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要心智健全,又生活在大自然里,那就不会为任何事物感到忧伤……如果我能享受一年四季带给我的陪伴,那么生命就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亨利·戴维·梭罗
如果仍然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倾听自我的能力,那就回忆一下生命中那些毫无觉察的自信时刻吧。
这样的时刻大家都有体会,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漫步在乡野,眼前蓦然出现一片幽静的谷地,天朗气清的美景让我们流连忘返;或者在收听广播时,突然听到一首令人心醉神迷的歌。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不禁赞叹这风景真美、这首歌真好听。我们不会说这片景色或这首歌让人愉悦,只会说真美、真好听,仿佛确信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感受到其中的美好。
称赞某一事物美好,难道还需要对自己有信心吗?没错。我们如此信任自己的判断,以至于不觉得这还需要探讨。我们对“美”做出判断时完全自由,不拘泥于任何既定的标准。这是“美”的,就够了。美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我们总是怀疑自己,但在面对美好事物时却不会有丝毫疑虑。眼前的美好让我们放下疑虑,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多年前在科西嘉岛上度过的一个夏夜,在我人生中有着特殊的意义。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沙滩上,满脑子都是几近失控的生活。那时我对任何事都没有多少信心。我知道自己必须重建生活的秩序,只是不知该从何做起,没有一点头绪。我需要做出决定,但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突然,我看见海上闪烁着银亮的波光,那是星光映在水面上的细碎倒影。时明时暗的光,在我眼里却显得异常耀眼。刹那间,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格外真实,存在感分外强烈。这么说或许很矛盾,但在那片瞬息万变的粼粼波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永恒。在那一刻,我没有一秒钟的怀疑:此情此景真美。
“真美。”这句赞叹言简意深,个中意味毋庸置疑,饱含在许多其他时刻寻而不得的自信。在职场、家庭和其他场合,很少能有这样的“权威”,我们总有各种说服自己缄默的理由,自己的观点甚至连提都不敢提。然而在美学体验中,天空中划过的闪电,独唱歌手美妙的嗓音,大合唱的最初几小节,都让人不自觉地倾听内心的真实感受。当赞叹某一事物很美时,你不再顾虑任何干扰因素,只在乎让心弦为之颤动的美。在这样的时刻,你再一次确立了信心。
波德莱尔说过:“美总是很奇怪。”确实,美学体验从来不是单纯的“对美的体验”。美让人更强烈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也拉近了与外界的距离。美可以唤醒自信,也可以激发自信,甚至可以训练和培养我们的自信。
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美好的事物能激发情绪,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力量。当我赞叹科西嘉海岸的景色“真美”时,做出判断的并不仅仅是感官。当然,感官发挥着重要作用,但我对美的体会绝不仅仅局限于感官享受,不是视觉和听觉在外界刺激下产生的简单快感。面前的风景对我来说还具有更深层次的意义和价值——它让我想到永恒,想到上帝,想到自由……因此,我还从中得到了精神层面的享受,意识到自己对这处景色的喜爱。但它之所以令我心醉神迷,还存在我也未意识到的潜在因素,这些因素在我生命最隐秘的角落发挥着作用。美拨动心弦,我们倾听的不是身体某一部分的反馈,而是感觉、精神、潜意识乃至幻想等所有部分的共鸣……这和谐的共鸣让人感受到完整的自我,你不再只依赖于感觉或者理性,这样才得以真正确立对自我的信心。
康德在探索美学体验之奥秘时提出了一个概念:美是“诸多感觉的自由游戏”。当沉醉于自然风光时,你内心的斗争奇迹般地停止了,试图操纵自我的理性和不断反抗理智的感性不再相互撕扯,不再从内部消耗心灵的能量。内在的噪音在这一瞬间偃旗息鼓,终于与自己实现了和谐共振。这样一来,倾听自我的声音便要容易得多……
面对艺术家的作品,人们往往会思索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然而思考反而会让人受限,干扰内心的和谐共鸣,因此,我们往往不能像面对自然风光那样自如地感受美。过于关注艺术家想要表达的内容,就容易忽略作品本身唤起的感受。不过也有些时候,面对艺术作品,就像身处大自然一样,我们不会去思考作品背后的意图。凝视或倾听作品就足以让人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对身心给予更多的关注。许多青春期少年对自己充满怀疑,直到第一次听到大卫·鲍伊或者约翰·列侬的歌,他们突然有了安全感,对自己的判断力有了信心——毫无疑问,这歌真美。许多难以建立自信的人在听到莫扎特的《安魂曲》或者舒伯特的《f小调幻想曲》时都突然对自己的感受有了信心——他们不需要向专业人士求教,也能感受到舒伯特在其代表作中用音乐表达的情绪:失落的希望、人类漫无边际的傲慢、甜蜜的忧伤,以及在此之后依然会喷薄而出的强烈喜悦。只要让情绪跟随音乐起伏就够了,听众完全能够感受这一切,音乐让他们听到内心的声音。经常感受美好的事物也是在探寻自我,这不是寄情于他物而逃避现实,而是回到内心深处,找寻自信诞生的源泉。
这就是为什么当人们因某件作品深受触动时,会对创作者心生感激,感谢他们的艺术赐予的力量。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阅读弗朗索瓦兹·萨冈的小说,她的文字如音乐般流畅婉转,看似简洁,却有力量。萨冈在十七岁那年创作《你好,忧愁》,小说一开篇便洋溢着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萦绕,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以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作家就像歌者,每一位都有自己的音色。如果不懂倾听内心的声音,又如何能够欣赏文字的美妙旋律呢?谱写《你好,忧愁》这样的乐章,萨冈当然需要聆听文字的乐音。她如此年轻竟已达到这层境界。我越是读萨冈的文字,动笔写作的欲望就越强烈。我告诉自己:你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唱腔和音色,也可以无拘无束地倾听和吟唱自己的心声。
爱默生在《论自信》中写道:“再伟大的文学作品也不会有比这更深刻的教诲了:我们必须遵从认定的真理,决不妥协并以此为乐。”说到底,“真美”既是在谈论眼前的风景或耳边的歌声,也是在呈现扑面而来的自信。每一次美的感动都赐予我们勇敢做自己的力量。
如果你必须以靠艺术评论、参观指南或他人的观点才敢做出美或不美的判断,那便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不顺应内心的原始冲动,只听从“你应该怎么想”的专断之言,所谓的附庸风雅正是如此,这是缺乏自信的表现。
因此,尽可能接触美好的事物吧。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你都该学着睁开双眼:美无处不在,随时随地都在向你发出感受自我的邀约。去博物馆逛逛吧,但不要过度关注解说,听别人解说只是为了帮助你更好地树立自信。不要因为自己艺术修养不够而自惭形秽,要敢于表达作品带给你的最直观感受,完成自信的飞跃。
我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美国抽象派画家马克·罗斯科的作品时所感受到的情绪。那是一幅以橙色和黄色为主色调的巨幅油画,它就那样出现在我眼前,多么纯粹的存在。美,就是唤醒其他存在的存在。面对罗斯科的画,就像站在科西嘉海边。它们本身也是美的,但在我心灵的震撼之中,还有永恒的真实。在物质存在之中,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神。我当时对这幅画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罗斯科是什么人,但对自己的感受没有丝毫怀疑。我信任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也相信这位完全陌生的艺术家。相信艺术,相信美,相信生命。
我们都有过美的体验,也许在博物馆里,也许在音乐中,又或者在大自然里。当能坦然接纳美好事物时,美会让我们摆脱自我压抑。不借助任何标准做出美的判断,能让我们增强自信。除此之外,美还有其他好处:能让我们感受生命的力量,找回勇气。在生活中,你被烦恼压弯了腰,背负怀疑的重担,以为自己永远做不到,但只要迈步走向田野,眺望白雪皑皑的山峰,或者只是凝望树影下斑驳的阳光……就会在一瞬间意识到,生命中其实充满可能。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在科西嘉的那个夜晚所经历的正是这个瞬间。爱默生的挚友亨利·戴维·梭罗在代表作《瓦尔登湖》里也有类似的描述:“人只要心智健全,又生活在大自然里,那就不会为任何事物感到忧伤。在健康而纯洁的耳朵听来,风暴无非是风神的音乐。没有任何东西能迫使纯朴而勇敢的人陷入庸俗的悲哀。只要把四季当作朋友,我相信没有任何事情能让生活成为我的负担。”
在梭罗笔下,自然之美赋予我们的不仅是判断力。大自然本身便让人心灵充实,让人相信自己的胆识。细说起来,我们很难理解大自然对人所产生的作用。在欣赏自然风光的过程中,人究竟是如何获得自信心的呢?说到底,风景再美也只是眼中的影像,究竟为何对人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让人获得内心的安宁,甚至树立自信呢?
也许,欣赏自然风光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换位思考,改变了立场,开拓了眼界。面对壮阔辉煌的日出,看世界在眼前苏醒,仿佛创世之初,在这一刻,你早已将自己的烦恼抛诸九霄云外。在大自然的瑰丽奇景面前,一己之忧显得无足轻重。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你感觉到,美景中存在某种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力量,既存在于你,又在你之外。这样一来,你便不再只是天地之美的旁观者,而是这个存在的一部分。其实人一直是世界的一部分,眼前的美景让你想起了这一早已被忘却的事实。世界不仅是等待你探索和耕耘的战场,更是你的家园。当你在天地间找到这种归属感时,便更容易相信自己。
爱默生说:“为什么要谈论自信?谈论信心是一种平庸的自我表达,倒不如谈谈那些存在并运作的事物。”在爱默生看来,让信心“运作”的是一种神圣的力量,只有摆脱内心的躁动,才能在宁静中感受这种力量的存在。爱默生笔下的神圣力量,就是斯多葛学派所说的宇宙精神,就是基督教徒所信奉的上帝,就是浪漫主义者所崇尚的大自然,也是柏格森提出的生命之飞跃——任何称谓都不重要。当我们任由自己沉醉于碧海蓝天,端详虬结盘曲的葡萄藤和饱满欲滴的葡萄,欣赏朝气蓬勃面向太阳的向日葵时,感受到的不就是这种力量吗?正如爱默生所说,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某种力量存在并运作着。这样想来,我们便能更好地理解——自信心不仅是对自我的信任,还是对天地间万物运作的信任,是对大自然中悄然发生、在美景中展现出的飞跃的信任。于是我们又回到了之前的论点:对自己的信心始终伴随对自我之外的其他事物的信任。孩子获得自信是因为知道可以信任别人,同理,美让我们获得自信是因为我们信任蕴藏在天地间,让大自然如此美丽,也让人为之心折的力量。
最后,当你面对给无数人带来慰藉的大自然,赞叹景色真美时,也是对此前同样为美景倾倒的人表达信任。在对美的感受上,自己与他人达成了跨越时间的共鸣,与自我达成共鸣的同时,也与他人形成共鸣。这种共鸣或许不算客观存在,但在情绪潮涌的那一瞬间,在那一秒钟的浓烈情绪里,我们真心相信这种共鸣的存在。“真美”这句话是信仰,是分享感受的邀请。这更加证明,自信同时也是对自我之外的其他事物的信任,是对美的信任,是对万物运作的信任,也是对所有人类抛却个体不同、彼此共鸣的信任。
帕特里克·埃德林格是一位极限运动员,也是唯美主义者。这位给攀岩运动带来革命性改变的登山者在徒手攀岩时不需要任何护具,看着他在光滑陡峭的绝壁上攀登简直是种享受。在为他拍摄的纪录片《指尖上的生活》中,首先令观众赞叹的是他卓越的攀爬能力和炉火纯青的技巧。在完全没有保护设备的条件下,他只穿短裤和圆领背心,背着一小罐滑石粉,动作轻巧灵活,几近完美。尤其在转换支撑点的时候,他整个身体的重量从一只手转移到另一只手,看起来却似乎毫不费力。当他伸手到背后去抹滑石粉时,整个人都是悬空的,全靠一只手支撑,准确地说,全靠一只手的手指固定身体。看到他的采访,进一步了解他的生活之后,观众才发现,在他训练的过程中,与大自然的相处占据着绝对核心的地位。埃德林格生活在房车里,大部分时间停留在风景绝美的地方,名副其实地生活在美景之中。他每天都与自然的力量进行沟通,除了进行力量训练和拉伸练习之外,他都在蔚蓝的天空下打发时间,在僻静的山谷中凝望巍峨的山峦,与天地之美进行无人打扰的交谈。当他独自出发,不带绳索和护具大胆攀登险峰时,他的自信从何而来?显然,他信赖自己的能力和经验,但也信任大自然本身,信任这日复一日陪伴他也给他力量的美好。到最后,他已无法将技能带来的信心与来自外界的信心分开,在自然风光之美中找到了天地万物的平衡。
虽然我们不会徒手攀登世界最高峰,但这位登山者的事例仍可以给人很多启迪。
他告诉我们,尽可能观察自己,发挥聪明才智,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凝望某些比个人更重要的事物。
他告诉我们,在自信背后,存在着某种更模糊、更隐秘,也更深沉的对自我之外的其他事物的信任。
他告诉我们,可以尽情从美中汲取灵感。美是最好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