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

2020年02月23日

温柔

吴仰华  一剪梅诗意空间  2016-12-20
温柔
  《圣经》上说,上帝首先造了男人,再用男人的一根肋骨造了女人,男女的相爱是为了寻找那根肋骨,以实现生命的完整。这种说法曾是我少年时代最深恶痛绝的,女人为什么要用男人的肋骨去造,为什么要依附于男人？这只不过是男人们用来征服和驾驭女人的借口罢了。信仰了天主教,我依然排斥《圣经》的这套理论,对男女两性各自的尊严和独立完整深信不疑和孜孜以求。“我必须是你身旁的一棵木棉,作为树的形象与你站在一起。”多么坚贞、多么独立、多么要强,这才是我的至爱,我的宣言。丈夫读到《圣经》里的句子“丈夫应该疼爱妻子,妻子应该服从丈夫”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说虽然《圣经》没解释为什么,但我们只管去信去做好了。我暗笑,你一个知识分子连为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要人去做？其实他认为女人应该温柔贤淑善于服从并不是从读《圣经》开始的,平时他喜欢引用豪姐的话“女人如果温柔,男人都被她吞了”来教导我,说这话虽土,却是至理名言。我不服,想我对你温柔,没那么容易,我可是个独立的知识女性,而她是以丈夫为天的家庭妇女呢。
 曾读过很多五四时期的作品,里面有大量反映女性如何挣脱婚姻家庭和旧礼教的枷锁去追求平等自由独立的小说、诗歌、散文,如作品中的娜拉、子君,真实里的庐隐、萧红等等,这种观念深深地扎根在我年少的心里,培养了我性格中反叛的因子。那时我跟我的中师室友常常幻想着来一场像五四运动那样轰轰烈烈的革命活动,那么我们一定是高挥手臂走在前列的青年学生,我们棱角分明、目光犀利,总是对这个瞧不起,对那个看不惯,对父母为我们安排的道路充满抗拒,对周围那些相夫教子的传统女人充满鄙夷,我们清高自许,以为自己人生的质量别人望尘莫及。
 带着对个性解放的不懈追求,对以身作范当一个自由独立的新女性的实证精神,我走入了婚姻。在别人面前温顺和蔼的我一在他的面前就变成了一个爱较劲的人,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差距,使我错误地以为他的疼爱是可以无限制地透支甚至挥霍的。他曾幽幽地说：“当有一天你失去了我的爱,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在心里倔强地说：“失去了又怎样,我就不相信你那么重要。”生活是需要磨合的,他关注细节,追求精致,我天马行空,大而化之。当他发现我与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还有很大差距时,便启动了改造我的伟大工程,从各方面去指导我的说话与行事,我不服,如今我是与你平起平坐的妻子,凭什么要让你管？其实他并无恶意,只是习惯了为人师,习惯了当兄长,再加上生活经验比我丰富,看我做得不够好,提提意见也是很正常的,我如果懂得圆融的智慧,温柔一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么这些个性与行事风格的争鸣并无伤大雅,反而可以增添家庭的乐趣,只是我个性要强,喜欢自主,受不了被管得太多,所以他说什么经常被我硬生生地顶了回去,然后郁闷上老半天。而这样的摩擦日积月累对感情确是个巨大的伤害,有些时候我真的是深深地伤害了他。
 有段时间我们住在他学校的宿舍里,我每天骑自行车去上班,宿舍离校门口有几百米的斜坡,每次出门,他都要叮嘱我,车要拉着走,不能骑,不能滑。还要在走廊看我有没照做,开始我还有听,几次之后我就没了耐心,把车滑下去又快又轻松,我的自由精神占了上风。直到有一次,被提前来等待的他给拦住了,他当场就要打电话告诉我母亲,还要我签出了事他不负责的保证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揪住不放,也伤心了,觉得他是个怕负责任的家伙。后来我才知道,有一幕场景曾深深烙印在他心头,那一天,他就在旁边看着一位同事的嫂子反复叮咛他的同事：“不要出去,喝酒会误事”,偏偏同事就是听不进,最好还是跟着一个朋友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了,回来的路上就出事了,那同事一辈子躺在床上再也没站起来过,他每次去看他的时候心就痛,而我每次滑下斜坡的刹那都让他心揪紧,似乎在重放那个镜头,他想冲下来阻止我,我已经走远,无奈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多年以后,当我也走在送别女儿上学的路上,我终于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我的不屑曾经怎样增添他的焦虑和牵挂啊。
那一年的劳动节,我事先约了同学去海边烧烤露营,可出发那天,却发了高烧,草草吃了几颗药片我就准备走,本想打电话告诉他,又怕他听出我声音异样不肯放行,还要语重心长唠叨一番。可大海对我的召唤令我欲罢不能,于是不告而别,心里还振振有词,和你结婚并不是把自由卖给你,我难道就没有自主安排的权利了？后来才知道那一天一夜他得不到我的消息寝食不安,是在忧虑惊慌中度过的。面对他的批评,我选择了沉默,我一身清白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只不过是爱海,只不过偶尔想过一下理想中的生活,何必要小题大做？我当时忘了想想,要是调换过来,他悄然消失不通音信我会是何种心情。时隔多年这场景仍不时跳出来折磨他,也不断惩罚我去追悔当时的任性。对于他的唠叨和叮咛,我如果能以感激的笑容去回报,以圆融的智慧去化解误会,生活会有更多的温暖与理解。
 爱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永不枯竭,他说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不只是不想去爱,而是无力去爱了,他的心跟随着他的身体一起陷入病苦的状态,多年来我那些没心没肺的话使他的感情变得跟玻璃一样脆弱,在我处得不到心灵和情感的温暖慰藉,他没有换一个人去爱,但因为怕受伤害,紧紧关闭了他的心门,以冷漠抗拒我的进入。冷就冷吧,即使是错了,我也决不回头,我要证明我是个坚强的人,没有他的爱我照样活得很好。他生病的时候,我一个人打理家务,买药煮药、照顾婴儿、接送孩子上下学,几十斤的重物我一口气提上七楼,又蹭蹭蹭地下楼继续提。工作中,我一天假也没请过,最忙碌的时候,学校让我担任繁重的课程,还要当班主任我都照单全收了,我要证明女人的刚强可以战胜一切生活的磨难,所以他家里的人都认为我足够强大,面对遇到的困难,我可以应付过去。这些我都扛得起,可是由于感情隔膜所造成的痛苦却深深地折磨着我曾经无数次标榜个性和独立的内心,原来所谓的刚强只是外在的虚假的,实则内心非常脆弱,我并不是什么新女性,反而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家庭观念和从一而终的思想,更不希望孩子因为我而承受骨肉分离之苦。深夜里我仰望星空,仿佛被摔在一个偌大的虚空里,白天醒来,我又让自己处于不断劳碌的状态,不敢闲下来,怕又坠入那份虚空里,不知不觉的,我得了严重的失眠症,情志郁结不通,身体随之出现各种不适,丈夫想帮助我,但我们的沟通变得困难,他耐心有限又无力折腾,我灰心丧志而黯然神伤。

你的眼神
蔡琴 - 民歌蔡琴





 花了许多的日子,我才想起了曾经最爱的老子的话：“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的至柔至韧不正是它无坚不摧的所在吗？试看那些刚硬甚至锐利万分之物哪一样不在水的日磨夜泡、长年累月的穿透中失却棱角、服服帖帖地俯首称臣？我的较劲、我的剑拔弩张只是伤了别人、害了自己。只怕有一天输赢高下没争出来已经两败俱伤,只留遗憾在下一代心中蔓延了。这时我也惊讶地发现了室友把她的Q名改为“上善若水”,看来她也是在走了一段弯路之后汲取了老子的智慧。的确,温柔并不是软弱、无能、依赖的代名词,而是善良与宽容、爱心与耐心的杂糅和散发,是以爱报爱,是投桃报李,是疲惫时憩息的港湾,是促进和谐的稳定剂,是不费吹灰之力化干戈为玉帛的生活智慧。可喜的是,我终于为本文开头的那段话找到了注解,原来并不是我以为的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的性别歧视,而是一则关于生命与爱情的美好寓言。上帝之所以要用男人的肋骨去造女人,是要男人永远把他的女人抱在怀中,他是顾惜怜悯女人的体力不足身体柔弱才让满满的柔情蜜意把她包围啊。他之所以不用男人的头骨造女人是不想让女人操纵男人,那样男人就会失去尊严,之所以不用男人的脚骨造女人,是害怕男人会践踏女人,那样女人就会十分痛苦。他其实是要表达一种人类的关系——在怀中,也即全心的爱,平等的爱,包容的爱啊。
 那就当那一根肋骨吧,既然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必定会细心地呵护,如果不懂得珍惜甚至厌弃,他一定要接受身体的惩罚,人身上的所有骨头,哪一根断了裂了发炎了长刺了,都是身体难以忍受的痛苦,更何况那是很关键的肋骨呢。也许凡事喜欢追问为什么并不是一个好习惯,营造一个温馨宁静的家要比打破砂锅穷追不舍重要得多。我渐渐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了推己及人,学会了包容与接纳。就如那晚辛苦写了几千字的论文,被他不小心点错按键用粉碎机粉碎了,放在以往,我可能会很愤怒,要拿个说法,可是看他很内疚的样子,也就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再愤怒也要不回我的稿子,只是增添他的烦恼罢了,就当那是一篇失败的文字,删除是为了更精彩的复原吧。而他,在神光的启示下,也学会了去接纳不完美的真相,而不再强力去改变一个人。发自内心深处的温柔使两颗曾经走远的心又重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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