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心的探索者-- 試論黎紫書 [王德威] -
◎ 文/王德威 ◎ 圖/楊逃
黎紫書是近十年來馬華文學最被看好的作者之一。她在大馬屢獲大獎,並接連在台灣文壇得到肯定,儼然成為李永平、張貴興、商晚筠、黃錦樹後又一小說能手。黎紫書的文字綿密豐富,想像沉鬱奇詭,筆下的南洋風雨,也的確反映了馬華文學已逐漸約定俗成的特色。但黎是有心作家,並不僅以經營地方色彩,或記錄族裔血淚為侷限。她在台灣首度出版的小說集《天國之門》(麥田,一九九九)已經可見描摹不同題材、風格的努力,新作《山瘟》尤其顯現了她出入國族歷史及市井風塵間的關懷與好奇。
馬華文學的傳承一向頗有曲折。華人雖占馬來西亞人口的大宗,但華族文化卻並未受到官方應有的重視。然而落籍於斯的唐山子民卻化不可能為可能,逕行發展出一脈文學傳統。六、七○年代以來,馬華學生絡繹來台就學或定居,在寶島又植下極有特色的文學花果。擺盪在僑鄉亦是故鄉、彼岸猶若此岸的不確定性間,馬華文學所透露鄉關何處的慨歎,以及靈根自植的韌性,在在值得離散(diaspora)文化研究者的注意,更不提馬華文學的精緻處,每每凌駕自命正統的大陸及台灣文學。
黎紫書正是這一馬華文學風潮中的後起之秀。與許多移居於台港的馬華作者不同,黎紫書長駐大馬,對家鄉人事似乎更為貼近;但與在地的華文創作前輩相較,她眼觀四面,下筆顯然又多了一份對海外趨勢的自覺。這是她創作的最大本錢。以她現有的成績來看,不論是書寫略帶史話意味的家族故事,或是白描現世人生的浮光掠影,黎紫書都優以為之。而營造一種穠膩陰森的氣氛,用以投射生命無明的角落,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戲。但也許正因為她的年輕與多才,她尚待細細挖掘,強化屬於自己的特色或視景。惟其如此,她的作品才更能成其大。
近年馬華文學作者在建構(或解構)原鄉,重溯國史家史方面,頗有所成。李永平的《吉陵春秋》、《海東青》,張貴興的《群象》、《猴杯》,都是明顯的例子。而作家們敷衍蕉風椰雨、密林虫豕,幾乎也成了註冊商標。馬華文學創作與國族寓言相輔相成,道盡一輩作者的胸中塊壘。相形之下,黎紫書「感時憂族」的包袱要小得多。不錯,她也寫了像〈山瘟〉、〈州府紀略〉這類反映馬華近代歷史的作品,但這未必是她的真正所長。她當然關懷華族社會這些年來的變化消長,但她更有興趣的,毋寧在於探討人性深處的欲望與恐懼。她對於罪,不論是宗教式的原罪(〈天國之門〉),民族大義式的背叛與忤逆(〈山瘟〉),情欲極致的反常(〈裸跑男人〉),還是家常倫理中的乖違(〈流年〉、〈初走〉),尤其有一探究竟的野心。罪的投射,可以是一幢鬼影(如〈蛆魘〉),一種惡痒(〈州府紀略〉),甚至只是身體的多餘脂肪(〈贅〉),莫不讓人惶悚不安。如何逃離︱︱或弔詭的逃向︱︱罪的禁忌與誘惑,是黎紫書小說一再搬演的主題。也在這一層次上,馬華移民的殖民、獨立、起義經驗,叢林內外的墾殖遷徙,乃至華族社會的日常生活,都化為一場場舞台式裝置,移托黎紫書對馬華「黑暗之心」的探勘。
以《山瘟》一書為例,黎紫書的巧思與才情,可以見諸於她取材的寬廣:如〈州府紀略〉演述當年馬華抗日傳奇;〈山瘟〉追記馬共英雄的崛起與沒落;〈裸跑男人〉描寫禁色之愛的前因與後果;〈流年〉則似仿少女初戀的相思滋味。全書所收八篇作品看來並不相屬,惟有在前述「黑暗之心」的版圖上,才能看出它們相互呼應的位置。而一縷罪與罰的線索,縈繞其間,在在耐人尋味。大抵而言,〈州府紀略〉、〈山瘟〉、〈夜行〉帶有歷史色彩,也是黎紫書向馬華文學「大敘述」致意之作。〈州府紀略〉藉多重視野、聲音,拼湊馬華抗日擁共傳統裏一位奇女子的遭遇。情節曲折繁複,但以敘事效果而言,已有刻意求工之嫌。而羅生門式的演義方式,在另一年輕馬華作者李天葆的〈州府人物連環誌〉中,已經多有發揮。〈山瘟〉回溯馬華政治抗爭的一頁痛史,而以後之來者緬懷奇人往事,無言以對作為結束。此作面面俱到,得到大獎(《聯合報》),實至名歸。但字裏行間,讀來總覺似曾相識。敘述一種英雄主義的消逝,一場華麗國族或家族冒險的終了,是世紀末華文小說常見的主題。一代不如一代,種裔的退化、記憶的潰散,竟是這一輩華人作家共同的生命感喟。
比較起來,〈夜行〉才是更精采的作品。這篇小說以一段夜半火車旅行為軸線,在沉悶晦暗的車廂裏,中年旅人四下環顧,往事於焉浮起。烽火歲月,叢林生涯,多少氏族恩怨、人事糾纏,俱在火車單調的奔馳聲中,百無聊賴的陌生旅客間,化為不堪回首的往日風景。黎紫書穿梭在旅人密閉的車廂及其當年馳騁的戰事裏,以當下的猥瑣荒涼對應當年的凶險躁鬱,何者才是旅人的歸宿,成為不可聞問的問題。而我們知道困擾旅人的,不只是回憶的惘然,而是他總也揮之不去的「惡信念」(bad faith),一種激情褪盡、真相卻總難大白的罪咎感。此作行腔運事,有淡淡的海明威作品色彩,處理旅人與異族(或竟是同一國籍!)乘客間的疏離感,尤其動人,值得作為黎紫書繼續努力的方向。
相對於以上三篇作品所要鋪陳的蒼涼意境,〈初走〉及〈流年〉驟然把視野拉回現實人生,而且是理應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男女世界。兩做都寫青春期的不安及反抗衝動。〈初走〉中的離家出走,〈流年〉中的師生暗戀,為人小鬼大的年月做了又一詮釋。〈流年〉也曾獲「花蹤獎」的肯定,但我以為黎在揣摩少女情懷方面仍顯得矜持了些。全作大量引用中國古典詩詞意境,已有矯情之虞。有趣的是,故事中的女孩情竇初開,作出各種姿態,本來也是矯情的一種。如果黎把握其間的反諷意涵,小說的可讀性將會更高。
另外兩作〈樂園鑰匙孔〉及〈裸跑男人〉則將焦點對準情欲的流離上。黎紫書處理這類題材成績不俗,已在《天國之門》中諸作可以得見。〈樂園鑰匙孔〉顧名思義,已帶有偷窺禁忌的色彩。無所安頓的情欲並不因禮教閑防或年歲長幼而有所顧忌;小說中翩然而至的尤物狐媚蠱惑,把父子兩代的衝突推向極致。所謂倫理完全招架乏力。〈裸跑男人〉另闢蹊徑,以少男懷春,戀慕輩分、年紀俱長的舅母始,卻竟然以欲望位移,成就同性戀的關係終。此作乍看突兀,但我以為黎紫書別有用心。她筆下的男孩愛戀具有母親意象的女子而不可得,其他的情欲對象,不論男女,皆似成為理想愛情的取代品,如是輾轉周折,性別或性取向,反而是次要問題了。
本書的最後一作是〈贅〉。這是篇野心不大,但頗有創意的小品。一個中年主婦百難擺脫身上的贅肉,但她自己的存在,是否也已成為家人的累贅了呢?此作的路數與前述諸篇又有不同,寫中產及中年女性的無聊生活及白日夢,諷刺莞爾兼具,讓我想起了早期的袁瓊瓊。而比起開篇〈州府紀略〉裏那位色藝雙全、行跡詭密的女革命者,〈贅〉中的家庭主婦可真是活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裏︱︱而她的體重又是那麼的重。
如此黎紫書為她眼中大馬華人社群的過去與現在,做了多層次的掃描。從傳奇到寫實,當喧囂、欲念、理想散去,但見「州府」的人物生生世世,成長於斯,老死於斯。黎紫書勇於剖析筆下人物的曖昧想像,曲折心事,並不因他(她)們的背景、身分而有所異。她的角色每每急於突破困境,找尋出路;逃遁,不論是作為政治、社會生存的一種策略,情欲徵逐的一種誘惑,還是生存情境本身的反抗,總是勾引這些男男女女。隨之而來的,是總也不能抹去的逃遁痕跡;歲月的痕跡,欲望的痕跡,罪的痕跡。
黎紫書夜行在州府,這是她對黑暗,對黑暗之心的摸索與省思的時刻了。作為一位馬華作家,黎紫書應該還有太多熟悉材料,得以書寫;而作為一位馬華女作家,她現階段的成績,已然可與英年早逝的商晚筠抗衡了。她的未來動向,因此特別值得我們的期待。
大大点赞!
内容严谨
大爱,好好看
这是需要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