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唯一有罪的地方,就是向欲望让步。
——拉康
在我们这个时代,与人攀比的方式数不胜数,这对信心而言是最糟的毒药。在“脸书”“照片墙”等社交平台,永远有比我们更美、更有钱、更有文化、更有人缘、生活更丰富,总之比我们过得好的人,至少看起来比我们好得多。我们的父辈不存在这样的苦恼,因此也不会像我们这么容易对自己感到失望。他们的休闲时光往往在长沙发上度过,没有手机,就看不到别人像走马灯一样发布晒幸福、晒成功的图片;他们只会与身边的人相比较,而那些素未谋面的人,以及与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明星,都只是事不关己的陌生人而已。他们比较的范围仅限于自己的小圈子,大家通常都属于同一个世界。可是今天一切都变了,我们会与不同阶层、不同领域、不同地区甚至不同国家的人比较,由此产生了源源不断的沮丧。最糟的是,用来攀比的都是些最便于展示的元素,因此很可能具有欺骗性。这场攀比没有赢家,让人觉得自己不够好,却没有指出如何才能让人变得更好,伤害了我们,却没有带来任何益处。
在社交网络上,比较自己与他人现状所依据的并不是客观标准,而是把自己真实的现状与他人所展示的现状相比较。我们了解自己在画面之外的全局,也知道别人在“照片墙”和“脸书”上发布的生活照是经过修饰、调整和挑选的,不完全真实,但清楚这一点并没有用,我们依然忍不住将其与自己的生活做比较。这常常刺激我们,伤害我们的自恋心,而且无处不在,无处可逃。你或许听说过时尚女孩在网上晒出的理想生活让她们拥有了数以千计的关注者,然而她们的真实生活却没有任何值得羡慕之处,有些女孩甚至试图自杀。但是清楚这一点也没有用,我们依然忍不住认为眼前所见多少有可信之处。杂志上的模特照片也是一样的道理,明知这些照片经过修饰,我们依然会把自己不完美的身体与之相比。这些图像对我们狂轰滥炸,或明示或暗示,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旅行经历不够丰富,钱挣得不够多,常去玩的地方不够酷,结识的朋友不够有意思,总之我们的生活没有别人充实和完整,不如那些网络“好友”和“粉丝”,不如那些并不熟悉或者素未谋面的人。当然,图像只是图像,但由于每天看到,它们成了某种程度的真实。一旦出现身心疲惫的时刻或者暂时的难关,这些照片就足以让我们崩溃。
这种毒药的另一大害处是:它会唤醒童年遭受的导致信心缺失的伤害。父母觉得自己不如兄弟姐妹,心仪的人抛弃自己和别人在一起,班里成绩垫底的耻辱……法国的学校非常重视成绩排名和分数,会公开成绩单,从孩童时期就早早将“与人相比”的毒液注入我们心中。这种模式向孩子灌输的理念是:人的价值不是通过自身展现的,只有与他人相比才能体现;成就感来自超过别人,而不是超越自我。在上述的童年经历中,折磨人的都是与他人的对比。
与他人比较,这本身就背离了存在的本质——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的存在价值是绝对的,而不是与他人比较才产生的。每个人都具有唯一性,都是首饰上镶嵌在正中的独粒钻石,可以比较某一方面的成就,但是可以肯定,任何宝石的光芒都无法与独粒镶嵌的钻石相比。要透彻理解个体的独特性,就要懂得与“比较”保持距离。从本质上说,只有相似的事物才能比较,独特的事物彼此之间不存在可比性,所以比较两个人是毫无意义的。
爱默生说:“我们仅仅部分表达了自己,就以表达的神圣思想为耻。”在他看来,肯定自身的独特性,就是激活身上具有神性的那一部分,让自我完整,实现自我。同样的神性照耀着每个人,我们又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展现出这种神性。这样想来,与他人比较更是双重的愚蠢。
尼采是狂热的无神论者,但他坦言,自己也受到爱默生的启发,提出了关于独特性的哲学。他将人分为两大类。
一类人的存在是缺乏活力的,认为存在便是一种原罪,因此甘愿成为主流道德或社会准则的奴隶。这类人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人比较。他们渴望循规蹈矩,渴望知道谁最合规矩。这种对“比较”的病态执迷从侧面体现了对规则的迷恋。
另一类人敢于真正地活着,敢于追求独特,表达自己最强烈的欲望。这类人从不屑于攀比别人,只和自己比较,与昨天、一周前、一个月前、一年前的自己比较:我是否有所进益?距离独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是更近还是更远?距离真实的自我是否更进一步?这才是他们真正在意的问题。对于这类人而言,哪怕微乎其微的进步也足以让他们多一点自信。而通过与他人比较获得自信,可要难多了。
尼采提出的“超人”理念常常被人误解。事实上,这一概念不能通过与他人的关系来定义,而要通过与自身的关系来定义。超人想要不断接近自我的极限,而不是超越他人;超人想要尽可能增强生命的活力,他的存在堪称浓墨重彩,对能够提高生命力的一切事物都有强烈的兴趣,但是绝不会通过贬损他人来提高自己。他所比较的对象,是那些让自己对生活、对生命说“是”的瞬间,是生命的浓度。越是肯定自己的存在,他就越狂喜。尼采掷地有声地说,超人是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一种可能性,当你为一件艺术作品或一件事感到震撼,当你发挥聪明才智,当你觉得找到了生活的正确方向时,都能在自己身上感受到超人的存在。在不断提高自身能力的过程中,你感受到的快乐是任何人事都无法相比较的。
斯宾诺莎说:“快乐是从较小圆满到较大圆满的过渡。”我们每天都能体验到这种过渡,也能在孩子身上看到这种过渡。每当“更加圆满”的快乐充斥心灵,都在给我们注射心灵的疫苗、抵抗嫉妒的病菌,保护我们免受怨愤的腐蚀,守护心灵的完整。斯宾诺莎还指出,“痛苦是从较大圆满到较小圆满的过渡”,这与快乐恰恰相反。正是这种减损让人禁不住诱惑,最终跌入攀比的深渊。
要想抵御这种诱惑,远离羡慕和嫉妒的摧残,必须充分了解自己。
如果知道自己渴望什么,知道身在何处、路在何方,我就不会和别人比较,也不会觉得和别人存在竞争,因为别人的渴望与我不同,出发点与我不同,目的地也与我不同。
相反,如果不清楚自己是谁,不明白渴求什么,就会觉得其他人所渴望的都是我想要的。这种想法的危险之处在于——人会在无限扩大的竞争中迷失方向,最终被羡慕和嫉妒消耗殆尽。
如果我对自己足够了解,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是做好适合自己的事业、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也许报酬不算丰厚,但足够保证生活质量,那又怎么会去嫉妒那些家财万贯的商界奇才呢?如果我渴望深入发展与爱人的亲密关系,又怎么会去嫉妒身边某位处处留情的朋友呢?当然,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与他人比较,对于人类这样的社会动物来说,这种习性不可避免。但是,只要忠于内心的欲望,这种比较就不会带来痛苦,不会干扰我的追求,不会真正干扰到自己。
“人唯一有罪的地方,就是向欲望让步。”拉康在《精神分析的伦理》一文中这样写道。“不向欲望让步”,其实是让你忠于“欲望”,但不是让你始终坚持某种“本质”或“身份”,而是要忠于自己生命的主线,坚持对本质或身份的探寻,坚持与自己相契合的生存方式,这种方式很大程度上承自我们的过去,精神分析学家神秘地将其称为“我们那些事”。如果不忠于渴望,便会产生罪恶感,觉得自己与真正的自我意识割裂开来,与真正重要的事物割裂开来。也就是说,与我们的本质割裂开来,飘忽不定,失去根基,就更容易将自己与他人比较,滋生嫉妒。这样一来,还怎么可能有自信呢?
如果没有对自身的坚守,没有内在的协调,没有内心和谐产生的深层快乐,就谈不上真正的自信。忠于自己的欲望,是对抗攀比之毒的解药。
人们遭遇“中年危机”的根源就在于没忠于自己的欲望。有些来到心理诊所的中年人甚至说不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没有任何客观原因:他们既没有亲友去世,也没有离婚,职场上也没遇到困难,有的甚至事业有成,他们的人生顺风顺水,只是忽略了最关键的要素——内心的渴求,换句话说,没有忠于自己。中年危机触发的抑郁情绪事实上提供了一个契机,提醒他们倾听压抑许久的心声,让真实的渴求浮出水面,让他们走出认知的舒适区,重新学习和接触新知识,找到追寻真相的道路,从而重获自信。
尤利西斯[1]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但他始终坚守内心,因此他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有时他也面临诱惑,但最终并未因受到蛊惑而改变航向。在古希腊神话中,尤利西斯代表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会被塞壬女妖的媚术所惑,正因为了解自己,才让同伴把他捆在桅杆上。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了解自己的全部,清楚自己的强项和软肋。他知道内心深处涌动着好奇心和探险精神,但也知道最重要的是找到回家的路,回到妻儿身边。从特洛伊到伊塔卡,返乡的航程无比漫长,途中停靠的每座岛屿都是陌生的世界:有的岛上住着美貌无双的水泽仙女,有的岛上则遍布凶残狡诈的怪兽……他有时也会迷失方向,会自我膨胀高看自己,比如差点接受了女神卡吕普索赠予的不朽生命。倘若他不清楚内心的渴求,很有可能将血肉之躯与女神的永生相比,从而对“长生不老”萌生出羡慕和渴求,也可能在危险面前战栗,担心无法克服艰难险阻。然而有些事情始终支撑着他,让他感到安心,他知道自己是谁,也清楚自己的渴望。我们都可以从尤利西斯的故事中学到智慧,他对自己有信心,因为信任自己的欲望。对自己的充分了解让他在星罗棋布的诱惑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那颗只为他一人闪耀的星星。
[1]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对应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他是希腊西部伊塔卡岛的国王,曾参加特洛伊战争,在率领同伴从特洛伊回国途中,在海上历尽各种艰辛和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