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实践中获得自信

对他而言,物质是一种存在。石子,板岩,木头,铜,都是物质。真正的雕刻师在主观的幻梦中已经开始了工作。他是劳动者,是手艺人。他拥有匠人的全部荣耀。

——加斯东·巴什拉

让我们来看看马修·克劳福德的故事。从哲学专业毕业后,他在华盛顿的一家智库担任执行董事,地位相当于政府的高级工作人员。他最激动人心的著作有一个别出心裁的标题——《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他在这部作品中写道,办公室生活令他无比沮丧,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和价值,而他找回自信的方法是……辞去智库的工作,开一家摩托车修理店!

克劳福德让我们看到,整日匆忙地在办公室里度日的人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也看不到劳动的直接产品,这样很容易失去自信。相反,亲自动手,手工劳作,亲眼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改变现实,却能使人全面发展,无论是从精神层面还是技能层面。克劳福德用幽默诙谐的笔调将自己在先后从事的两份工作中所获得的满足感加以对比,为手工劳作尤其是机械技工创作了一份别开生面的辩护词:体现工匠精神的手工劳作在精神层面上甚至比某些脑力劳动更丰富。克劳福德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用文字还原制造和修理从业者的体验: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人们越来越习惯于购买崭新的物品,用旧了就扔掉买新的,修理行业已行走在消失的边缘。作者在书中描述了双手接触机油的真实可感的乐趣。每当有摩托车主来修理发动机,他都感到肩负责任;每当修好一辆摩托车,他都会感觉浑身充满自信,而当车主来取摩托车当面向他道谢时,那种共享的快乐更是无与伦比。

爱默生曾说:“一个人若能竭尽所能,全心投入,就能获得宽慰与愉悦,否则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获得安宁。”克劳福德这样的精英竟然只有在修理摩托车这样的工作中才觉得“竭尽所能,全心投入”,这着实令人惊讶。从前的他可不是这样,他在智库身居高位,颇具影响力,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敏感话题,游走于权力的游戏。他的主要工作是审读和评析各大高校的研究报告,重点根据智库的政治主线对文章进行解读。在他独特的经历中,有一种错位是很多人都有所体会的,那就是在从事自己眼中毫无意义的工作。克劳福德还指出工作中存在的另一个很普遍的问题:不得不以既定的节奏提交综述和报告,让他无法真正深入研读手头的材料,因此作的报告并不好,自然毫无乐趣可言。

相反,修理摩托车让克劳福德觉得很快乐,解决故障同样需要时间,但是真正解决了问题,作为修理师的他也真正学到了东西。他又重新找回十四岁做电工学徒时的感觉——动手实践和观察结果的乐趣。每当完成一项机电安装工作,合上开关的那一刻,他总是忍不住欢呼出来:“要有光!”[1]人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装好一台梯子,修好家具或者刷完油漆,我们会为这小小的成就欢欣鼓舞,忍不住为自己喝彩:“大功告成啦!”

我们的职业生涯太缺乏这种享受的机会。在工作中,人们似乎被剥夺了这样的乐趣。

克劳福德认为,他在手工劳动中找回的快乐与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当代的管理改革者们迫使工人们变得浮躁。对管理改革者而言,工匠精神的道德体系应该从工人队伍中根除。管理改革者更喜欢的榜样是管理咨询顾问,这些人飞来飞去,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缺乏具体的一技之长。同理想的消费者一样,管理咨询顾问们给人的印象就是无限的自由,而手工艺业则显得碍手碍脚,微不足道:想想管道工撅着屁股在水槽下查看情况的样子。”[2]克劳福德的话切中要害。另一个无法忽略的现实是,新型管理时代往往与“无垠的自由”背道而驰。许多从不亲自动手的管理咨询人员或管理层人士反而备受折磨,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意义何在,也不认为自己的劳动有实在的用途。他们缺乏自信的原因再简单不过——无法从真实可感的客观现实中获得反馈。面包烘焙师能从顾客的反应中看出自己的手艺如何,面包就放在橱窗里,看起来十分美味,顾客尝一尝就知道味道好不好。手工艺者总是更容易建立自信,产品就是本领最直观的体现,具体可感,触手可及,而且匠人的薪酬有时比第三产业的办公室白领还要高。我们都接触过不修边幅的管道工和机电工,他们不需要奉承和赞美,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可。管道修好了,电接通了,这就是对他们工作的肯定。

读完克劳福德的这本书,人们会更清楚自己为何在工作中感到痛苦。现代人动手的机会越来越少,在家庭和工作中都是如此。汽车出了故障,我们只会找汽车修理厂的接待人员,后者对电脑程序的依赖也远多于动手拧螺丝,也许过不了多久,随着自动驾驶技术的发展,我们甚至都不必亲自将汽车送去修理厂;手机或平板电脑出了问题,修复程序会自动运行,如果更新系统也解决不了问题,便会被丢弃,再买一台新机;要想取暖,我们只会买取暖设备,而砍柴、买炭、生火、扇风起炉灶……这些几十年前还是生活一部分的简单劳动已经离我们远去;找不到路时,我们再不会展开地图或停下来向人问路,只会跟着导航仪走。我们失去了与许多事物亲密接触的机会,在数字技术的帮助下,与世界的联系前所未有地紧密,然而与身体力行却渐行渐远。手指在智能手机屏幕上滑动,我们也在真实世界的表象上漫无目的地滑动。爱默生说:“文明人建造了四轮马车,从此不再使用双脚。有了拐杖,肌肉却失去了支撑力。”如果人们连如何行走都忘记,想要拥有自信可就难了。现如今,苹果手机黑屏是最让人惊慌失措的事,离开数字化的拐杖,我们已寸步难行。

最近,在被问到“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时,哲学家米歇尔·塞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农耕世界的消逝。这个世界的消逝,带走的远不止在土地上劳作的人。与之一同消逝的,是人人亲身劳作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在辛勤劳动之后亲手收获劳动成果,在汗水的结晶中找到自尊心、身份和认同感,即使被生活伤害,也可以通过劳动找回失落的信心。

打造一张桌子的木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面团揉捏成型、送进烤箱的面包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都在擅长的劳动中收获快乐,感受技艺日日精进更是让他们倍感充实。满足顾客的需求让他们获得成就感,高超的技艺赢得了源源不断的回头客。

人们在现代社会被剥夺的,正是这份从工作中即刻获得的简单回报。在办公室里,我们很少动手做事,大部分时间都在开会、填表、处理邮件。我们努力完成的任务很少直接关系到最终产品的质量,可能从来没见过自己工作的最终产品,甚至没有任何了解产品的欲望。所以即使看到产品,我们也认不出来。评价个人的标准,是完成了多少管理层规定的、中间性的工作目标。我们必须遵守流程,检查下属的工作,再向上级提交报告。在这样的格局之下,很难说出工作的内涵。每天晚上回到家,手艺人可以告诉孩子自己白天都做了什么,孩子也能明白父母在做什么。相反,很多管理人员的孩子都不理解父母的职业究竟是什么。有一次,我在给一年级的小朋友上哲学兴趣课时,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对我说:“妈妈的工作是开会。”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究竟怎样才算圆满完成工作呢?技艺这种东西还存在吗?如果连自己在忙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为自己的工作骄傲呢?如果不了解自己的工作需要怎样的能力,又何谈对自身工作能力有信心呢?工作压力、职业枯竭和抑郁的不断增长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手工工种的消失。工作流程占据统治地位,导致人们过于追求中间性的目标,评价“成功”的可靠标准只有金钱……然而,金钱是虚幻的报偿。整日忙碌却无所事事的感觉无法靠丰厚的薪水和高消费能力来弥补,否则高薪雇员中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遭遇职业枯竭的危机了。

自信的诞生需要乐趣,我们从自己擅长的事情中获得这种乐趣。如果不做实事,工作内容也空洞无物,无法提高自己的实力,你就会觉得被剥夺了做实事的踏实乐趣,失去信心,最终会迷失自己,觉得生活一团糟。

职场正在经历一场双重意义上的危机:工人和雇员始终生活在被机器取代的阴影下;管理层也生活在被流程取代的阴影下——流程让人失去自由,远离真正的工作本身。个体所面对的自信危机和职业枯竭都在文明社会的沃土上悄然滋生。

亚里士多德说过,好工作应当给投身其中的人带来快乐,工作者的成就应当由其他人以直接的方式做出评价。他进一步断言,在关注“好生活”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应当拥有一份符合这一标准的工作或职业。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理想的工作下了定义:“我在劳动中肯定了自己的个人生命,从而也就肯定了我的个性特点。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这种乐趣是物质的,可以直观感知的。”我们应该注意马克思在这段话中所使用的词语:“实现个性”“肯定自己的个人生命”“感受自我肯定的快乐”……这些词语发人深省,从中可以看到自信的隐喻。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幸运地拥有这样的理想工作呢?

缺少直接动手的实践,难以通过劳动产品实现自我肯定,这些都是工作让人痛苦的原因。亲手做事,哪怕是无比简单的事,都足以将人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仅仅动手去做就够了,即便没有结果,也可以从根本上给我们信心。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是,所有的痛苦归根到底都源自对死亡的恐惧。从事体力劳动时,我们接触的是切实可感的物质,物质是可靠的,让人安心。对物质的改造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活着,如果改造得法,还会意识到自己不仅活着,还拥有一定的才能。如果劳动获得肯定,自身价值得到认可,就能以更轻松的态度面对死亡,因为我们创造的价值不会随肉体消逝……如果什么都不做,或者无法从自己的劳动中获得直接的认可,就会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不能自拔。

亚里士多德在《论动物部分》中写道:“人类不是因为有手才使自己成为最有智慧的动物,而是因为人类是最具有智慧的动物才有手。最智慧的动物是那些能够更好地运用最多工具和器官的动物。手不是一种工具,而是多种工具,是作为工具的工具。”克劳福德将亚里士多德在两千四百年前发现的道理付诸实践。智慧,就是使用双手!用智慧指挥双手,手是理性的延伸。这一简单的论断有着无限深刻的意义:既然人通过双手发挥智慧,那么当人不再使用双手时,久而久之便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不再使用双手,便会失去对自己的信心,因为我们与实践割裂开来,与我们作为“制造工具的人”(homofaber)的本质割裂开来。

柏格森在著作中指出,人的本质与其说是“智人”(homosapien),不如说是“制造工具的人”(homofaber)。准确地说,我们的祖先应当被命名为“制造工具的人”而不是“智人”,因为人最大的特点是使用工具而不是拥有智慧。正因为有工具,人才能制造出各种各样的事物。人类的智慧在最初并不是抽象的知识,而是通过制造体现出来的智能。“制造工具的人”使用灵活的双手制造并使用工具。通过制造工具,我们也造就了自我。人类的各个时代都以给人带来革命性发展的工具而命名——石器时代、青铜时代……我们的天性就是建造、搬运、劳作,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展现才能,在改造物质的过程中提高技能,改造自身。精神只有在作用于物质的过程中才能揭示自己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反而觉得手足无措,感觉迷茫。回到厨房和菜园里去发现乐趣吧,所有的劳作都有其深刻的基础。

在过去几年里,越来越多的商校毕业生和大型企业的管理人员选择转向手工业。他们考取了面包烘焙、甜点或木工职业资格证书,开始新的历险。抛下公文包去经营餐厅,放弃执行官的职位去做干酪匠人,诸如此类的事屡见不鲜。

就算没有勇气彻底改变人生的方向,也不妨多多动手。画画、做陶艺、在家修修补补、打理自己的花园,这些活动都能让人找回动手的乐趣。使用双手,发挥智慧,用心做事,这就是找回信心的秘诀。

[1]《创世记》中,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2]选自《摩托车修理店未来工作哲学》,粟之敦译,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