導演│侯孝賢──推薦人──影評│聞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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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自信能讓讀者看得高興,
但我仍以過往常告訴晚輩的「不要怕丟臉」這句話說服自己。──Akira Kurosawa 黑澤 明
日本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深山裡,有一種特別的蝦蟆,不僅外表奇醜無比,而且還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牠後,將其放在鏡子前或玻璃箱內,蝦蟆一看到自己醜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這種油,也是民間用來治療燒傷燙傷的珍貴藥材。
受到法國導演尚.雷諾瓦寫自傳的鼓舞,從來無意寫自傳的黑澤明,在即將屆滿六十八歲之際,說服自己以「不要怕丟臉」的態度,回顧拍出《羅生門》這部經典作品之前的自己。為了找回過去的記憶,黑澤明和許多朋友促膝長談,從與良師益友乃至憎惡之人的回憶中,黑澤明尋找黑澤明之所以能有後來成就的故事,並自喻是隻站在鏡子前的蝦蟆,因發現過往的種種不堪,嚇出一身油。
這部直面人生的深刻告白,笑淚交織,是一代電影大師在自己人生中的精采演出!
【「底片」與「正片」──談小哥哥】
如果?
直到現在,我還時常在想。
如果哥哥沒有自殺、像我一樣進入電影界的話?
哥哥擁有充分的電影知識和理解電影的才華,在電影界也有很多知己,而且還很年輕,只要有那份意志,應該可以在電影領域揚名立萬。
可是,沒有人能讓哥哥改變其意志。
有一天,母親問我。
「丙午(小哥哥的名字)沒事吧?」
「什麼事?」
「怎麼說呢......丙午不是一直說他要三十歲以前死嗎?」
沒錯。
哥哥常說這話。
我要三十歲以前死掉,人過了三十歲,就只會變得醜惡。
像口頭禪一樣。
哥哥醉心俄國文學,尤其推崇阿爾志跋綏夫(Mikhail Artsybashev)的《最後一線》是世界文學最高傑作,隨時放在手邊。所以我認為他預告自殺的言語,不過是受到文學迷惑後的誇張感慨而已。
因此,我對母親的擔心一笑置之,輕薄地回答:
「越是說要死的人,越死不了。」
但是就在我說完這話的幾個月後,哥哥死了。
就像他平常說的一樣,在越過三十歲前的二十七歲那年自殺了。
後來,我進入電影界,擔任《作文教室》的總助導時,主演的德川夢聲盯著我看,然後對我說了這句話。
「你和令兄一模一樣。只是,令兄是底片,你是正片。」
因為我覺得自己受哥哥的影響很大總是追著他的腳步前進,有那樣的哥哥才有今天的我,所以對德川夢聲說的話,也是這樣子解讀。但後來聽他解釋,他的意思是哥哥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哥哥臉上有陰鬱的影子,性格也是如此,我的表情和性格則是開朗明亮。
植草圭之助也說我的性格有如向日葵般,帶有向陽性,我大概真的有這一面。
但我認為,是因為有哥哥這個「底片」,才會有我這個「正片」。
【仰瞻師道──談最佳良師山爺】
山爺從不對助導發脾氣。
有一次拍外景,忘了叫搭檔演出的另一個演員。
我趕忙找總助導谷口千吉商量,千哥毫不緊張,直接去向山爺報告。
「山爺,今天某某不來唷!」
山爺驚愕地看著千哥:
「怎麼回事?」
「忘了叫他,所以不來了。」
千哥說得好像是山爺忘了叫人似的,口氣強硬。
這一點是PCL出名的谷口千吉誰也模仿不來的獨特之處。
山爺對千哥這過分的態度沒有生氣:
「好吧,知道了。」
當天的戲就只能靠那一個人。
那個人回頭向後面喊著:
「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
整場戲就這麼帶過。
電影完成後,山爺帶我和千哥去澀谷喝酒,經過放映那部片子的電影院,山爺停下腳步,對我們說:
「去看一下吧!」
三人並肩而坐看電影。
看到那個搭檔之一回頭向後面喊著「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的地方,山爺對千哥和我說:
「另一個人在幹什麼?在大便嗎?」
千哥和我站起來,在陰暗的電影院裡,直挺挺地向山爺鞠躬致歉。
「真的對不起。」
周圍的觀眾吃驚地看著兩個大男人突然起立鞠躬。
山爺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當副導時拍出來的東西,他即使不滿意,也絕不剪掉。
而是在電影上映時帶我們去看,用「那個地方這樣拍可能比較好」的方式教我們。
那是為了培養助理導演、即使犧牲自己作品也可以的做法。
雖然這樣盡心培養我們,但山爺在某個雜誌談到我時只說:
「我只教會黑澤君喝酒。」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樣的山爺。
【無用就是無用──談電影剪輯】
剪掉!剪吧!剪!
剪接室裡的山爺,簡直像殺人狂。
有時候覺得,既然要剪,當初就別拍嘛。因為是我也辛苦參與的底片,被剪掉,我也很難過。
可是,無論是導演辛苦,助導辛苦,還是攝影師或燈光師辛苦,這些都不是觀眾需要知道的事。
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給他們看沒有累贅的充實作品。
拍攝的時候,當然是覺得有需要才拍,但拍完一看,又覺得沒有需要,這種情況很多。
不需要的東西就是多餘。
人總是以和辛苦成正比來做價值判斷。
這在電影剪輯是最大的禁忌。
有人說電影是時間的藝術,無用的時間就是無用。
關於剪輯,這是我從山爺那裡學到的最大教訓。
【遺憾的事──談憎惡之人】
當時,內務省把導演的首部作品當作導演考試的考題,所以《姿三四郎》一殺青立刻提交內務省赴考。考官當然是檢閱官,在幾位現任電影導演陪席下,進行導演考試。
預定陪席的電影導演是山爺、小津安二郎、田坂具隆。但山爺有事不克出席,特別和我打招呼,說有小津先生在,沒問題。鼓勵向來和檢閱官勢同水火的我。
我參加導演考試那天,憂鬱地走過內務省走廊,看到兩個童工扭在一起玩柔道。其中一個喊著「山嵐」、模仿三四郎的拿手技摔倒對手,他們一定看過《姿三四郎》的試映。
儘管如此,這些人還是讓我等了三個小時。
期間那個模仿三四郎的童工抱歉地端了一杯茶給我。
終於開始考試時,更是過分。
檢閱官排排坐在長桌後面,末席是田坂和小津,最旁邊坐著工友,每個人都有咖啡可以喝,連工友都喝著咖啡。
我坐在長桌前的一張椅子上。
簡直像被告。
當然沒有咖啡喝。
我好像犯了名叫《姿三四郎》的大罪。
檢閱官開始論告。
論點照例,一切都是「英美的」。
尤其認定神社石階上的愛情戲(檢閱官這樣說,但那根本不是愛情戲,只是男女主角相遇而已)是「英美的」,嘮叨不停。
我若仔細聽了會發火,只好看著窗外,盡量什麼都不聽。
即使如此,還是受不了檢閱官那冥頑不靈又帶刺的言語。
我無法控制自己臉色大變。
可惡!隨便你啦!
去吃這張椅子吧!
我這麼想著、正要起身時,小津先生站起來說:
「滿分一百分來看,《姿三四郎》是一百二十分,黑澤君,恭喜你!」
小津先生說完,無視不服氣的檢閱官,走到我身邊,小聲告訴我銀座小料理店的名字,「去喝一杯慶祝吧!」
之後,我在那裡等待,小津先生和山爺一同進來。
小津先生像安慰我似的拚命誇讚《姿三四郎》。
但是我仍無法平息心中的怒氣,想著如果我把那張像被告席的椅子往檢閱官砸去,不知道會有多痛快。
直到現在,我雖然感謝小津先生,但也遺憾沒有那麼做。
【黑澤明大事記】
1910年│生於東京。
1936年│考進PCL電影製片廠(東寶映畫前身)擔任助理導演。
1951年│以《羅生門》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隔年再拿下奧斯卡榮譽獎。
1954年│以《七武士》獲得威尼斯影展銀獅獎,奠定國際影壇地位。
1975年│以《德蘇烏扎拉》二度獲得奧斯卡。
1978年│出版類自傳《蝦蟆的油》。
199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1998年│病逝東京,享壽八十八歲。
1999年│經CNN評選為二十世紀亞洲最有貢獻人物(藝文類)
作者让我脑洞大开
哲学问题
经典
同时细微处又有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