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从文字中可推蔽出作者的性格。功如其人,“兰花拂穴手”这样好看又好用的功夫自然产自黄药师这样追求完美的清高之士;而欧阳峰这样霸气十足不讲究形式的实用主义者却用蛤蟆功横行武林。音乐也如出一辙,音乐家性格不同,创造的音乐风格也不同,听音即可识人。好比莫扎特的音乐如果演奏不好,就听不出是莫扎特;而贝多芬的音乐,不管演奏者水平如何,都能听得出是贝多芬。究其根源,盖因贝多芬的音乐充满阳刚之美,给人以震撼,一直都是史泰龙的形象,这与他本人不断与命运抗争且发誓“就是聋子也要作曲到底”的黄色性格有关。这种性格从头到尾都相信人定胜天,衍生到他的音乐,一直散发着从绝望到斗争,到平静,再到凯旋欢乐的主题。

这样英雄主义史诗般的音乐,想来你我都不会拿它做睡前的催眠曲。就像我喜欢肖邦,却从不听肖邦的音乐入睡,乃因德国作曲家兼音乐评论家舒曼说过的一句话“肖邦的音乐是藏在花丛中的一尊大炮”。早年我对舒曼的评价很是鄙夷,想肖邦的旋律优美、场景典雅,音乐中怎会有大炮的味道?直到理解了不同音乐家的性格,才对舒曼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舒曼本人的钢琴小品中,洋溢着奇异炽热的表情,充满了激情的旋律、新颖的和声和有力的节奏。舒曼本人也验证了浪漫乐派的种种特质,红色性格的他善于幻想,早期的音乐几乎摒弃了所有旧体制,他明告世人：形式是为创作而生。对红色性格的他来说,色调、暗示、联想比起创作赋格、回旋曲或奏鸣曲等更重要。无论他的音乐如何变化,总是不脱红色那善变的气质、万花筒般的结构情绪、纯挚的性格反映以及强烈的主观意识,当之无愧为一位最不客观的浪漫派健将。

我曾一度怀疑浪漫派的作曲家是否都是红色性格,其实非也。譬如百姓们习惯将蓝色性格的肖邦也称为浪漫诗人,而肖邦的“浪漫”与舒曼的“浪漫”简直有天壤之别。肖邦更多的是骨子里的浪漫,从外形来看,肖邦本人在先天上特别适合演奏夜曲。他的蓝色性格中,那种不媚俗的优雅格调和高尚情操,使夜曲在甜美的旋律中能自然表现内在的深刻情感。在身体上,肖邦体弱多病,并不适合演奏高强度的宏伟作品,但其细腻的情感和珠玉般的音乐变化,却成就了夜曲迷人的气质。

从作品名称来看,肖邦一生的创作都不喜欢用文学性的标题来注释作品,像《雨滴前奏曲》、《革命练习曲》、《小狗圆舞曲》这些名称,都是出版商后加的。像《G小调夜曲》,是肖邦读过《哈姆雷特》后,将内心的彷徨、苦闷和忧心忡忡写成这首悲剧性的夜曲,他原来打算给这首夜曲加上“悲剧哈姆雷特观后感”的字句,后却宁可不愿文学性的标题破坏了音乐的神秘感和想象力而放弃了这个想法。至于像《叙事曲》这种原本有文学性内容的作品,他也不加任何解说,而希望演奏者和欣赏者以纯音乐的方式来欣赏。而舒曼这类红色性格的作曲家却恰恰相反,他们喜欢在自己歌曲集的标题上带有浓重的浪漫主义特征,如《幻想曲集》、《蝴蝶》、《浪漫曲集》和《童年情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浪漫。这与红色的张扬及蓝色的低调,红色的直白及蓝色的含蓄密不可分。

正因为舒曼这样乐于助人极其热情的红色性格,不像德彪西那样刻薄,他对同时代音乐家的热烈鼓吹和提携在音乐史上是赫赫有名的。他对“钢琴诗人”肖邦与“炫技大师”李斯特的音乐评论,更是让人怀疑他同时也是性格分析的大师。

舒曼对肖邦和李斯特的深刻理解,让我想起媒体推波助澜的李云迪和朗朗之争,虽然后两者再努力五十年,可能也难以望肖、李两位大人之项背,然而他们的确充分验证了演奏者性格不同,适合专攻的曲目不同的观点。肖邦和李斯特在性格上的巨大差异,让他们在创作风格上也迥然不同。从肖邦、李斯特各自的精神血缘来看,肖邦继承了莫扎特的婉约,李斯特在精神上更有贝多芬的豪迈。

其一,在肖邦的钢琴曲中,每首乐曲都经过精心设计,无论是黑白键分配还是精致的装饰音与轻巧玲珑的快速走句都能体现,肖邦注重钢琴音色的发挥,因而他的作品诗意很浓,令人回味无穷,比起肖邦,李斯特偏向于用交响乐的构思来创作钢琴曲,和声排列与配器相关,正因此,李斯特可轻而易举地将其钢琴曲改编成交响乐,因而他的音乐有着红色性格热情奔放的气势,而细腻度却明显不如肖邦。

其二,肖邦的作品表面上看似随意的优美旋律巧夺天工、浑然天成,其实仔细品味,便会发现这些都是经过肖邦仔细考虑和精心设计的,充满了蓝色性格令人惊叹的逻辑性;然而,李斯特的作品到处流动着红色性格的自由主义,直指未来,他发展成熟的动机变形手法,逐渐成为后来浪漫主义和印象派音乐的标准之一。

其三,红色李斯特的钢琴练习曲历来被认为“煽情、优美但空洞”,是他最好听的音乐,和蓝色肖邦的练习曲不一样,李斯特的练习曲一直比较激烈,仿佛有无限的激情需要表达。同样是技术艰深的练习曲,肖邦不仅有着华丽的技巧,而且其五光十色的音色表现在这里也发挥得淋漓尽致,二十四首练习曲加上三首新练习曲几乎涵盖了所有的情感表现。而李斯特的《12首超技练习曲》技巧上是钢琴演奏艺术的象牙塔尖,他的练习曲充满了八度的快速跑动以及各种超难度的大跳,炫技非凡,为了炫耀自己高超的钢琴技术,红色性格的李斯特还专门创制了音乐会练习曲这一音乐题材,而从艺术性和内容的深刻性来说,这一题材明显弱于蓝色的肖邦。

多年以前,我对舒曼那句对肖邦的评价不解。后来才知道名言的全文是：“要是俄国沙皇知道在肖邦的作品里包含对他多大威胁的话,他一定会禁止这些音乐的,肖邦的音乐是藏在花丛中的一尊大炮。”多年以后,才读懂蓝色性格的内心深处有种沉默的力量,即使安静,也是力量,像《越狱》里斯科菲尔德(Scofield)一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