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无人能敌。
——马可·奥勒留
自信心源起于他人。这句话看起来或许很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初生的婴儿无比柔弱,必须依赖他人。来到世上的最初几个月,婴儿无法独立生存。如果一个新生儿能够存活下来,那一定是有人在照顾他。所以说,在产生自信心之前,首先要信任他人。因此,对自己的信心首先是对他人的信心。
我们如此依赖他人,是因为来到人世时尚未发育成熟。胚胎学家的研究表明,胚胎细胞需要发育二十个月左右才能达到成熟状态。亚里士多德早已指出:人类是未完成的作品。大自然似乎没有完成分内的工作,还没有把胎儿完全塑造好,便过早地将其丢到世间。人类的新生儿弱不禁风,比其他任何哺乳动物都要脆弱。婴儿刚出生时连走路都不会,平均要到一岁左右才能迈出第一步。而刚出生的小马只要几小时,有时甚至分钟,就可以跳跃了。这样一比较,我们还有自信吗?
还好,我们用后天的培养(家庭、互助和教育)弥补了先天的不足。通过社会关系,人类得以将大自然的未完成品打造成尽善尽美的作品;也正是得益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获得了大自然不曾给予的自信。
通过与身边的人建立互动关系,儿童体会到了他人对自己的关怀和关注,在这一过程中一点一滴地构建自信。婴儿能感受到亲人对自己的爱是无条件的,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改变:自己之所以被爱,是因为自己这个人,而不是因为行为。这是儿童在今后岁月里构建自信的最坚实基础。童年时期得到爱和关注,会给予我们一生的力量。
构建自信的征程开始于弗洛伊德称之为“婴幼儿焦虑”的内心斗争。青春期的少年之所以渴望探索广阔的世界,成年人之所以有信心和能力完成各项计划,其原因归根结底在于——他们有幸在生命的最初几年里,通过“早期互动”找到内在安全感。“早期互动”是鲍里斯·希鲁尼克提出的概念,心理学家已经证明它至关重要。
自信心与自尊心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自尊心关注我们对自身价值的评判,而自信心则关注我们的行为——能否抛开怀疑,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大胆放手地做事。要想找到这份闯荡四海的勇气,首先必须获得内在的安全感。
拉康在关于“镜像理论”的经典论著中描述了儿童树立自我意识的最初时刻。他指出,婴儿在六至十八个月左右就已经能认出镜中的自己。不过,第一次意识到镜中的影像是“我”的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婴儿被成年人抱在怀里,来到镜子前,当他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的时候,便扭头望向抱着自己的大人,用眼神表达心中的疑惑:这是我吗?真的是我吗?与此同时,大人面带微笑,用眼神或话语确认孩子的疑问:对呀,这就是你哦。“第一次照镜子”的画面蕴含着无比深刻的哲学内涵:在“我”与“自己”相认时,“他人”是最初的桥梁。没有“他人”在场,“我”便无法构建自我意识。婴儿确信镜中看到的就是自己,是因为他所依赖的成年人给了他信心。婴儿在他人的眼神里找寻内在的安全感,也在他人的眼神里找到了自己。
人们在猕猴身上也进行了同样的实验。猕猴在基因构成上与人类非常接近,智商也相当高。它们很快就能学会使用镜子,在镜中观察背部和臀部等平常看不到的身体部位。然而,猕猴端详镜中自己的脸时,不会去看身边的同伴——它们不会用眼神向同类求证。猕猴无疑是具备学习能力的社会性动物,但在成长和学习过程中,它们不像人类那样依赖于彼此之间建立的联系,不具备人类的互动性。没有同类存在,人类便无法获得“人性”;没有他人,我们便不可能成为自己。
看看那些“野孩子”吧,那些生下来就被抛弃,被熊、狼群甚至野猪等野兽抚养多年后才被人发现并带回人类世界的孩子。就像法国新浪潮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在电影《野孩子》中所展现的那样,人际交往的缺失阻碍了他们的身心发育。他们无法掌握人类语言,在人类世界就像困兽一样惊恐不安,似乎已经与人性绝缘。在比较理想的案例中,富有耐心和善心的专家或许可以与野孩子建立起脆弱的联结,帮助他们学会一些技能。即便如此,野孩子的信任也非常有限,稍遇阻碍就会土崩瓦解。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说,这些野孩子缺乏对人类的“依恋”。在幼年时期,他们没有得到同类的保护和保障,没人与他们做眼神交流,没人和他们说话。不依赖于他人,也就不存在这份依恋所培养出的内在安全感,于是便不可能对人类有最起码的信任。然而正是这份信任,让“世界”和“他人”看起来不那么有敌意。
根据精神学家约翰·鲍比和鲍里斯·希鲁尼克的理论,如果一个两岁的男孩有勇气对上门拜访的陌生人微笑问好、看着对方、与之说话或者有身体接触,那便说明这个孩子获得了足以应对新事物的内在安全感。他所依恋的人给了他足够的信心,让他有勇气远离他们去接近陌生人。
一段教育完成的标志是“学生”不再需要“老师”,没有老师的庇护也可以应对自如。当上文中的小男孩走向陌生人时,他迈出了走向独立的第一步。身边的人给了他信任,现在该是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值得信任的时候了。他从家庭和抚养自己的人身上汲取爱和关心,然后大步向前。
因此,童年的最初几年具有决定意义。幸运的是,在一生中的任何阶段我们都可以培养出对他人的信心。即便运气不好,没能在童年的情感环境中获得足够的安全感,长大后再来建立此类关系也不迟。不过,这需要我们对自己有足够清醒的认识,能够意识到这种缺失以及弥补这份缺失的重要性。
麦当娜·露易丝·西科尼小时候很内向,没什么自信。她五岁时母亲罹患癌症去世,父亲很快又结了婚,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很难在新的家庭里找到归属感,这让她很不好受。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习钢琴和古典舞,但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天赋,只是埋头苦练而已。十几岁时,继母把她送到底特律的一家天主教学校,她在那里遇到了舞蹈老师克里斯托福·弗林,他改变了她的一生。在麦当娜为芭蕾舞的期末考试刻苦排练时,弗林对她说了句从未有人对她说过的话:你很美,有天赋,还有一种令人如痴如狂的魅力。许多年后,麦当娜回忆道,正是这寥寥数语改变了她的人生。在此之前,她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有了这句话之后,她便有了以纽约舞者自居的信心,迎来了新生。麦当娜的期末演出惊艳了包括弗林在内的所有人:她半裸出场,舞姿展现出无与伦比的能量。麦当娜从此横空出世。遇见克里斯托福·弗林之前,她也有过其他钢琴和舞蹈老师,他们教会她许多技巧,然而没有一个人帮助她建立信心。
我还不满十八岁时曾在尼斯看过麦当娜的演唱会,至今记忆犹新。她的舞台表现力,她的歌声和舞姿,还有她那恣肆淋漓的气质简直让我心醉神迷。我还记得她唱起《宛若祈祷》时,现场大屏幕上投射出她的面孔:额前的汗珠滑入眼睛,一颦一笑宛如神迹。毫无疑问,此时舞台上的麦当娜积累了多年的演出经验,拥有足够的能力和阅历。然而,她的魅力绝不止于精湛的技能,让她加冕乐坛女神的是某些别的东西。她在歌迷的目光里找寻自己渴求的真相,不断与身边的人互动。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自己在那张大屏幕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时至今日,当我再想起麦当娜标志性的笑容时,我明白了:她在观众热烈的反应中找到了自信,她从歌迷的狂热中感受到的,依然是当年从舞蹈老师的鼓励中发现的自信。
年幼的麦当娜没能从家庭中获得足够的安全感,但她在后来的岁月里得到了报偿。
即使在童年时期我们有幸与身边的人缔结起踏实而温暖的纽带,在之后的成长过程中,人际交往对于自信构建的作用依然十分重要,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在关键时刻,这样的际遇会巩固幼年时通过亲子关系建立的信心。
法国网球运动员雅尼克·诺阿是父母的宝贝。父亲扎卡里和母亲玛丽-克莱尔是一对恩爱夫妻,对儿子百般疼爱。雅尼克十一岁那年见到了当时世界排名第四的网球运动员阿瑟·阿什,他正巧在喀麦隆雅温得参加巡回赛。小雅尼克有幸与这位网球冠军过了几招,阿瑟·阿什对小雅尼克高质量的发球大加赞赏。赛后,阿瑟·阿什把自己的球拍送给了雅尼克。第二天,即将登上返程飞机的阿瑟·阿什,突然看见小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候机大厅,他怀里捧着世界冠军的海报,央求阿瑟·阿什为他签名。阿瑟·阿什不仅签上了大名,还在海报上多写了一行字:“在温网等你!”几年后,雅尼克·诺阿真的赢得了法网冠军的奖杯。他在赛后回忆说,阿瑟·阿什的那句话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这句话始终陪伴着他,激励着他,为他指引方向,让他坚持自己的信念,最终成为和阿瑟·阿什同一级别的网球名将。
从麦当娜和雅尼克的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有时候,人生导师或朋友的寥寥数语就足以让我们树立自信。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可以改变人的一生。
还有些时候,即便没有长篇大论和激动人心的鼓励,只要从别人那里接受一个简单的任务,也能让人建立自信……
我曾为某家企业举办过一次关于“自信奥秘”的讲座。散场后,有位女士和我分享了她休完产假后所经历的信心危机,她走出危机的方式引起了我的注意。复工之后,与宝宝分开的痛苦让她饱受折磨,她怀疑自己无法再胜任领导岗位的工作。回公司上班没几天,上司便约她单独谈话。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上司给她布置了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其责任之重大超过她此前接受过的任何任务。而她就在那一瞬间找回了职业自信。
亚里士多德对友谊的定义极富创意又极为精准。这位《尼各马可伦理学》[1]的作者说,朋友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和朋友在一起时,我们心情愉悦,个人能力得到提高,变得更聪慧,也更敏锐。朋友能帮我们开阔眼界,让我们看到世界和自己身上未知的部分。亚里士多德还指出,朋友让我们的能力“与时俱进”,得益于朋友——准确地说是得益于与朋友的关系——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成长,在互动中触发潜在的能力。友谊为我们提供了发展的契机。朋友不一定是慷慨无私的圣人,也不一定必须倾听我们没完没了的抱怨,只要和某人的相处能让我们有所助益,那么这个人就能说是朋友,是人生中的益友。由此说来,钢琴、舞蹈或美术老师,以及有幸偶遇的世界冠军,还有职场中的领导,只要让我们有机会进步,就可以说是我们的朋友。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武术老师、健身教练和瑜伽专家都有可能成为朋友。向他们学习能够增加我们的自信。这不仅仅是因为习得了技能,更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感受到了他人的关注和善意。陪伴在身边的是一位希望你变好的人,这样的互动能够满足人类作为社交动物的本性。所以说,给予我们自信心的不是钢琴老师或者武术教练,而是与之建立的关系。按部就班地上课、学习、进步,是这段关系赖以存续的生命线。有时候,你能感受到老师为你的进步而高兴,感受到老师的激励,在你遇到困难时为你充当坚强后盾。久而久之,老师对你的信心便转化成了自信:这就是信心的过渡,也是最能体现人性的学习过程。
好的老师会让我们通过反复练习树立起信心,再引导我们大胆地学以致用。在他人帮助你建立自信的过程中,这两个步骤始终交替进行。
创作本书期间,我结识了一位很有个性的登山者埃里克·德康。这位毕业于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高材生与同为著名登山者的妻子卡特琳·戴斯蒂维勒,攀登过诸多世界著名的高峰,包括喜马拉雅山脉的迦乃士四号峰和希夏邦马峰。埃里克·德康的另一个身份是登山向导,在帮助人们建立自信这一方面堪称专家。要做好登山向导这份工作,第一必须有足够的自信,第二要懂得信任队友。为了帮助队友战胜恐惧,埃里克·德康采用了一种看起来十分冒险,但事实证明效果很好的策略:如果某位队员在出发前的训练和准备过程中表现得格外紧张,埃里克便指派这位队员走在队伍最前列,这样通常可以有效缓解队员的焦虑——因为向导给了他足够的信任,他一下觉得自己强大起来。埃里克通过自己的讲解、建议、手势和指令让这位焦虑的领头羊放下心来,向导和其他队员的存在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大家信任他,鼓励他向前走。走在第一位的人最终会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当得起向导和队友的信任。
这便是玛丽亚·蒙台梭利独创的教学方式的核心。蒙台梭利教学法以爱心和信心为基础,取得了遍及全世界的成功,直到今天仍在不断推广。这位意大利医生兼教育学家反复强调:“绝不要帮孩子做他觉得能独立完成的事。”换句话说,是要对孩子有足够的信心。对孩子有信心,意味着不要替孩子做事,要放手让他去做。意识到这一点,就可以理解为何有时孩子会因为我们帮他完成了某件事而大发脾气:表面看来,我们是在为孩子做示范,实际上却是揠苗助长,替孩子做了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做好的事。这样一来,孩子的头脑便会产生误解,觉得大人对他不够信任。
父母、师长乃至亚里士多德口中的朋友,都应当时刻清醒地意识到构建信心的两种方式:让对方建立信心,再给予其足够的信任;或者先给对方安全,再让其失去一些安全感。要想在广阔的世界里探险,必须二者兼顾。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两种方法交织并行,你可以从他人看待你的目光中意识到这一点:发现了别人眼中的信任,便感到自己变得强大。
身为哲学教授和演讲人,我对此深有体会。长篇大论的演说和天马行空的话题经常让我偏离主题,这种时刻我也会面临信心危机。不过,只要从学生或听众的目光里看到兴趣或好奇心,我便能立刻找回自信,继续侃侃而谈。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布置给同学的哲学选段晦涩难懂,然而,当我从学生的问题中感受到他们对我的信任时,这些选段的含义突然就清晰了。埃里克·德康告诉我,他的体验与我惊人地相似:出发上山时,队员对他的信任让他对自己更有信心。考虑到人类是如此在意相互关系的社交动物,这种现象就不奇怪了……归根到底,我与埃里克其实同那位被委以重任的领头队员一样,通过别人给予的信任找回了自信。信心是别人给我们的礼物。因此,当我的学生向我提出难题时,我也投桃报李:我会告诉他们,其实他们已经知道答案。我给他们的不是回答,而是信任,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就足够他们在稍加思索之后给出有趣的回答了。
我们时常听到家人或者同事抱怨自己缺乏自信,听上去自信似乎只是个人问题。然而事实是,他们缺乏自信而焦虑和痛苦,原因在于从来没人帮助他们建立信心,也没人给予他们足够的信任。有些人会惊讶地发现,虽然自己能力不差,但依然没自信——因为他们忘了,人是社会动物,而不是独自磨炼技能、彼此割裂的个体。
《温柔的力量》和《冒险礼赞》的作者、精神分析学家安妮·杜弗尔芒代勒在2017年为了拯救溺水儿童而不幸离世。这位作家激进地相信“没有不自信的人”。面对前来就诊的病人,她倾听他们诉说痛苦,从中感受到的不是缺乏自信,而是缺乏对他人的信任,这便是没有在童年培养起内在安全感的灾难性后果。经历过不幸的童年,成年后便会极度缺乏安全感,身边没人信任他们,所以根本无法构建自信。安妮·杜弗尔芒代勒主张“没有不自信的人”,意在指出自信问题的根源在于对他人的信任缺失。甚至可以说,自信和对他人的信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被害妄想症患者的问题也在于此:他们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别人,对周围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怀疑身边的人、新闻媒体、整个世界,因为缺失内在安全感而饱受折磨。既然他们对一切都不信任,自然也就没有建立自信的支点。
综上所述,相信自己和信任他人的过程是相似的:走出熟悉的世界,与各种吸引你的不同类型的人交往。选择帮助你成长和觉醒的良师益友,选择既对你有益又能给你安全感和自由空间的人际关系。别忘了那个两岁的小男孩,他主动接近来到家中的陌生人。当然,他是有些害怕的,那毕竟是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人。但他还是大胆地走上前去,即便紧张不安也还是向前走去。他相信自己,也信任那个陌生人,更信任身边的亲人。这份信任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不是写在基因里的遗传密码,而是从这孩子出生时起,从亲人用柔软的襁褓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起,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来的。亲人抱着他小小的身体,用温柔的抚摸告诉他:他并不孤单,爸爸妈妈就在这里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与此同时,信任也在渐渐发展壮大。我们的关爱让孩子有了自信,他们最初需要的就是这种关爱。之后,在鼓励孩子自己吃饭、迈出人生第一步的时候,我们又给予了他们信任。没有谁的自信是独立产生的,自信是爱和友谊的美好产物。
[1]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创作的伦理学著作,约公元前330年成书,全书共1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