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认真看书的读者不多了?

谁说认真看书的读者不多了?

可恶先生  2018-12-13



谁说认真看书的读者不多了?


年底了,各种图书排行榜都很忙。一个好久没看小说的朋友,突然在微信里跟我说:“看了个图书排行榜,想不到贾平凹还在写,真厉害!不过,我想找本新鲜的看看,证明自己没油腻,你说选哪本好?”

在给亲朋好友推荐书方面,我历来“举贤不避亲”,也历来“擒贼先擒王”,于是,很肯定地说:“看看《七步镇》吧!明年一月的书,最新鲜的!”

他说:“好看吗?谁写的?写啥的?给我快递一本吧。”


这是我常遇到的情况。

写《春困》的张五毛曾“悲愤”地说:

“你问4S店的朋友要过车吗?问房地产公司的朋友要过房吗?问银行上班的朋友要过钱吗?都没有!那么,你为什么要问作家要书呢?”

说实话,做编辑的,这方面很没出息。作家指着一本一本赚版税呢,而编辑,卖一万册和卖五万册奖金才有差别。所以,有人要书看?好啊!

那情形就像种了满地的大白菜,正巧听说有人爱吃大馅儿的白菜饺子还不想出门儿买白菜。

朋友能不能看完,看完啥感觉,我还不得而知。其实,我也不关心了。白菜是良心种植,良心推荐,良心奉送,饺子好不好吃,得看他调馅儿的能力。哈姆雷特还有一千个呢。

但看到刚刚出炉的《收获》年度排行榜“读者人气榜”的时候,我整个人反而不好了。《七步镇》居然位居榜首!


作者:陈继明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1月
这不是作为责编的矫情,是真的没想到!它明明只在《十月》杂志上发了一下呀!我们只印了一万册,刚刚发货呀,居然能这么快被读者推上榜首!

路遥当年也没想到《平凡的世界》会一路被读者抬进茅盾文学奖殿堂吧。



我第一个念头是:《收获》的读者真牛!居然能在十五本备选中,慧眼识珠,挑上这本;最牛的是,居然能越过一排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挑上“陈继明”这座小庙儿。

第二个念头,就是猛力地反省了:谁说认真看书的读者不多了?谁说现在读者的口味都败坏了?

其实一直都没人说,是我们自己太悲观了。

有一度,几个同事聊天的时候常说:做文学杂志,相当于几十年如一日在同一片海上漂,无论是坐着游轮,驾着汽艇,撑着木船,哪怕是趴着一根木头,起码读者一眼就能看见;做文学书的就不一样了,相当于一本一片海,一跳就得先沉下去,没准儿还永远浮不起来了,所以就得每跳一次大喊一声:上帝啊,代表你的读者在哪儿呢?

是不是很像郁达夫写的日本留学生?明明是因为恋爱自杀,嘴里喊的却是:祖国啊,快点儿富强起来吧!

悲观是悲观者的墓志铭。

打铁还须自身硬。



第三个念头,是感谢这些给《七步镇》投票的读者。票是你们的意见,更是你们的品位,辨别力和期待。而且,容我过度阐释一下,票,也是你们的文学标准。

小说有标准吗?当代文学有标准吗?肯定有。

标准是啥?

托尔斯泰的标准不是卡夫卡的标准。卡尔维诺的标准不是纳博科夫的标准。贾平凹的标准也不是王安忆的标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标准。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标准。

专家和读者各有不同的标准。专业读者和普通读者还各有不同的标准。

文学编辑有文学编辑的标准。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有自己的标准。

重合可喜,不同亦不可悲。

总之,一言难尽。耳熟不能详。

我们社的老编辑,当年拿回《白鹿原》手写稿的当事人之一洪清波,总结了两条:一,是不是写出了人之常情,二,有没有意义。有道理,但拿这个比照,中国的卡夫卡,卡尔维诺,纳博科夫……恐怕都会被退稿。“文以载道”,放之四海,行诸万世,但“道”的范围很宽泛,有外部世界的,也有人自身的;“文”也不只是文字、文章,还有文采。

小说如汪洋大海,时代和审美一起大浪淘沙,任何标准都是片面的标准,也是片面的真实。

标准困惑,或许是当代文学的首要困惑。

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没有这个困惑,因为时间无敌;外国文学也绝少这个困惑,因为空间说明一切。唯独当代文学,要找相对值,要比较,要甄别。

但好小说出现的时候,困惑瞬间消失。远远看去,鸭子踩在泥里的脚印也跟星空一样,可谁也不会把他们混为一谈。这是雨果说的。

原来,我们之所以找标准,质疑标准,探讨标准,是因为“有高原没高峰”。一旦高峰出现,就没人再问众山为何小。就像宋玉面前,没人再问为啥美的唯独是他。

这个时候,专家和普通读者通常都会统一意见,达成共识。



陈继明在高校任教,为人谦逊,写作多年,产量却不高。《七步镇》位居榜首后,他给我发微信说:恐怕还是会有正人君子不喜欢这本书。

我安慰他说:无趣的人可能就不是你的读者。

他释然:若果然能试出有趣无趣,也是意外收获。

····


《七步镇》节选

我并没有马上离开七步镇。我仿佛喜欢上了在家门口流浪的感觉。第二天我继续戴着墨镜,在七步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以七步小学为中心,向东西南北每一个方向走去。七步镇本来就不小,规模并不比一座一般的县城小,现在就更大了。马务巷这边的老街和老建筑基本上是原来的样子,破坏很少,这足以说明七步是一个古风犹存斯文深厚的地方。

有三座堡子,每一座都是大堡子,比海棠的两个堡子大多了。还有八座大宅院,最大的一座是李八爷家的,叫“进士第”。和李八爷有关的遗迹遍布七步镇,李八爷堡子,李八爷桥,李八爷书院,等等。李八爷,原名李以俊,排行老八,道光年间的进士,曾任陕西旬阳、旬邑等地知县。进士第我也进去看了看,顺便当了一回游客,以前的确没进去过。按说七步镇也算是我的故乡。七步镇的很多宣传材料里,提到“当代杰出人物”时,我也忝列其内。七步的每一个字画铺里都挂着我的字,据说都卖得不错。可是,我就是不情愿把七步也看作故乡。

在珠海向人介绍,说我是甘肃天水人,在兰州向人介绍,说我是天水甘谷人,在甘谷向人介绍,说我是七步海棠人,如今人在七步,只觉得海棠才是故乡。可见故乡这个概念是越来越小的,直到小到一个村子、一座院子、一个母亲。

故乡其实是一个出口,我们通过一个具体而微的出口来到这个世界上,于是我们一生都忘不了那个出口。我们以那个出口为故乡。故乡的大小在变,做为圆心的出口永远那么小。为什么当我们回到故乡或接近故乡时总是免不了有些哀伤有些难过?是因为我们无限接近出口,无限接近本质,无限接近疑问。我们对自己的来和去无能为力,我们对来和去后面的黑暗一无所知,我们实在不能不哀伤,不能不难过。当母亲也去世了,那个圆心将变得游移模糊,我也才能做到,不急着回去。其实,没有了母亲,就算身在故乡,也像一个流浪汉。说起母亲,我真的好想重新成为回忆症患者。我好后悔找王龄博士治愈了回忆症。此刻,我认为有些疾病是不该被治愈的。呆在疾病里让人觉得安全和满足。我们的灵魂也许就藏匿在某一种疾病里。也许疾病才是我们的故乡。

从早到晚我不停地转来转去。

遗憾的是,今天连头晕的感觉都没了。在七步小学,在七步镇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正常极了,不再头疼不再头晕不再出现任何幻觉。昨天那个剪影可能是我和“那个幻觉”的最后一面。看来,那个幻觉,也有它的寿命。它也有死掉的一天。它可能是一种能量,一种隐秘的能量,它会产生,也会消失。时间的延伸、空间的改变、人流和信息流的增加,这些因素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促进它的消失。能量守恒定律是就总体而言的,但是,任何一个个别的特定形式的弱小的能量,它会出生,也会死亡。它转化成别的东西,它融化进总的能量中,这是更有高度的计算方式。而我更愿意固执地认为,它死了。我的那个幻觉,它死了。以后我只能“回忆”它了,直到我也死了。

幻觉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现在我比以前任何时候更想弄清这个问题。

我打算请人帮忙。我必须如此。

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蒲霞,我在七步小学读过几天书,当时的同桌蒲霞至今令我难忘。她是班里最漂亮也最泼辣的一个女生,她让朝东我不敢朝西,轮到我俩打扫卫生时,我和她去清溪河里抬水,她在前我在后,我因为头疼,要么走慢了,要么差点摔了跟头,她会立即放下担子,回过头嘴一扁一扁地凶我,像我妈凶我爸一样,奇怪的是我心里很乐意被她指划被她斥责。我说我头疼,她咆哮,你放屁!

蒲霞从天水师范毕业后回七步镇当老师,目前大概做了奶奶。除了五年级同过几天学之外,后来的几十年,我一共见过她两次,都比较早,一次是二十几岁,一次是三十几岁,印象都不错,觉得她越来越出脱了,还是有点冷,但柔的成份更多了,柔让冷变得更有味道了。她结婚很早,师范一毕业就结婚了,所以我对她的好感完好地保存至今。几年前她打电话问我要过字,我写好寄给她,没多久她又要,我又写好寄给她,前后要了三四次。我这么说,绝非在埋怨她,而是觉得她这种率真的没心没肺的性格,以及对男人的支配欲,倒让我心里十分受用。

女人也许应该分两类,一种是雄性的女人,一种是雌性的女人。雄性的女人更野性,更有支配欲,但仍然是女人,甚至是更有味道的女人。我的三任前妻都是这一类型的女人,肯定和我的这种认识有关。我显然忽略了结婚之后的长期相处,一个男人将如何选择自己的“角色”。做这种女人的男人,首先要在角色上做出让步,得让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另一个性别——女人,要像女人一样学会妥协,学会从属。如果能做到,或者天生就喜欢妥协和从属,天生有女气,就会平安无事,甚至不缺少幸福。如果相反,就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直至离婚。有时候我觉得妥协和从属没什么不好,一切听她的,大事小事都由她安排,我专心写我的小说练我的字,何乐而不为。有时候我又觉得难受,觉得不对劲,心里突然会生出反抗和捍卫的冲动,大部分时间已经忍过来了,某一个瞬间却爆发了,于是前功尽弃。

现在想来,魔鬼正是“反抗和捍卫的冲动”,忘不了自己是“男人”。尤其是亲戚朋友眼中的男人,孩子眼中的男人,不能不“反抗和捍卫”。按理说,有了前两次婚姻的经验,第三次我应该习以为常了。但是,意外的是,我的第三任前妻才是支配欲最旺盛的一个,她的支配欲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家里吃饭,她要坐餐桌的主位,两人一起逛街,她要走在前面,她既不会牵我的手,我也不能牵她的手,一同开车,方向盘在我手里,加速减速左转右转如何停车要听她的,甚至做爱,必需是女上男下,她还要始终睁着眼睛,两个人都睁着眼睛做爱实在是可怕,我只好“选择”闭上眼睛。有时候看见我睁开了眼睛,她会尖声命令:“闭上眼睛,听见没有?”或者稍稍温柔一些:“快抱紧我抱紧我,快闭上你的狗眼睛。”我这么数落她很有些对不住她,我的真实意思其实是,她还是很有女人气的,那是另外一种女人气,一般人消受不了的女人气。

我如果能做到不把狗屁角色当回事,我们两个也会是很好的一对。我们的离婚连我们自己都感到十分突然,因为事先毫无预兆。为了一件很小的不算事情的事情,我们吵了起来,一个喊离婚,另一个说,赶紧离,越快越好。马上就出门去了民政局。出发的时候,她问,开谁的车?我说,开你的。她说,开你的。我说,开你的。我的坚持含有嘲讽,她的坚持不乏妥协。因为,后来我们如果两个人开一辆车出门,总是开她的车,由她开,这样免得吵架。前往民政局的路上她坚持我开车,我心想,已经晚了。这么说来,我们的离婚仍然算是美丽的,至少有一种残忍之美。

····


内容简介


“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有多爱就有多怕。那决定了我们命运的,不在记忆的深处,就在时间的远处。我们需要被拯救,而不是被治疗。

男主人公东声患了回忆症,四处求医中遇到了女孩儿居亦,遇到了自己的前世,遇到了历史,还遇到了潜藏在婚姻失败、生活焦虑中的“我”。于是,他回到故乡,寻找前世,寻找历史,寻找“自我”,寻找爱的理由。他找到的是自清朝以来宁夏兵匪频仍的历史,找到的是西北人的性格,也找到了自己的前世——土匪李则广,他曾加入胡宗南的部队,参加过中条山战役,之后卸甲归田,1966年被同乡杀死。他的同胞兄弟,去了延安,建国后主政一方,李则广死后他才返回故乡。

“出门七步,遇敌十人”是七步镇的谚语。以“七步”为名,就是以杀伐决断为名。古有“七步诗”裁决兄弟生死,今有“七步镇”量度前世今生。相爱相杀,不只是历史和现实,还有昨天的自己跟今天的自己。

这一部感性、智慧的小说,语言荡漾,故事细密,情节迷人。格局、情趣和深度都足够丰沛。

如果你还没有失去文学感受力,就会知道,它几近完美。



作者简介


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小说曾获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等。主要作品《一人一个天堂》《堕落诗》《途中的爱情》等。作品被译为俄语、英语、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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