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元:劃時代的語言學家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宋)蘇東坡
翻開語言學悠久的歷史長卷,閃爍一個個熟悉的姓名。眾多的語言學家把自己的人生和智慧投入到語言研究之中,在探索語言奧秘的道路上,前赴後繼,奮力前行。20世紀以來最具活力的語言學家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個光輝的大字:王士元。
王士元先生是跨學科語言研究的先驅,演化語言學的巨匠。王士元先生是享譽世界的語言學大師,是劃時代的語言學家。
《王士元教授80歲賀壽文集》的編纂得到中國大陸、港台、東亞及歐美眾多語言學家的熱情支持,彙集六十餘篇當今語言學各領域的精美華文,分為中文、英文兩輯,在王先生80壽誕之日正式發行。這是中國語言學界的一件大事,也是國際語言學界的一件大事。躬逢其盛,與有榮焉!撫今追昔,心潮澎湃。
文集名為《大江東去》,有兩層含義:一是比喻王士元先生的語言學研究如滾滾長江奔湧東流,一江春水匯入大海;一是形容當代世界語言學研究從西向東的潮流氣勢磅,充滿創新的活力。詩人的「大江東去」四字,極簡潔、質樸又氣象宏大,抒發對英雄豪傑的懷念,並富含千古興亡的哲理,自古以來,無人超越。
我們慶祝王士元先生80華誕,不僅是為王先生在語言研究中的卓越貢獻,而且是為王先生所代表的當代語言學的目標和方向。從國際語言學的現狀和全域來觀察,從現代語言學歷史發展來思考,王士元先生五十餘年來的語言學研究工作給我們以珍貴的啟示,是半個多世紀以來語言學行進足跡的投影。
一、從雅克布森說起
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和雅克布森(Roman Jakobson)是20世紀語言學的兩座高峰。然而,他們在中國的境遇卻迥然不同。雅克布森似乎還鮮為人知。這是在非正常的歷史和社會條件下形成的亟待改變的學術盲區現象。
索緒爾因克服19世紀語言學的極端歷史主義傾向而被譽為「現代語言學之父」。然而,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索緒爾強調共時研究又走向另一極端。他「就語言而研究語言」,排除「所有屬於『外部語言學』的東西」(1980,20頁),提倡封閉的小語言學。語言研究越走越窄,走進象牙之塔。一個學科矯枉過正了。
雅克布森是20世紀最有才華和最富想像力的語言學家與文學家之一。他受到索緒爾影響,最早提出結構-功能的分析方法,奠定布拉格學派理論基礎,被譽為「結構主義之父」。他把結構作為分析方法,而不是研究目標。他把人類學引入語言學,使詩學和語言學結合,到醫院裡考察失語症(1941),與聲學家合作提出語音區別特徵(1951)。雅克布森提倡開放的大語言學。他不是簡單地重複索緒爾的詞句,而是真正繼承發展了索緒爾創新的精髓。他是一位跨學科、跨領域、跨學派的開放式語言學研究的先驅。
王士元先生的語言學理念跟雅克布森一脈相承,從語言演化的高度,把考古學、遺傳學跟語言學作為三個窗口(1998),從廣度和深度上開拓了語言研究的領域。王先生開闊的跨學科視野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王先生最早把語言學和電腦結合起來,使得語言學插上了現代科技的翅膀;二是王先生把人類在腦科學上的進展應用於語言演化研究,一直探索在語言研究的最前沿。
早在上世紀60年代,王先生與鄭錦全等同事率先做成第一部漢語方言電腦詞典,也即最早的語言資料數據庫。詞彙擴散理論的創立就是當時以這個數據庫為基礎而引發的,是最早的電腦和語言學結合得到的成果。他曾經跟世界上傑出的數學家弗里曼(D. A. Freedman)合作利用概率計算的方法解決人類語言的單起源還是多起源的問題(1996)。近年來他利用電腦建模仿真方法類比語言起源的約定俗成過程(2001),還成功地把電腦建模用於研究語言演化中橫向的和縱向的傳播(2005)。他跟「遺傳演算法之父」賀蘭(John H. Holland)密切合作,推進了對語言這個複雜適應系統的建模仿真研究。
王先生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進行漢語聲調的聽感實驗(1967),還與著名心理語言學家曾志朗等同事探究語言與大腦的聯繫(1977),開啟了漢語和漢字的心理語言學與神經語言學研究。他們在1970年代的伯克利校區合開一門課「語言的生物基礎」,多年後曾先生還懷念那段彼此切磋的精彩時光帶來的「淋漓盡致的暢快」。王先生一直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他的《語言、演化與大腦》(2011)、《演化語言學論集》(2013)以及一系列論文反映出研究的最新進展。
王先生以他豐碩的獨創性研究成果,走出了一條多學科結合的語言研究的新路,改變了當代語言研究的面貌,使語言學跟人類科學同步發展。語言學理論體系以及研究方式由此引發的深刻變革將隨時間推移而愈加顯現。王士元先生舉旗開路,是跨學科開放式語言研究的大師,是繼雅克布森之後的又一座高峰。
二、跟趙元任同事
趙元任先生是現代中國語言學的開拓者。趙先生的研究具有多面性。趙先生跟雅克布森很相近,雅克布森是語言學家兼詩學家,趙先生是語言學家兼音樂家。他用田野調查和實驗方法研究方言,他錄製國語留聲片,設計國語羅馬字,創制五度值,提出音位分析的多能性(1934),出版《中國話的文法》,被譽為「漢語語言學之父」。
王士元先生早年應趙先生之約,從俄亥俄轉到伯克利,成為趙先生的同事和忘年交。他們同是來自中國,一個來自常州,一個來自上海;他們大學都是理工科,一個是數學,一個是電子;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有一顆中國心,赤子情,以振興中國語言學為己任。
王士元先生傾力推動中國語言學發展。王先生在俄亥俄州立大學同時創設了語言學系與東亞語言文化系。他在加州伯克利大學創建的音系學實驗室是美國最早的語音實驗室之一。他創辦的《中國語言學報》(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簡稱JCL)是中國語言學第一個國際性的刊物,創刊號就是獻給趙元任先生的,同時刊載了「非漢語語言學之父」李方桂先生關於漢藏語系屬的經典文章。王先生曾在伯克利主持語言分析研究所(Project on Linguistic Analysis,簡稱POLA)三十餘年,使POLA成為中國語言學的標誌。很多前輩學者至今還在心中珍藏「永遠的POLA」(2005)。他擔任國際中國語言學學會首屆會長。他在美國語言學會所辦的暑期講習班以及聖菲研究所(Santa Fe Institute)的暑期課程都曾多次授課。他還全力幫助在中國舉辦首次中國語言學暑期講習班並親臨南開大學講學。
王先生曾親赴吉爾吉斯考察東干語跟漢語西北方言的聯繫,曾親赴泰國北部、中國南方調查民族語言,完成漢藏語言的電腦集群分析。前面已經講到探索漢語聲調和漢字的心理認知和大腦加工機制,以漢語詞彙句法的資料進行語言演化的電腦模擬建模研究,獲得多種成果,使漢語研究立於國際語言學之林。
王士元先生還為中國語言學培養了眾多人才:橋本萬太郎、余藹芹、陳淵泉、謝信一、柴谷方良、廖秋忠、鄒嘉彥、連金發、沈鍾偉、小倉美惠子、孔江平、彭剛、汪鋒、龔濤、黃俊傑等等,都出自王先生門下。王士元先生待人謙和真誠、胸懷寬廣,很多人都是在他的直接或間接的啟迪和影響下,走上語言學的道路。
趙先生在30年代從漢語方言的語音資料引發出音位分析多能性理論;王士元先生在60年代據漢語方言電腦詞典創立詞彙擴散理論,完成了中國語言學影響國際語言學的又一次重要的創新。詞彙擴散理論的主旨是,語音的演變不只是音類的轉移,而是與詞彙有互動關係,某一音變其實就是在這一音類所轄的語詞中隨時間擴散的過程。詞彙擴散論對語言演變的微觀或宏觀的研究提供了開創性的研究方法和理論模式。
斯坦福大學教授、遺傳學家卡瓦里-斯佛扎(Cavalli-Sforza 1994)認為:「詞彙擴散理論已經公認為是語言演化研究中最重要的創新理論。」中國語言學成果得到國際學術界傑出科學家的認同,已經進入各種理論語言學論著和百科全書。
哈佛大學教授、人類學家張光直(1994)曾這樣評論20世紀中國人文社會學科對國際學術界的貢獻和影響:「只有在語言學上,中國語言學者如趙元任、李方桂、王士元等先生的著作在普通語言學的書刊裡給人引用。」在這一方面,王士元先生與張光直先生有共同的理念:「爭取主流地位,甚至可以說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者對於世界的責任。」
如果說19世紀的語言學矚目歐洲,20世紀的語言學矚目美國,那麼,21世紀的語言學將開始矚目中國。這其中離不開王士元先生的努力,他為中國語言學引入了新觀念和新方法,為多學科發展注入了巨大的活力。王士元先生是當代中國語言學的開拓者,是繼趙元任、李方桂之後的中國語言學巨匠,是當代世界劃時代的語言學家。
三、與拉波夫對話
2012年5月在香港中文大學有一場別開生面的世紀學術盛事:拉波夫和王士元兩位語言學巨匠以「音變:過去、現在和未來」為主題的深度對話。他們在幾十年的學術生涯中,各自從不同的起點出發,朝相同的方向,構建了變異的演化的語言觀,如今相聚在一起。
拉波夫(William Labov)在社會中研究語言的變異,主張語言研究不應僅限於語言內部,更要考察各種社會因素如何影響語言的演變,撥轉了索緒爾以來的語言學方向。拉波夫調查語言不僅到田野中,而且到街區中,商店裡,獲取成百上千的樣品,做實驗,做統計。他借助龐大的資料庫闡明語言是異質有序的大系統。拉波夫為語言變化研究開拓了一個新方向。
王士元先生提出詞彙擴散的理論(1969)與文萊奇(Weinreich)和拉波夫等人發表語言變異文章(1968)幾乎是在同時。拉波夫在1971年就任美國語言學會主席的任職演說中最早肯定詞彙擴散理論的意義。他在後來的三卷巨著《語言變化原理》開頭致謝中寫道:「本書的許多研究、調查、論述都是對於王士元在競爭性語音演變、詞彙擴散、方言混合方面極具遠見卓識的開創性研究工作的回應。……雖然我自己的團隊在這些問題上的研究跟他們不都一樣,但是他們理論觀點的衝擊力和與之密切相關的語言資料對我影響至深。」(1994, xvi)。
確實,拉波夫的《語言變化原理》採用詞群(word class)分析方法,根據共有同一音位的詞群成員的變化來考察語音的演變。雖然在具體的方法上不完全一樣,但是在宏觀的思維方式上跟詞彙擴散理論具有本質的一致性。王先生講過,詞彙擴散論預測所有活的語言都會呈現大量的「有序異質性」(orderly heterogeneity)。既肯定了拉波夫的說法非常有用,又闡明了詞彙擴散與語言變異之間的密切聯繫。王士元和拉波夫的思想是一種全新的語言觀和語言演化觀。在這個意義上,王士元和拉波夫代表語言學的新變革,語言學的新方向。
王士元先生的詞彙擴散論實際上是運用生物進化論的變異-選擇的觀念解釋語音演變。王先生由此走上演化語言學之路。他認為:語言演化和生物演化有許多重要的共同點,很可能物理界和社會體系的演化之間,也存在諸多的共同點。語言就是一種複雜適應系統(complex adaptive systems)。在這個理念下,王先生的研究團隊對於語言起源、詞彙湧現、聲調發展、詞彙和句法共變、語言消亡等語言學重要問題進行電腦建模及多個體仿真模擬(multi-agent simulation)分析,取得了新進展,拓展了新天地。
從最遠古的語言產生到最現代的大腦機制,都彙集為演化語言學。在這個方向上,語言的系統性和社會性完美整合,語言的共時研究和歷時研究高度統一。語言學者的天職是解開語言之謎,揭開語言演化之謎。語言之謎也就是人類之謎。在這個意義上,研究語言也就是研究人類自己。難怪王先生感慨:不識語言真面目,只緣身在言語中。
量子論創始人普朗克指出:「科學是內在的整體,它被分解為單獨的部門不是取決於事物的本質,而是基於人類認識能力的局限性。實際上存在著從物理學到化學,通過生物學和人類學到社會學的鏈條,這是任何一處都不能被打斷的鏈條」。語言研究的不同領域在整體上來看,就是這個總的鏈條上從人類學到社會學之間的一環。
王士元先生講過:「不同學科之間的邊界猶如畫在沙灘上的線條,隨每一次先進知識的波濤到來,這邊界就會發生變化,甚至完全消失。人類的知識,特別是研究語言的知識,應該是彼此相連的,並且最終是相互貫通的。」跨學科、泛學科的開放式研究是當代科學的重要特徵。
贏得人類學、基因學、數學、心理學等其他學科中最傑出學者的肯定和認同,是王士元先生研究工作的一個重要特徵。王先生多年來致力於在多學科視野下研究語言。這就是他的巨大學術魅力的來源:總是充滿活力地站在研究的最前沿。
讓我們祝福王先生,永葆青春,永無止境。
石鋒、彭剛
2012年11月18日初稿
2013年3月27日改定
很多历史的细节。
这是需要耐心
有深度
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