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和爱人在你需要的时候,总会按你的要求行事吗?当然不会。很难想象亲密关系间从来没有摩擦,也很难想象伴侣们的愿望、观点和行动不会有矛盾。无论两个人彼此多么关心,彼此多么般配,总会发生分歧和争执(Canary,2003)。并且他们越是相互依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要协调的活动和任务种类越广泛——冲突就越可能发生(Miller,1997b)。在亲密关系中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冲突还有着深远的影响。久而久之,伴侣双方应对突的方式要么促进、要么侵蚀他们彼此的爱恋和尊重。本章我要考察亲密关系时而沮丧时而充实、但最终不可避免的一面,即冲突,我们要研究冲突的本质和起源。我们将考察冲突如何展开、怎样升级、人们怎样才能有效地解决冲突。我们还要思考冲突是否有益于亲密关系。(你的答案是什么?冲突有好处吗?)
冲突的性质
冲突的定义
只要个体的动机、目标、信念、观点或行为妨碍别人或者与别人矛盾,就会发生人际冲突(interpersonalconflict)。冲突产生于差异,既可能表现为一时的情绪,又可能表现为持久的信念和人格。人与人之间总在很多重要方面存在差别,但我们更赞同冲突的定义应该包括主动地干预他人(DalCinetal.,2005):当个体的愿望或行动实际上妨碍或阻止了其他人时就会发生冲突。因此,如果伴侣们在政治偏好上存在差异,当然会存在潜在的冲突;但如果他们私下里投票赞成不同的候选人,没有公开他们的分歧,就不会发生实际的冲突。当伴侣双方都能如其所愿地行动时,就能避免冲突。反之,如果伴侣一方或双方因为受到另一方的影响而不得不放弃他们所期望的事物,就会发生冲突。冲突并不必然会出现愤怒和敌意:我们可以慷慨而又快乐地做出牺牲来顺应伴侣。并非所有的冲突都是公开外露的;伴侣一方有时意识不到他/她给另一方造成的困难(Fincham&Beach,1999)。只要有人妨碍别人行动或者阻碍别人实现愿望,不管当事人是否意识到,都足以引起冲突。
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任何两个人在情绪和偏好上都会不时地存在差别。伴侣双方的目标和行为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时断时续的对立。比如,即使夫妻双方都是非常外向、努力找乐的社交性动物,终有一日一方会因为另一方希望提前离开聚会而失望;伴侣一方可能因为身患流感或者要准备即将到来的大学考试而不愿熬夜。
第二,冲突不可避免还因为在亲密关系中总交织着一定的张力,它们迟早会引起一些紧张。当人们投身于亲密关系时,他们经常会体验到称为辩证(dialectics)的对立而又统一的动机,这些动机从来不会完全得到满足,因为它们彼此矛盾(Baxter,2004)。实现了一个目标就会损害另一个目标,所以伴侣们必须采取小心翼翼的平衡行动,在不同的时间把这些动机牵引到不同的方向。每个伴侣都在相反的目标追求之间摇摆不定,在他们主导的个人动机之间出现偶尔的冲突就在所难免(Erbert,2000)。
比如,亲密关系中一项强烈的辩证式的紧张表现即为个体的自主性和与他人的联系性之间的持续紧张。一方面,人们常常希望能按自己的意愿自由行事,所以他们珍视自己的独立和自主。另一方面,他们还寻求与他人温暖而又亲密的联系,能让他们依赖特定的伴侣。那么,人们会追求哪一个?亲密还是自由?独立还是归属?可以说大部分人对这两者都需要,但接受一种就意味着拒绝另外一种。所以人们更多地受最近没有得到满足的需要和动机的影响,而其偏好则会随之来回摇摆。维持好两者的均衡很难做到(Kumashiroetal.,2008),我们不能同时与爱侣保持高度的独立和紧密的相互依赖,因而必须有所取舍。当伴侣们努力以不同的速度和频率实现相反的动机时,伴侣之间就会出现冲突。
另一项强大的辩证式的紧张是开放和封闭之间的紧张。亲密包含着自我表露,亲密的伴侣们期望能相互分享他们的思想和情感。然而,人们也希望有自己的隐私,谨慎的伴侣会保守一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Petronio,2010)。一方面是坦率和推心置腹的真诚,另一方面是慎重和克制。
在稳定和变化之间也存在矛盾。有着快乐伴侣关系的人希望能维持和保护亲密关系,一切维持原样。但人们也喜好新异和兴奋(Strong&Aron,2006)。过分呆板僵化的可预测性会使爱情变得平庸而单调(Harasymchuk&Fehr,2011)。所以,熟悉和陌生的事物对人们都有吸引力,这就会产生偶尔的犹豫不决和冲突。
最后,在与个体社交圈的聚合和分离上也存在辩证式的紧张。今晚你是愿意与朋友一起去参加聚会,还是想在家里依偎在甜蜜爱人的身边?今年你还会去你亲戚家里过感恩节,还是待在自己的家中庆祝节日?个体与他人待在一起的动机有时与其投身于浪漫的伴侣关系的愿望相矛盾。比如,当人们在爱情关系中投入较多时间和精力时,他们就较少探望朋友(Fehr,1999),还会发现与他人相处和分离的时间比例很难令人满意。
总之,这四个辩证法式的矛盾——自主性对联系性、开放对封闭、稳定对变化和聚合对分离——能解释已婚夫妻最近发生的三分之一以上的打斗和争吵(Erbert,2000)。更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这些紧张通常会在伴侣整个一生的亲密关系中持续存在(Baxter,2004)。亲密关系中总是存在波动而相悖的动机,它们造成的矛盾永远不会结束。冲突迟早会发生。
冲突的频率
伴侣们发生冲突的频率有多高?很频繁,但答案会随着研究的总体和对冲突的定义和评价方式不同而起变化。年幼儿童就经常与父母发生争吵:一项研究显示4岁的儿童在与妈妈的谈话中每隔3.6分钟就会发生某种冲突(Eisenberg,1992)!当一家人一起就餐时,每顿饭会发生3.3次争执(Vuchinich,1987)。青少年在他们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中每天平均会遭遇7次意见分歧(Laursen&Collins,1994),当恋人们每天记录他们的交往情况时,他们报告每周会发生2.3次冲突(Lloyd,1987)。配偶们每两周就会报告7次难忘的“意见差异”(Pappetal.,2009a),他们每个月都会经历1~2次“不愉快的争论”,并且这一比率在历时3年的研究中不会发生变化(McGonagleetal.,1992)。更重要的是,许多冲突从未提及过:一项研究发现,美国西北大学的学生并未对恋人提及他们在恋爱关系中知觉到的40%的冲突和恼火(Roloff&Cloven,1990)。冲突不仅在亲密关系中普遍存在,其发生的频率可能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然而,正如你所预期的,有些人更容易体验到人际冲突。许多因素与我们遇到的冲突数量有关系:
人格。高神经质的人与低神经质的人相比,容易冲动和发怒,容易与他人发生更多痛苦的争执(Heavenetal.,2006)。相形之下,宜人性高的人温厚和善、具有合作精神、通常容易相处,他们的人际冲突可能很少,因为他们容易妥协。如果产生了人际冲突,他们比宜人性低的人更能做出建设性的反应(Jensen-Campbell&Graziano,2001)。
依恋类型。忧虑被弃的人一般会过度担忧伴侣离开自己,并且——可能因为他们紧张地预期最糟的结果——他们认为在亲密关系中有着更多的冲突,而更安全的伴侣则不会这样。此外,冲突的确发生时,他们认为冲突对亲密关系造成的损害要比伴侣认为的更严重(Campbelletal.,2005)。依恋焦虑显然会导致人们感知到根本不存在的危险和威胁,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的忧虑逐渐制造出他们恐惧的争执和紧张(Baruchetal.,2010)。
生命阶段。如果你是年轻人,你与伴侣的冲突或许比过去更多。在25岁左右人们通常会确立持久的爱情关系并开始职业生涯,根据对美国纽约州年轻人纵向研究的结果,这些生活体验的变化通常与冲突的增加有关系(Chenetal.,2006)。正如你在图11.1所看到的,与爱侣的冲突从18.19岁到25岁左右在稳步增加,但此后就平缓下来。
亲密关系在老年期变得更为平静。中年夫妻两个最重大的冲突源是孩子和金钱,而60多岁的老年夫妻通常在许多敏感问题(比如娱乐和宗教信仰)比中年夫妻的分歧更少(Levensonetal.,1993)。
相似性。冲突起源于不一致,所以恋人相似性越低,他们体验到的冲突就越多,这一点并不奇怪(Surra&Longstreth,1990)。人们结婚后这一模式还会继续;有着类似品味和期望的夫妻比起那些共同点很少的夫妻遭遇到的冲突更少,婚姻生活也更幸福(Huston&Houts,1998)。的确,那些坚持认为“相异相吸”的人可能会得到一些重大教训,只要他们与差异显著的人生活在一起。相异只会增加摩擦,而不会让关系一帆风顺。
图11.1年轻人的爱情冲突
青少年步入成年期会发生很多变化——通常包括从大学毕业和进入新的职业生涯——它们都与爱情关系中增加的冲突有关。但此后就会平静下来。注意:在研究者使用的评定等级中,0分表示“没有冲突”,25分表示“偶尔有温和的分歧”,50分表示“有一些争吵,偶尔有爆发式的口角”。
资料来源:Chenetal.,2006.
酒精。最后,请不要怀疑,酒精不会使人变得更随和而谦恭;相反,醉酒会加剧冲突。在一项考察酒精效应的有趣研究中,研究者邀请清醒或喝醉的男性再次观看近期爱情冲突的录像(MacDonaldetal.,2000)。醉酒使男性更加刻薄和暴躁;对强度一样的冲突事件,醉酒的男性比清醒的男性更有敌意、怨言更多。在令人沮丧的争执中借酒浇愁无异于抱薪救火。
冲突的过程
激发事件
那么,哪些事件会引发冲突?唐纳德·彼得森(DonaldPeterson)回顾了大量的冲突研究,发现夫妻双方几乎在任何问题上都可能发生分歧:“怎样打发时间,怎样管理金钱,怎样处理与姻亲的关系,性交的频率和方式,怎样分配家务,情感表达不充分(没有足够的爱意),情感表达太夸张(多愁善感、易怒),个人习惯,政治观点,宗教信仰,对其他男性或女性、亲戚和自己子女的嫉妒。”只要你能列举出,就有某处的夫妻为此而争吵。戴维·巴斯(DavidBuss)要求密歇根大学的学生详述男性所做的使女性心烦的事情(反之亦然),他把所有的回答分类成147种截然不同的冲突源(Buss,1989)。很显然,亲密关系相互依赖的特征使得“发生争执的机会很多”(Peterson,2002.p.367)。
当要求配偶们在15天里记录他们所有的争执时,某些话题更常见(Pappetal.,2009a)。如表11.1所示,父母们争吵最多的话题是怎样(及何时)管理、训诫和照料孩子。(请记住,没有读过本书第6章的人有时会天真地以为生养小孩会使婚姻更幸福——但实际上恰恰相反[Wendorfetal.,2011]。)家务和家庭责任的分工和完成居次(请记住,很难公平地分配家务,但这点很重要[Amatoetal.,2007]),沟通居第三(涉及人际隔阂和感知到的伴侣应答性问题)。虽然位居第六,但最持久和有异议、最不友好的仍围绕着金钱:谁挣了什么,花了什么,该买什么。
为了理解冲突原因的多样性,彼得森(Peterson,2002)把激发冲突的事件分成四个常见类别:批评、无理要求、拒绝和累积的烦恼。批评(criticism)指伴侣认为对方的言语和非言语行动表达出对自己行为、态度或特质的不满(Cupach,2007)。行为人的评论或行为所要表达的内容并不重要,要紧的是目标把这种行动诠释为不公平的吹毛求疵。伴侣一方提出如何使用洗碗机效率更高,这本来是一个温和的建议,但如果伴侣另一方认为这一建议是不必要的批评,就会受到伤害并引起冲突。
无理要求(illegitimatedemands)指看来不公平的索取,因为它超过了伴侣们彼此的正常期望。比如,即使你为了完成了一项重大工程疯狂工作,却要求伴侣连续三个晚上做饭和洗碗,这会使伴侣不安。
拒绝(rebuffs)指“一方请求另一方做出期待的反应,而另一方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行动”(Peterson,2002.p.371)。一方在接受到自己伴侣的性暗示后,在床上翻了下身又睡着了,伴侣就会感到被拒绝。
表11.1婚姻冲突中涉及的话题
资料来源:Pappetal.,2009a.
最后,累积的烦恼(cumulativeannoyances)指相对轻微的事件不断重复变得恼人。这类事件常以社会过敏(socialallergies)的形式出现:烦人的小事一再发生,人们表现出厌恶和恼怒的过度敏感的反应,这种反应与任何特定的挑衅事件本身相比都显得有点小题大做。女性特别有可能因男性粗鲁的生活习惯而恼怒,比如在餐桌旁打嗝,男性则可能因女性缺乏体贴而发怒,比如约会迟到和购物花费的时间过多(Cunninghametal.,2005)。
演化心理学对亲密关系中的冲突进行了有趣的预测(Buss,2012)。从演化的观点来看,异性关系中的冲突很自然地来自伴侣们生殖利益的差别。可以推测,考虑到男性在婴儿上的养育投入较低,男性比女性更能担负得起随意、不忠诚的性行为的代价;相比之下,女性则应该更慎重,性行为的发生只能用来交换男性有意义的承诺。事实上,男性和女性在爱情关系早期通常遭逢的挫折都体现了这些观点:“女性对那些超过其期望,想更早、更频繁、更持久地发生性关系的人感到愤怒和不安,这种反应远超过男性。男性则对那些延迟其性交或阻碍他们性进展的人感到愤怒和不安,这种反应远超过女性”(Buss,2000.p38)。当人们建立的亲密关系上了正轨,是否发生行为的问题通常很好回答,但性行为的频次问题或许会持续数十年。性驱力的差异会引起大多数夫妻的冲突,这需要协商、平衡和调整,但多数情况下这个问题永远不会得到彻底的解决(Elliott&Umberson,2008)。只要亲密关系持续,伴侣们在性风格和性驱力上的差异就仍是拒绝和冲突的导火线。
我还注意到男同、女同遇到的痛苦事件通常与异性恋伴侣的差异并不太大。男同伴侣比其他人更可能在伴侣外性行为的规则上发生争执,但除此之外,男同和女同与他们正常性取向的兄弟姐妹[1]完全类似,对表11.1所列的杂务、沟通、金钱等所有话题都会斤斤计较(Solomonetal.,2005)。正如亲密关系的许多其他方面一样,性取向对亲密关系冲突的影响并不大。
归因
任何两个人在互动中都会持有不同的视角,这往往是引起愤怒争执的另一个根源。行动者-观察者效应表明伴侣们对自己行为的解释与任何其他人相比总会有细微的差异,而自我服务偏差使当事人对自己行为做出更好的评价。[2]具体而言,虽然人们能轻易认识到他人在事件的判断上出现了自我服务偏差的归因,但他们却往往认为自己类似的带偏见的知觉是客观而公正的(Proninetal.,2002)。因此,伴侣双方的归因方式通常并不一致,这会造成两种不同方式的冲突。首先,如果人们不能认识到他们的伴侣总是有其独特的个人观点,就会产生令人沮丧的误解。第二,如果这些不同的观点显露出来,伴侣们就会卷入归因式冲突(attributionalconflict),为彼此解释的孰是孰非而争斗(Orvisetal.,1976)。伴侣们或许在行为的具体内容上容易达成共识,但同时对行为原因的解释可能存在分歧。(“你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惹怒我!”“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因为要接电话就忘记了。”)归因式的争辩通常很难得到解决,因为有人与我们争执时,我们往往认为他们有偏差,而这更让人生气(Kennedy&Pronin,2008)。而且,对事件的解释并不存在最终客观正确的单一解释。比如自私行事的人常常很难认识到他们自己的贪婪性,他们一般认识不到自己自私的行为方式会反过来引起别人类似的行为。伴侣双方的交往受到如此众多微妙因素的影响,因此有理性的人对事件原因和结果的理解总会出现分歧。
既然这样,冲突出现时,亲密伴侣对他们挫折所做出的解释,就会严重影响到他们的苦恼和愤怒程度。(见专栏11.1“掌控我们的愤怒”。)如果把伴侣的不端行为解释为无心之过,归因于外部和不稳定的原因,伴侣看起来就相对无可指责,强烈的情绪(和报复惩罚)就不合时宜。相反,如果把伴侣的恶劣行为归因于内部和稳定的根源,恶劣行为看来就是故意的,伴侣看来就恶毒、自私、猥亵、愚蠢——这种情境下,个体所遭受的麻烦看来就不公平,愤怒就显得顺理成章(Canary,2003)。所以,幸福的夫妻不太可能像痛苦的夫妻那样认为自己的伴侣自私自利,有着不可告人的行动目的,这并非巧合。善意的归因用有利的眼光来看待伴侣,使得冲突更可能得到解决,这就是这类归因能增进亲密关系持续满意度的一个原因(Finchametal.,2000)。
对冲突的特定反应还受到我们对事件归因的影响。当我们判断伴侣能改变有害的行为时——因此我们解决冲突的努力能得到报偿——我们就更可能说出我们的不满,建设性地寻求解决冲突的方法,而认为我们的伴侣不能改变时则是另一番景象(Kammrath&Dweck,2006)。当人们认为问题不可改变时往往只会变得束手无策、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