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一种真爱,就是让最爱的人离开

日瓦戈和家人来到了尤梁津后,突然看到了拉拉。日瓦戈是在尤梁津的图书馆看到了她,“一眼便认出是拉拉”。她“穿着一件浅色方格短衫,腰间束了一条宽腰带,正全神贯注地在看书,像孩子一样微微往右偏着头,一动不动。她不时仰面沉思,或者眯起双眼凝视前方,然后又用手支着头,用铅笔在笔记簿上奋笔疾书……她的一切多么得体!她读书时的那副神情,好像读书不是人类的一种最高级活动,而是连动物也能办到的一种最简单的事,好像她是在挑水或是刮土豆皮”。日瓦戈并没有前去相认,而是从借书单上抄下拉拉的住址,悄悄地回到瓦雷金诺庄园。直到一年之后,他才去找她。

拉拉十分淡定:

“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来了已经一年多,竟抽不出空来?”

日瓦戈有些惊讶:“您听谁说的?”

“消息到处有,只看你听不听。再说我在阅览室里已经看见过您了。”

“那您为什么不叫我?”

“您不会非要叫我相信您没看到我吧。”

这对话感人至深,在有情人之间才会发生。若是寻常情意,哪会忍在心里一年多才相见呢?近乡情更怯,到了爱慕之人的身边,更是如履薄冰。这一对同命人,千回百折,总算走到了一起,但他们还是以“您”相称!

重逢的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很快日瓦戈就“留在拉拉家过夜”。拉拉不再期待她那见不到面的丈夫,她告诉日瓦戈,安季波夫率领红军攻打尤梁津时,“用大炮轰击我们。他明知我们在城里,但他从来没有打听过我们母女是否平安……他近在咫尺,竟不想办法来看看我们!这我实在想不通,无法理解。对我来说,这简直无法捉摸,这不是生活,而是古罗马时代的美德,当今最时髦的一种做法”。从这些看似只是女人的抱怨中,其实我们可以看到时代的冷酷。革命毁灭了人情,人们都脱离了轨道,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日瓦戈和拉拉开始以“你”相称,犹如家人。在久盼的温暖中,他又“觉得自己是个罪犯”,因为这幸福包含着欺骗,向冬妮娅“隐瞒那些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不能容许的事”。一想到这里,“他喉咙里的东西再也咽不下去,他放下调羹,推开盘子,强忍着满眶的泪水”。

日瓦戈的进退两难,被红军游击队轻易解决了:游击队把他抓走了,因为革命队伍太需要医生。革命时代的爱情遭遇,总是被强大的外力急转弯一般改变,谁也无法抗拒。等到一年多后日瓦戈想方设法回到尤梁津,才知道妻子一家已经被驱逐出境,去了法国,只留下一封信,信里这样说:

你可以个人提出离境的申请,那时我们又可以团聚在一起了。我写是这样写,但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们会有这个福分。最不幸的是我爱你而你不爱我。我一直在为我这个想法寻找根据,想证明这样想是对的。我反复考虑,回顾我们的生活,检查我的所作所为,但我找不到起因,也想不起我做了什么事才招致如此的不幸。我总觉得你对我另眼相看,对我看不顺眼,就像从一面不平整的镜子里看我一样。但我是爱你的。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得出我何等爱你!我爱你身上所有的特点,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有些方面虽然平平常常,但它们不平常地结合在一起而使我感到珍贵;爱你那由于内心的美而显得端庄高雅的面容,虽然看起来它可能并不英俊;爱你的才情和智慧,它们填补了你所欠缺的坚强意志。这一切我都感到十分珍贵,在我心目中没有人超过你。不过请你听我告诉你:即使我不如此珍爱你,即使我不这样喜欢你,我仍然看不到我凄凉冷清这一痛心的事实,我仍然以为我爱你。只是因为我惧怕没有爱情是一种屈辱的致命的惩罚,才不知不觉地一再不肯承认我不爱你,无论是我、无论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我的心不会告诉我,因为没有爱情几乎等于杀人,我不能使任何人受到这样的打击……当我们离开这决定我们命运的可怖的乌拉尔之前,我和拉拉有过短时间的接触。在我困难时,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分娩时,她帮了我很多忙,我对她十分感激。我应该坦率地说,她是个好人,但我也不愿说违心的话,她和我全然不同。我来到人世是要使生活过得单纯,寻找一条正确的出路,而她却是使生活复杂化,使人迷失方向。……我亲爱的,我心爱的,我的丈夫,我孩子们的爸爸,怎么竟落到了这个田地?我们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我这些话的意思你能明白吗?明白吗?

冬妮娅的这封长信,在《日瓦戈医生》中极为重要,是打碎所有人心底的一声长叹。没有经历过恋爱的冬妮娅慨然懂得自己“不知不觉地一再不肯承认我不爱你”,这是多么痛苦啊!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孩子,并不等于能够情深意长地生活,爱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啊!“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而人只有“此生”,谁也不能重来一遍。冬妮娅是那么完美,却也因为完美而无法理解拉拉的曲折人生,不能谅解她“使生活复杂化,使人迷失方向”。冬妮娅代表的是社会的常识,是和平年代的主旋律,是人类美好的期望,但不是日瓦戈和拉拉的命运。这两个“例外”之人被历史复杂化了,思维和情感都发生了巨变,如同日瓦戈对拉拉所说:“如果你无所抱怨、无所遗憾的话,我就不会爱你爱得如此之深了。我不爱那些没跌过跤、没失过足的不犯错误的人。他们的美是僵死的、没有价值的。他们不懂得人生的美。”

日瓦戈和拉拉开始生活在一起,他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科马罗夫斯基突然来到,他带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安季波夫被当作革命队伍里的异类,已经被枪毙了。红色政权早就知道拉拉的身份,以前没有惊扰她,只是因为想让她当诱饵,诱捕逃亡的安季波夫。现在“诱饵”已经没有价值,拉拉很快就会被抓走。科马罗夫斯基刚刚被任命为远东地区边疆政府的部长,他可以将拉拉和日瓦戈带走,保障安全。他说得很明白:“关于你们的情况我了解到的比你们自己想到的要多得多。你们正处在悬崖边缘,这你们恐怕还蒙在鼓里。如果不及时采取对策,你们自由自在的日子以至活着的日子已经是屈指可数了。现在存在着一种共产主义模式,很少有人能适应。但谁也没有像您尤利·安得列耶维奇这样明目张胆地去反对这种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刺激人家。您讥嘲这个世界,侮辱这个世界。如果没人知道倒也罢了,但莫斯科一些重要人物对您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您是个男子,无拘无束。如果您任性胡来,拿生命当儿戏,那是您的神圣权利。不过拉拉跟您不同,她是个母亲,孩子的性命、今后的命运都在她手里。她可不能跑到九霄云外去胡思乱想。我劝了她一个早上,要她认真对待这里的局势,但她不愿意听。请您运用一下您的权威力量,对拉拉施加影响。她无权把卡秋莎的安全当作儿戏,也不应该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

科马罗夫斯基为什么要来搭救拉拉?这是个神秘的问题,这个在社会风浪中搏斗大半生的男人,也许到了反思和沉淀的阶段。他的一生恐怕也只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那就是和拉拉的不伦之恋。对拉拉他是动了真情的,在混乱的革命年代,他或许终于明白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还是真挚的感情。他身上积累的油滑和心机太多,不可能立地成佛,但再污秽的人,一生中也会做几件善良的事,更何况还是为了当初的情人?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人性,太难解。

日瓦戈几经思虑,痛苦地决定动员拉拉带着女儿跟科马罗夫斯基走,自己留守在瓦雷金诺。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他向拉拉说出了心里的秘密:“你是藏在我心中的一个像禁果似的秘密天使;在和平的天空下,你曾出现在我生命的源头,而在这战乱的年代,又眼看着我生命的结束。记得那时你还在高年级读书,那天夜里我看到你穿着一身深咖啡色的校服在旅馆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和现在一样秀丽,令我惊叹。后来我常常想为你那时候射进我的内心、令我陶醉的光辉、那渐渐消失的光束与声音找个名称,因为从那时起,它们便在我的生命中流动,成为我认识世界万物的一把钥匙。这要感谢你。当你那穿着校服的身影从阴暗客房中走出来时,我虽然对你一无所知,但我痛苦地感到这个瘦削的女孩浑身像充满电流似的充满了世界上一切女性的美。只要走到她身边用手指一碰,迸出的火花便会照亮房间,我不是当场触电而死,便会终生带上渴慕与悲伤的电磁。我满眶泪水,整个身心都在闪亮、哭泣。我非常怜惜自己,但更怜惜你这个小姑娘。我非常惊异,心里在问:如果爱慕她,吸取她身上的电流是如此痛苦,那么,做女人,做电流,惹人爱慕,不是更要痛苦万倍吗?我到底都说出来了。这种心情可以令人发疯。我的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

这个选择了医生职业的日瓦戈,本性完全是个诗人,他在拉拉母亲自杀的那一夜看到的拉拉,如此神性地化痛苦为诗意,变成指引命运的天使,这才是他真实的诗人本色,是他天生地就的本心!这本心道德框不住,政治压不住,亲情拉不住,他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奔向了拉拉!

现在,为了深爱,为了解救,日瓦戈决然让拉拉带着孩子离开,而且是跟随着有杀父之仇的科马罗夫斯基。为爱放手,这是最高的境界。为了这份爱,他故意让拉拉和科马罗夫斯基先走,自己随后赶上来。其实,这是一句假话,就这样,残酷的分别时刻到来了,拉拉和孩子的雪橇渐渐远去:

日瓦戈站在门口,大衣斜披在他一个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台阶上一根细柱子上端,好像要把石柱子掐断似的。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他看到山坡上有一小段路,两旁有几棵稀疏的桦树。这时落日的余晖正照在这片空地上。他们的雪橇随时会从浅谷里奔出来,来到这里。

“永别了,永别了,”日瓦戈一面等待着雪橇在空地上出现,一面默默地重复着,把他这来自内心深处的话向傍晚的寒风吐露,“永别了,我唯一的爱人,我永远失去了你!”

“出来了!出来了!”当雪橇从斜坡上像箭一般从下面飞出来,掠过一棵棵桦树时,他那苍白的嘴唇单调急促地说着。雪橇好像要叫他高兴高兴,渐渐慢下来,在最后一棵桦树旁停了下来。

啊,他的心跳起来了,几乎要跳出胸膛,腿也发软了,他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就像正从他肩上滑落的大衣!

“上帝啊,你是要把她送还给我吗?出了什么事?那落日照耀的地方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停下不走了?唉,完啦,雪橇又走了,又飞奔起来了。她大概是停下来再看这房子一眼,也许她是要看看他动身了没有,现在是否在追赶他们。他们走了,他们走了……要是太阳不过早地落山,他们还会出现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他们的雪橇会在前天晚上出现狼群的峡谷那边的空地上出现。”

这一时刻终于来临而且很快就过去了。暗红色的落日还悬挂在白雪皑皑的地平线上,白雪贪婪地吮吸着落日洒下的菠萝色光辉。

瞧,雪橇出现了,随即飞快地驶过。

“永别了,拉拉,来世再见吧!永别了,我的美人,永别了,我永恒的无尽的欢乐。”雪橇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此生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从此,日瓦戈孤身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写下一首首晶莹的诗。他后来历经磨难回到了莫斯科,艰辛地生存着。一天,他正在公交汽车上,“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这在以前还没有过,他意识到身体里什么东西破裂了,这一下要了他的命,一切都无法挽救了。……他开始从车后门的人群中往外挤,又惹起一阵谩骂声,人们踢他,朝他恶狠狠地喊叫。他也顾不了这许多,挤出了人群,踩着踏脚板下了电车,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咕咚一声摔倒在路上,再也没起来”。

拉拉这一天很偶然地来到莫斯科,她被神秘的命运领引,来到了日瓦戈的遗体边。回忆起和日瓦戈在一起的日子,“日瓦戈那种自由坦荡的精神又充满了她全身。她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冲动。她多么想借助这种冲动冲出这痛苦的深渊,到外面去,到新鲜空气中去重温往日自由的欢乐,哪怕是重温一会儿也好。她仿佛觉得同他告别,尽情地俯在他身上痛哭,就是这样一种欢乐。”难舍之中,“她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头、自己的胸膛、自己的心灵以及像心灵一样宽大的双臂紧紧抱住棺材、鲜花和他的遗体”。

葬礼之后,拉拉开始整理日瓦戈的诗歌。直到有一天,“她离开住的地方,便没再回来。看来是在街上被捕了。她也许死了,也许被送到北方数不清的普通集中营或女子集中营里,被编成代号列入名册。后来名册丢失了,她也被遗忘了”。

这是一个悲欣交集的故事,美好的生活总是那么短暂。时代的粗粝,让那么多善良美丽的生命过早地流逝,唯有爱的诗篇,漂留到后世的记忆,犹如帕斯捷尔纳克的诗行:

春天又在太阳穴的血管中突突跳动,

大地上的积雪融出了空洞,

冷清的夜晚,不见一只飞鸟,

只有雨珠悄然飘落,它来自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