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奇飞长诗:《伏虎集》 原创: 苏奇飞 簪花与伏虎 2018-11-04 伏虎集 苏奇飞 一、 一只猛虎,在词语破碎处 一跃而起,它沉醉于这有力的一跃。 我们则为它虚构出危险的悬崖 和巍峨的绝壁。 而在这跃起之前, 它是一个谜,一种暗示,一个 晦暗不明的象征。 它长久地静伏于沉默之中。 它就是伏在我们嘴唇上的沉默。 而我们全都暴露在 它的窥视之中。 这是一只为我们陈述和言说的猛虎, 一种可被我们用恐惧 和颤栗把握的存在。 二、 猛虎伏草,这是一个隐喻, 一场死寂的风暴, 一股铜质的、静止的、闪光的力, 显现在我们的盲视中。 它猝不及防,即将成为一声惊叹。 我们都在耐心等待 那致命的猛扑,那跃起于空中的 冷酷而遒健的意志。 事实上,猛虎跃起,封喉 只是一个假设。 羚羊垂死挣扎却是不争的事实。 事实上,它静伏比跃起 更致命,也更有震慑力, 它让固若金汤的城池不攻自破。 三、 猛虎,是一个让我们心惊肉跳的 动词,跃上 词群的顶峰,去寻找一个 与它的身躯相匹配的灵魂, 随时扑向我们当中的一员。 它像正午的一道阴影, 或我们尚未解答的一个疑问, 潜伏在近处。 它就隐藏在我们表达时的紧张之中, 但它还没有被说出, 它潜伏在我们欲言 又止的某个瞬间。 它是来不及喊出的半声惊呼, 突然哑在喉咙里。 四、 三百万平方公里高原的广袤荒凉 聚拢成一身斑纹的灼焰, 寂静扑不灭的灼焰, 炙痛了我们的眼睛。 需要一万年的混沌,去开启 瞬间的光辉一闪, 然后沉入长久的寂灭。 像一柄标枪的冷光沉睡在 黑暗的矿脉。 需要颗粒无收的贫瘠和饥饿 去保证一意孤行的高傲。 需要从深深的岩层, 从枯草萧瑟而摇曳的阴影里 投出一个冷眼。 (照片来源于网络) 五、 但是此刻,猛虎还只是 矿物中沉静的铁, 是林间的一阵暗风。 它是某种未言明的语义 隐藏在词典的夹层里。 猛虎,一旦被说出 就是一个词语,干渴的唇上 一声潜意识的咕哝。 它作为一个致命的谬误 被我们忽视,毫无觉察。 它伪装成一个错觉, 谵妄症患者的一声呓语, 幻灭于视野的边缘。 而突然,向孤独灵魂操戈一击! 六、 伏虎,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一块松动了的基石。 它对我们明晰地观察, 而我们对它却毫无所知。 我们没有预设防线, 划分禁区, 也没有检查或加固什么, 我们全都太大意了! 它冷不丁地跳出 说出与哑默之间的深壑, 它一口咬定,像一个铁证。 它刹那间变得不可避免, 不带一点迟疑, 也不带一点怜悯和宽恕。 七、 那么,这样一只猛虎 是作为一阵晕眩,一个侧卧着做的 噩梦,而被我们预见和感知的, 而此刻,它并没有暴露自身。 它是盲视而不是洞见。 它是论据而不是论点。 它在每个“下一刻”,而不在此刻。 它出于一次大胆的臆断。 那么,这样一只猛虎, 生命在毁灭中上升, 这是它迫不及待为自己作出的 最合理的辩护。 而羚羊也确实享受了 死亡来临时的喜悦。 八、 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 兵起,虎出没。 从斧钺、符节和盔胄一跃 而僭越成为青铜宝鼎上的虎纹。 而这一跃,经过怎样严密的公式 和反复的计算! 这是预言中出现的猛虎, 龟壳上也表明了它的凶兆。 但它在偏听中潜伏成身影, 潜伏成寂静的轰鸣,大音希声。 这是它的可畏之处。 还有更可畏的猛虎, 它没有在预言中出现: 一颗独夫之心! 九、 猛虎猛虎着,而猛虎着的 不一定是猛虎, 还可能是别的事物, 但让我们惊骇的一定是猛虎。 它出现或者不出现,都一样 令人震恐不安。 羚羊挂角,以避猛虎。 而画虎的人,画皮画骨, 竟被自己所画之虎 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一只误以为真的虎。 没有人发现, 一直让我们瑟瑟颤抖的 是幽林中的一块石头。 十、 伏虎,一种用旧了的 而带点磨损的修辞, 一盏被言说擦亮的灯。 它在对我们的密谋中 言成肉身。 它总在我们的背后在场, 而在我们期待的视野中缺席。 这是一只焊接实与虚, 灵与肉,词与物的猛虎, 不被我们当中的任何人 捕捉,它最终会逃离 我们的叙述,回归深山 或者回到词源学 那古老岩层一样的隐蔽处。 内敛是一种力量(节选) ——评苏奇飞和黄建东的诗 卢桢(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为了塑造专属自身的“个人化象征”,苏奇飞启用了一系列深染其情感色泽的意象,如飞鹰、镰斧、父亲以及伏虎等,已经凝聚为象征意义稳定的语义群组,频繁闪烁在诗人的抒情天空中。他的组诗《伏虎集》更是倾心锻造“虎”的意象,为之赋予自身之外的诸多形而上旨意,以此向世人阐释他的诗观与写作。 苏奇飞应该属于创造型的诗人,他具有融合理性外部世界与感性内部世界的灵性,而且不愿趋同于时代主流的美学规则。在消费主义主导文化的今天,他依然坚守着纯粹性的写作,注重从人类哲学、美学倡导的终极价值中汲取力量,诗歌的字里行间氤氲着浓厚的古典气息和抽象之美。打开《伏虎集》,会直观感受到内敛而节制的情绪节奏。同时,隐匿在“伏虎”身上的意义活力,形成一股震慑性的力量,它蕴藉了诗人全部的精神之力,导引我们洞悉诗意生成的秘密与法则。 猛虎伏草,这一形象本身便具有在宁静中蓄势待发的压迫感。它“在词语破碎处/一跃而起”,“我们则为它虚构出危险的悬崖/和巍峨的绝壁”。词语断裂的地方,词典的夹层里,主流之外的边缘,正是诸多语义未明的诗歌因子活跃碰撞、化合渗透的灵感世界。灵思如伏虎,又如沉静的铁,潜藏在写作者潜意识的深处,当它被激活时,便如猛虎下山一般,瞬间冲塌惯常的话语模式和审美提防。或许,这就是苏奇飞的诗观:用内敛的方式的积聚力量,在世人习焉不察的瞬间释放词语的能量,施展最终的猛招,如诗中所写,“向孤独灵魂操戈一击”。蓄力与击发之间长久的对峙,为语境生成施加了充满弹性的意义张力。 “猛虎猛虎着,而猛虎着的/不一定是猛虎,/还可能是别的事物”,“猛虎猛虎着”这类陌生化的词语持续传导出锐利的新意,彰显着诗人对词语的探险精神,也逐渐揭示出人类生存的本真面目:“猛虎跃起,封喉/只是一个假设。/羚羊垂死挣扎却是不争的事实。”对普通人而言,羚羊遭受的痛苦才是凡俗者的命运终途,并非所有人都拥有这只心中的猛虎,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放出猛虎的胆识。猛虎终将从我们这里逃离,回归“青铜宝鼎上的虎纹”,或者回到词语的源头。读到此处,我们方知寄托在猛虎身上的诸种想象,其实就是诗人对古典美学的情感召唤。写作者借鉴古典之美,强化了这组诗的情感深度和思维层次。猛虎的花纹,与古典文化的斑斓姿态,彼此互渗,如出一辙。 …… ——以上发表于《扬子江》诗刊2018年2期 微信扫一扫 关注该公众号 更多内容vip可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