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为什么会失去警惕,掉入轻浮男人的欲望陷阱?

女性如何在爱情中超越男性原始的身体欲望,走出自己独立的精神之路?这是我们当下爱情生活中极为重要的难关,也是让女性压力很大的问题。

在传统农业社会,女性的生活是一条窄窄的单行道,用俗话来说就是“嫁汉嫁汉,生娃吃饭”。女性没有社会空间,都是从娘家到夫家,终生在家庭事务中忙碌,没有社会经验,更没有社会权利和社会地位,一切依附于男性。女性群体在生存上几乎没有本质的差异,她们的生命都没有打开,更谈不上独立的文化个性。

工业革命之后,女性的生存境况有了大规模的改变:纺织厂需要纺纱工,公司需要记账员,政府需要秘书,城市需要环卫工人,全民需要基础教育……这些很需要细心和耐力的工作接纳了大量底层女性。为什么接纳?因为资本主义有经济理性,要计算成本和效益。举个例子,美国在19世纪初期,小学教师几乎都是男的,为什么到了19世纪末期,全国有将近一半的教师都是女的?因为女教师便宜,雇用一个男教师,一个月要给他15美元,而雇一个女教师,只要七八美元就可以了。尽管这样,还是有性别上的歧视,这些女教师绝大多数都是单身,因为美国当时规定,一旦你结了婚,学校马上有权解雇你,为了保住饭碗,女教师都不敢结婚。工业革命这样的历史变化,对于女性来说艰难重重,但她们也从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经验,汲取到远远超出前代的知识和能量。女性在城市空间开拓着自己的文化疆土,有了很多新的精神需求。为适应这些需求,还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批职业女作家,有大量女读者买她们写的书,形成女性自己的公共话语,逐步展开了女性社会化的过程,女性逐渐有了自己的历史感觉和独立意识。

这个时候,男性面对的女性就复杂了,她不仅仅是一个自然女性,也是一个文化女性,一个有精神内蕴的女性。男性如何去爱这样的新女性?男性也没有经验,遇到了历史性的难题。传统农业社会的爱情,男性爱的都是自然女性,《诗经》里的《卫风·硕人》写得多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精神内质怎么样?一个字也没提,全是关于身体的赞美。而到了工业革命之后,女性在精神文化上发展起来了,男性在这方面却没有明显的进步,还是习惯于把女性作为一个自然人,忽略她们的社会价值、文化价值和精神价值,缺乏与女性心灵上的共处。

女性在爱情中如何走出男性划定的身体价值?这个问题英国作家哈代一百多年前就注意到了,并把它写进了《苔丝》这本经典小说中。我们本章要谈的,正是这本经典小说中的这一经典问题。

哈代是一位跨越19世纪和20世纪的作家。他出生于1840年。从整个英国来说,1750年之后,英国逐步进入工业革命的时代,整个社会呈现出极大的物质繁荣。但资本聚集也加剧了贫富差距,阶层分化日益明显,很多农民失去了土地,靠打工、做小买卖维生。哈代正好出生在这个充满变化与动荡的时期,所以他的小说主题很自然地会关注这一时期人的艰难命运,尤其是底层人民。哈代原来是学建筑设计的,1873年,他的长篇小说《一双蓝眼睛》出版,他的职业作家生涯从此开启。哈代后来写出将近20部长篇小说,还有不少短篇小说。因为哈代的家乡在英国多塞特郡,这个地方古时候叫威塞克斯,而哈代的小说都是以家乡为背景,所以总体被称为“威塞克斯”系列小说。

《苔丝》是“威塞克斯”系列小说中最重要的一部,是哈代41岁时写的,也就是1881年。我们先来讲这本书的第一个问题:苔丝为什么会掉入轻浮男人的欲望陷阱,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在多塞特郡的一个乡村里,有一户人家——一对夫妇以及他们的6个孩子。爸爸叫德比,是个普通的农夫,主要是做小买卖。这一天,德比往家走的时候,遇到一个牧师,牧师告诉德比,说他看到一份古老的记载,意外发现德比家族其实是一个很老的贵族家庭,本来姓“德伯”,家世血统很高贵。不但如此,德伯家族还有亲戚在附近生活,住得并不算远。

这个消息对农民德比影响太大了。我们看英国小说或电影,里面好像有很多贵族,其实不是这样。工业革命时期,在英国1000来万人里面,贵族不过2000来家,里面还分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个等级,公爵的地位最高,每年有2万英镑以上的收入。当时普通人一年的收入也不过才十几英镑,这个阶级差别非常大。最低一级的男爵收入较低,但根据英国上院1701年的规定,年收入也不能低于3000英镑,到了1800年,上升到4000英镑,经济上很有保障。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农民德比真的有这么一个贵族血统,而且附近还有亲戚的话,那么他就能指望这家亲戚给自己一些接济,这样的机会是一般人得不到的。于是德比回家就跟妻子说,想让他们的大女儿苔丝去德伯家认亲,请德伯家给苔丝安排一份工作,这样德比家就能增加一份稳定的收入。

《苔丝》一开始就是从这样一个变化写起,这是德比家一个很突然的变化。人生往往如此: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喜讯,似乎能抹平生活的不如意。德比一家原来的生活十分辛苦,但依靠自己的劳动,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扎实的,心态也是平稳的。现在天降大运,突然间有了一种机缘,德比的心态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切都变得未知了,生活的逻辑也变得混乱了。人都希望能生活得幸福美好,但这种美好若不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里面就会有很多不可预测的东西,会潜伏许多危险,甚至可能会失控。这正是哈代在《苔丝》中首先要表达的思想,可以说,这本小说是从一场潜在的危机开始的。

苔丝是个有点儿傲气的姑娘,这也是漂亮女孩的共同性格。她听到父亲让她去德伯家认亲,非常不愿意去。因为不愿意去富亲戚家认亲,所以苔丝想替父亲多干点儿活,以缓和父亲的心情。正好德比因为知道自己有贵族血统,买了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他没办法赶着马车去做买卖了,于是苔丝自告奋勇,替父亲赶马车运货物。没想到苔丝驾车不熟练,和一个邮政车撞到一块儿,结果拉车的老马被撞死了。由于全家的生活都指望着这匹老马,老马死了对德比家来说真是灭顶之灾。苔丝心里觉得特别对不起家人,这种心情战胜了她自己的倔强性格,她决定答应父亲,去德伯家攀亲,求一份工作。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苔丝姑娘的性格既自尊又善良,她原来坚持自尊,有自己的生活选择,但这份自尊导致老马死去,由此她的想法完全转到善良这个方向,开始一心一意为全家人考虑,而不是为自己考虑。正是这种善良导致了苔丝一生的悲剧,但在起初,苔丝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她太年轻。太过善良的人,经常会看不清好人恶人,而生活中常常会埋伏着看不见的凶险。

苔丝刚到德伯家,就遇上了亚雷。亚雷是德伯家的独生子,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双目失明。这个家庭有点钱,亚雷的父亲原来在英国北方经商,后来才来到南方的多塞特。来到多塞特以后,他父亲人生地不熟,从博物馆偶然看到这个地方原来有一个古代的贵族,叫德伯,但已经不知去向,于是就伪造了身份文件,冒充是德伯家的后代,给自己加了一个耀眼的光环。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德伯后裔是个冒牌货,身份是虚假的。这听上去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但延伸到实际生活里面,在精神品质方面的后果就很严重,这一家人所有的生存都变得不真实了。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的本来面貌和身份一旦脱离,他的整个生活必然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哪怕这个人本性并不坏,但这种欺骗性会渗透到他的言行举止当中,他的生活就会变成一场场表演,久而久之,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变成假的,他就会习惯于油滑、轻浮,生活哲学中贯穿着机会主义。苔丝这么单纯的姑娘来到这样一个家庭,当然很危险,前景已处于失控中。

亚雷看到苔丝的一瞬间就被苔丝的美貌所惊讶:“嘿,真想不到!这件事太有趣了!哈——哈——哈!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这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今天常见的关键词:颜值。苔丝是一个颜值特别高的女孩子,一个男性看到一个颜值很高的姑娘,内心都会赞叹,产生追求的欲望。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诗经》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更加久远的历史来看,男性追求颜值高的女性,女性追求颜值高的男性,都能促进人类的进化。因为一个人颜值高不高,它不仅仅是视觉上的简单感觉,还表现出自然生命的圆满度。美国哈佛大学有位生物学教授丹尼尔在2016年出版的《人体的故事》中,专讲人类的进化、健康与疾病。他研究发现,人类的脸在1000年间缩小了1%,或者再多一点点,不到2%,而脸的缩小源于人类对火的掌握,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进步。原始人脸大,下巴凸出来,眉棱很高。为什么?因为要吃生肉,要嚼那些很坚硬的果子,就必须依靠强有力的牙齿和下巴,这样才有强大的咬合力把食物嚼碎,不然吃不下去也消化不了。后来人会钻木取火了,动物的肉可以煮熟,吃起来很容易,而且也很好消化,这样长期积累下来,人的下巴就越来越往里缩,越来越小,牙齿也变小变细,呈现出今天的样子。所以高颜值其实是人类进化的表现。而人类在进化中,也积累下了对于相貌的本能直觉,对健康、活力有了视觉上的审美潜意识,所以说,人们对颜值的追求里边包含着很多基本道理。在脸的中间从上到下画一条直线,两边非常对称的人颜值就好得多,这背后有发育学的道理:人在母亲肚子里,身体不是一整块一下子长出来的,而是各个部分一点点发育,最后聚合在一起。为什么鼻子下面有个明显的人中?这就是聚合留下的痕迹。在聚合的过程中,如果很精密,完成度很高,它的对称性也就很完美,长大了也很好看。那颜值的细节也具有进化意义上的功能性原理。比如,为什么人们喜欢大眼睛?因为大眼睛的神情表现力特别好,更吸引人,更能获得生存和繁衍的机会。再比如,为什么嘴唇红的女人很有诱惑力?这说明她的血脉很通畅,很鲜活。所以女性都喜欢涂口红,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旺盛的生命力。

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亚雷对苔丝姑娘感到惊艳并不奇怪。但在这个正常的荷尔蒙反应之外,作为人类,除了生物性,还有更重要的文化性、道德性。无论男女,每个人身上都是两个生命的融合:一个是自然生命,另一个是精神生命。自然的生命可以用前面讲的那些进化论的视角来概括,它是自然美。但我们不能忘记,人还有精神美,包含知识美、道德美、文化美、艺术美。这个精神的特征恰好是人类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讲过,植物具有“营养的灵魂”,它们为了土地里的养分,为了光合作用,要使劲因地制宜地生长。竹子非常高,而它的根有时候比长出地面的部分还要长,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养料,这是出于营养的需求。动物更进一步,是“感觉的灵魂”,它能识别一个物体的移动。试想一下,一只老虎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它靠什么去抓捕野牛野羊?这是一种更高的进化,超过了植物。而人更超越,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来看,人是一种“理性的灵魂”,人可以认识自然界,积累各种知识,思考万物的本原;人不能只看到事物的表象,也要看到它的本质。换句话说,人和人相爱,不仅仅要看颜值,更要看人的内心。肤浅的人只迷恋颜值,有精神含量的人不但爱对方的颜值,更爱他美好的内在。而在《苔丝》中,我们明显看到,亚雷爱苔丝爱的是什么?说到底,他爱的只是苔丝的身体,而不是她的内心、精神和善良的品质。这个本能的身体取向会给苔丝带来灾难,但年轻的苔丝很难明白这一点。

亚雷这个性情飘飘荡荡的人,脑子里没道德负担,说话很随便,对女孩子就挑好话说,各种承诺随口就来,反正也不准备承担责任。而年轻女孩子没有关于男性的经验,不知道在男性中亚雷这类人多么浮浪,也不知道如何防备。女性很喜欢被赞美,往往在听到男性的夸赞时,不管真不真实,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高兴。亚雷这种人说话很廉价,但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特长,就是行动力特别强,没有什么廉耻感,进攻性非常强。女孩子面对一个男孩子追求自己,有时候觉得他的行动力强就是浪漫,好像他能做出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对自己无限的爱,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区,踏在陷阱上还以为是祥云。

苔丝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还不成熟,虽然她一开始对亚雷很抗拒,并且有点警觉,小心保持着距离,但在关键时刻却沦陷了:苔丝和一群干农活的女人收工回家,有的女人说话粗鄙,甚至放荡不羁,苔丝不太习惯,脸上就显露出来一点儿鄙视。结果那些人就开始排斥她,一路咒骂她,“骂得相当恶毒”。这时候的苔丝特别盼望有个人出现,把自己和这群人分开。正在这时,暗暗跟踪的亚雷出现了,他知道机不可失,故意请苔丝坐到他的马上,一起回去。小说中这样写道:“苔丝头脑极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决定性时刻,因此差点儿晕了过去。对于亚雷这样主动给予援助,对于他如此相邀结伴,苔丝在任何时候几乎都会加以拒绝,就像在这之前她已拒绝过好几次一样;此时此刻,道路冷僻这一因素也没有自然而然地使苔丝改变以前的态度。只是因为亚雷的建议是在一个特别的紧要关头提出来的——面对着这些对手,苔丝只要纵身跳上马背,她的愤怒和害怕立刻就能变成胜利——所以她听凭自己一时冲动,攀上篱笆门,一只脚尖踮在亚历克的脚背上,爬到他身后,坐进马鞍里。等到那些喝多了酒的好斗的女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马儿已经驮着他们两人跑得老远,转眼就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苔丝这时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之中呢?英国哲学家罗素说,人性中有四种欲望:占有的欲望、权力的欲望、竞争的欲望、虚荣的欲望。苔丝面对那些粗鄙的村妇时,她被貌似高贵的亚雷请上马背,这给了她胜利者的自豪,占得竞争中的上风。同时,她也享受到虚荣的满足,在那些女人面前很风光。她并不明白,她这两种心理快感正好掉进了亚雷虎视眈眈的觊觎——占有的欲望中。亚雷骑着马故意走远路,把她带进密林里,最后趁又累又乏的苔丝沉睡时,得到了她的身体。一个单纯的姑娘,她的厄运就在这看似偶然的外部因素变化中,突然张开了大口,吞噬着她的躯体。

这部小说的副标题叫“一个纯洁的女人”,这代表了哈代的态度。年轻的苔丝,里里外外遇到这么多身不由己的事,从而一步步陷入悲惨之中。这是个很意外的情节,哈代通过这种意外写出年轻人的局限,写出年轻女孩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剧。心绪中的一瞬间迷乱,却导致生命如此突然的整体倾斜。这个紊乱看起来是一场意外,但它造成的错乱会带来终生的黑色后果。苔丝接下来的人生灾变,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