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的关键在于付诸行动。
——阿兰
有位年轻男子正在经历人生的第一场春宵。他激动得浑身颤抖,面前的女子让他心醉神迷。这一刻他期待了不知多久,想象过不知多少次……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临!然而,没有任何经验的他该从哪里汲取信心呢?信心来自行动,来自真实的爱抚和亲吻,要在指尖、在手心、在唇边感受这份真实。从小心翼翼地温柔抚摸,到享受鱼水之欢的过程中,他一点点建立起自信。是在此过程之中,而不是之前!他的自信源自与对方的亲密,源自彼此之间建立起的联结。倘若他刻意扮演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反而会束手束脚,不知该做什么,无法在亲密接触中找到支点。相反,如果向对方坦承这是自己的第一次,就有可能被她引导。他的自信便会来自对方,从对她的信任转化为对自己的信心。自信建立的过程本就如此,信任逐步转化为自信的过程只能通过行动实现。若我当年就明白这个道理该多好啊……
过分在意自己的表现让许多青涩男孩把性的初体验弄得一团糟,他们完全沉浸于内心的独角戏,以为单方面努力就够了,以为自己才是成功的关键。这种无知制约了他们的发挥,让他们无法从眼前的亲密关系中获得足够的自信,对这段关系、对眼下这一刻缺乏足够的投入。这种无知让他们的自信局限于简单的“自我”。然而人终究是社会动物,只要生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完全独立的行为。如果说在哪个领域格外需要注意这一点,两性关系绝对是其中之一。只有行动才能让我们解脱,这一点在两性生活中比在其他领域体现得更为突出。
心理学家、教育人员、体育教练、“积极心理学”理论家……所有这些人都会在一点上达成共识:自信是在行动中构建起来的。不过,对于这个道理,人们往往存在误解。人之所以在行动中获得自信,正是因为自信心的对象不是与世界割裂的纯粹自我,自我不是在行动中独自培养各种特质的孤立个体。自信是对自我与世界之间相互作用的信任,而这种相互作用不是我们能够完全掌控的。生活始终为我们准备着惊喜和意外,种种际遇中蕴含着丰富的教诲。只有行动起来,才能在现实中发现新的机遇与意料之外的可能。揭开生活的面纱,这就是行动的意义。此外,通过与人互动,我们能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支持,会发现事情其实比想象中简单得多,甚至发现自己其实非常幸运。因此,信心所覆盖的内涵不仅仅是“自我”,而是他人与自我、世界与自我之间的互动,只有行动才能让这种互动成为可能。
这一点看似微不足道,却具有决定性意义,甚至是摆脱自信困局的关键。有时,我因为缺乏自信而感到手足无措,明知自己必须去做,却似乎陷入两难境地,觉得行动或许能给我信心,但是连自信都没有,又怎么能勇敢地投身于行动呢?然而事实是,只要我动手去做,就能卸下心头的重担,从此便可一往无前。那时我已意识到,我不仅应该信任自己,还应该信任世界与自己的互动,更应该信任这种相互作用产生的结果。这些结果有时是好的,有时不那么理想,但总是不可预料的。
为自信的哲学辩护,有必要重申斯多葛学派的第一原则:人不可能主宰一切。人可以决定某些事,但总有些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从马可·奥勒留到塞涅卡,斯多葛学派始终以这一原则为基础。当然,对于能够改变的事,我们应当尽可能有所作为,但是自信也意味着,我们要去信任那些不以意志为转移、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事物。当人们因为缺乏自信而饱受煎熬,或者给自己过大的压力时,根源往往在于对事物的认识出现了偏差。我们忽略了斯多葛学派的精神,误以为一切都取决于自身。如果抱有这样的想法,那么“毁掉”自己的第一次几乎是必然。
让我们从善于行动的人——从那些冒险家、先驱者和企业家身上学习吧。他们在出手之前深思熟虑,一旦付诸行动,便对自己的行为在现实中产生的直接和间接后果同样给予充分的信心。他们深知自己的行为能够改变现实,创造更多值得抓住的机会。即便能够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尽力掌控局面,他们心中也始终清楚,有些因素不在掌控范围之内,随时可能出现障碍或意外,对此他们早有准备。他们知道,精心谋划每一环也好,制定事无巨细的商业规划也罢,都只能是无用功,因为行动本身就会产生新的变量。比如在旅途中,为了躲避暴风雨或者趁天气好多赶路,就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路线;在产品投入市场后,就需要根据发现的缺陷开发新一代产品,或者趁着良好的口碑进一步推广现有产品。简而言之,要始终倾听他人和世界的声音,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企业精神——懂得预见,热爱预见,也欣赏始终存在的不可预测。
从表面上看,许多企业家和探险家宛如自信的化身,仔细观察之后却会发现,他们既不会掩饰内心的疑虑,也不会粉饰过去的失败,拥有行动的自信,是对行动中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准备。他们与马可·奥勒留一样明白,行为的结果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面对这种必然性,他们毫不退缩,反而张开双臂坦然面对。
我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具有企业精神的人往往喜欢充当中间人的角色,哪怕与之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原因很简单,他们觉得牵线搭桥可以产生新的契机,单是这一点就很有意思。他们喜欢利用事物的不确定性,主动开启一段可能拥有美好前景的历险。他们与所有的野心家一样清楚:机会,是创造出来的。
年轻干部请求约见上级,想要扩大职权;年轻的电影演员向仰慕已久的导演毛遂自荐,希望参与电影拍摄。这些青年男女都是敢于迈出第一步的人。请不要误解他们看似莽撞的勇气,敢于付诸行动,并不等于在行动之前就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他们所拥有的,是对行动本身的信心。
伊莎贝尔·阿连德一生获得了五十多项文学奖。然而在成为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前,她在智利的成长并不顺利。只要表现出想要有所作为的志向,身边的人总会对她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是个女孩。没错,她是智利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的侄女,但终究是个女孩。她在由男性主导的社会中成长,没有任何一位可以作为榜样的女性。在内心深处,她始终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后来,阿连德成为一名记者。有一次,她被安排去采访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她大胆地将事先准备的采访提纲抛在一边,完全即兴地与聂鲁达聊了起来。据她回忆,聂鲁达打断了她,说道:“行了,你一直在说瞎话,讲的事都是编的,把别人没说过的话硬是编派到他们头上。这对记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作家来说却是长处。所以啊,孩子,你最好还是去写小说吧。”如果没有这次际遇,她也许永远不会成为小说家。然而在这么做之前,她确实犹豫过,觉得这样不大得体,但最后还是做了。她并非对自己信心十足,但确实因为这次冒险之举而获得了自由,从这段会谈中汲取了自信。怯场的演员每次表演都会经历同样的体验:一走上台,自信就来了。而上台之前,他们对自己却完全没信心。
就算失败了或者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至少我们尝试过。通过观察自己的学生,我发现,不敢尝试会让人逐渐失去信心。有时我会要求学生即兴发挥,口头论述某个高难度论题。有些孩子敢于尝试,即使答得不好,也会慢慢自信起来,在其他同学眼里,他们是勇敢尝试过的人,是能够放得开的人,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引以为荣。通过这样的尝试,学生会发觉,原来自己可以提出如此新颖的想法,原来自己还有从未发觉的潜能。即便没有达到练习要求,也收获了成就感。相反,那些始终裹足不前的学生永远无法在尝试中获得自信,他们不敢放手一搏,错过了实践机会,始终无法找到战胜自我的突破口;他们陷入了恶性循环,不敢行动,就无法从行动中卸下心理负担,焦虑情绪便不断发酵升级。
要理解行动的价值,不能将行动简单定义为思考之后产生的结果。人类在漫长的岁月里深受柏拉图主义和西方理性主义的控制,认为行动的价值不如精神和思想活动。正因如此,我们才难以理解行动的巨大力量。就算思想总是处于行为之前,我们也不能认为行动的价值就低于思想,否则就不可能在行动之中找到自信。只要思想中没有彻底清除不确定性,我们就永远会紧张得浑身发抖,然而思想永远不可能清除所有不确定。行动绝不只是把成熟的计划付诸实践,行动的真谛不存在于此前的思考,而是根植于行动本身。正如阿兰所说:“行动的关键在于付诸行动!”
别忘了,在人类诞生之初,让我们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生存下来的是行动,不断地行动。今天的我们是数百万年进化的结果,而不是短短数百年柏拉图主义浇灌出的产物。在鼓起勇气强迫自己去做某事的时候,在战胜胆怯心理同倾慕的人说话或者在公开场合发言的时候,我们都能感觉到:仅仅是放手去做这个事实就能唤醒身体里的本能,唤醒内心深处那股对建立自信至关重要的原始战斗力。
在太多的时候,心理学家、教育者和教练将行动看作建立自信的手段,但是对行动的另一大特质却没有足够的重视:行动是我们与世界、与他人、与现实沟通的桥梁。当代人对行动的认识具有浓重的唯意志论色彩,往往将其简单视为发挥能力和培养技能的手段。有时,行动甚至被局限地认为只是锻炼意志的手段。事实上,行动的内涵比训练要丰富得多,行动意味着走进世界。很少有人会告诉我们,世界要比意料之中温柔。行动,就是给自己一个收获惊喜的机会,给自己被世界温柔以待的机会。
将自信心看作行动的哲理,就是要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待行为,而不是从本质主义的角度看待它。从本质主义的视角来看,自信归根结底是要相信“我”的本质,相信存在于内心深处的不可分割的内核,也就是那个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自我意识。这种观点在YouTube上关于自信的视频里比比皆是,但它确实值得商榷。
我们不能确定这样的自我核心是否真的存在,我们体内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固定的、本质的“存在”。如果说弗洛伊德精神疗法、当代哲学、神经科学和积极心理学能在某一点上达成共识的话,那就是人的身份是多元的、多重的、多样的。因此,如果你觉得缺乏自信,大可松一口气:别人口中的那个所谓不可撼动的自我根本就不存在!做不到某件事并不代表一无是处。追根溯源,信任危机往往来自幼年时期遭受的创伤:价值被否定,当众受到羞辱,或者被迫甘于平庸。在这一点上,哲学对“存在”与“成为”的经典辨析可以帮忙打开心结。我们的现状并非生来如此,而是后天造就的。没有自信?没关系,我们可以在成为自己的过程中慢慢找到自信。
说到这里,我们便能意识到:自信,与对生命、对本质、对深层自我的信心一样,都可能让我们忽略“存在”本身的美好。
存在之所以激动人心,不是因为存在让你有机会培养“自我”的各种特质——其实这些特质在一开始早已具备——而是因为存在给人提供了自我创造与再创造的契机,让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选择,发掘全新的潜能,自由就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如果说存在就是开发自我本质蕴含的各种可能,那确实可以说,“本质”先于“存在”而存在。而萨特断言“存在先于本质”的意思是,人首先是存在。我们应当信任的是存在,而不是某种假设的本质。在萨特看来,这种假设的本质只有在生命终了那一刻才会定型,因为只有到那时,生命中才再无新事。
存在,就像纵情跳入水中与他人和世界相交游。诚然,你可能面临重重阻碍,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阻碍也都可能转变为机遇。行动起来时,你可能会遇到千奇百怪的事:可能与人苦苦对峙,可能有很多人有意或无意地伸出援手……深入思考之后,对“本我”的信心这种表述可能都显得荒诞可笑。
行动,就是邀请自我参与存在的舞蹈,走出局限的自我,别再自欺欺人地相信所谓的纯粹本质,让自己焕发光辉而不是畏缩不前。这正是萨特大作《自我的超越性》标题所蕴含的深意。自我的价值可以被超越,这种价值在自我之外发挥作用,也在自我之外获得:在行动中,在与他人构建的联结中,在生活的旋涡中,才能获得。
因此,不要只顾对自己有信心。你的行动所创造的一切都可能成为你在世界上立足的支点,对这一切都要有信心;对自己能主宰的和无法改变的一切都要有信心;对你的行为所改变的现实有信心;对行为可能创造的机会有信心;对你遇到的人有信心——他们可能给你灵感,让你看到希望,或许还会让你收获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