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秋天,岛村又来到了驹子的山乡,这是他的第三次雪国之旅,景象萧瑟:“下了火车,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山上的白花。从陡峭的山腰到山顶一带,遍地盛开着这种花,白花花的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阳一般。啊!岛村不由得动了感情。”
在熟悉的温泉旅馆,他又见到了驹子,将近一年未见,驹子对他的恋情更急切了,问岛村:“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岛村有口无心地回答:“当然了解。”驹子追问:“既然了解,那你说说看。喏,你说说看……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净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驹子说岛村挥霍无度,实际上说的是他不懂得珍惜感情,而不是物质上的浪费。
说完之后,驹子声音低下去:“我很伤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儿就回去吧。”
岛村真的不了解驹子吗?并不尽然,如《雪国》中所写:“驹子为什么闯进自己的生活中来呢?岛村是难以解释的。岛村了解驹子的一切,可是驹子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岛村。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当然,岛村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这才是岛村不能爱驹子的根本缘由。他“不是离不开这个地方,或者同驹子难舍难分,他来到雪国只是由于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等候驹子频频前来相会的习惯。而且驹子越是寂寞难过,岛村对自己的苛责也就越是严厉,仿佛自己不复存在。这就是说,他明知自己寂寞,却仅仅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岛村听了驹子的话,有些伤情,但也难以辩解。他默默低头,茫然凝望着地下死去的昆虫:“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房间里的榻榻米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细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着。这八叠大的榻榻米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们。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的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了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美呢!”凄凉的美,可观而不可行,这正是岛村面对驹子的心情。
在《雪国》中,岛村的第三次前来,明显加大了叶子的出场频率,就在岛村来到的第二天清晨,他就看到了叶子的美丽身影:“土坡上围着一道芒草的篱笆。芒草绽满了淡黄色的花朵。细长的叶子一株株地伸展开来,形似喷泉,实在太美了。叶子在路旁向阳的地方铺上了草席子在打红小豆。红小豆辉光点点地从干豆秸里蹦了出来。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大概没看见岛村吧。她叉开穿着雪裤的双腿,一边打红小豆,一边唱歌,歌声清澈得近乎悲戚,马上就能引起回声似的,‘蝶儿、蜻蜓,还有蟋蟀,在山上鸣叫啁啾;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虽然只闻其声,但岛村的心怀已经如蝉翼般颤动起来。一天之后,岛村和驹子去看行男的墓地,“穿过寂静得几乎连冰水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的杉林,沿着铁路走过滑雪场下方”,突然现出了叶子,“刹那间,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满脸严肃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对这边睃了一眼。岛村冷不及防,向她行了一个礼,就在原地站住了”。叶子是来给行男上坟的,她“在坟前蹲下,双手合十膜拜起来”。而驹子不为所动,冷冷说了句“我呀,才不给行男上坟呢”,然后默然离开。而“叶子有点生气似的,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岛村此次前来,更多的还是念想着叶子。他发现叶子也在这家温泉旅馆干活儿,“叶子总是在厨房里帮忙,从没赴宴陪过客。客人多了,厨房里女佣的声音也大起来,却没有听到叶子那优美的声音。负责岛村房间的那个女佣说,叶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里唱歌的怪癖,但岛村从没有听见过。”叶子像一个大磁场,让岛村面对驹子的时候“也就有点拘束了。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驹子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而叶子带给他的是阳光明媚,“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被这个女子吸引了”。
终于有一天,《雪国》中的三人关系爆发出炙热的地火,赤裸裸地展示出情感深处的锋芒!
这一晚,驹子忙于应付酒宴,让叶子给岛村带一个纸条。叶子“像邮差似的伸手将纸条递过来,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村打开这张折叠的纸条时,叶子已经杳无踪影”。一会儿,驹子“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问岛村:“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道吗?”岛村十分惊讶,问驹子:“谁?”驹子并不明说,只是回答:“要烧死人的。”然后直接问岛村,喜不喜欢“那位姑娘”的“那种眼睛”。问罢“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摆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一张纸条,这时的她,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狼狈不堪。他以前也几次见过这位姑娘,每次总是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当她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时,他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她那副过分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长聊,紧张的岛村不由得说出自己对叶子的关注:“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来的那趟火车上,你照顾一个病人,还向站长拜托你弟弟的事,你还记得吗?”叶子淡淡地回应一声“嗯”,岛村继续说着很投心的话:“听说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吗?”叶子矜持地说:“哟,多不礼貌,真是的!”岛村觉得叶子的声音“优美得令人吃惊”,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句情味深深的话:“我觉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叶子似乎并不惊奇,轻声问:“是吗,你听驹姐说的吧?”岛村此刻仿佛失去了自持,大有寓意地说:“她什么也没讲,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叶子突然打断了岛村的曲折表白,“悄悄地把脸背转过去”,清清楚楚地对岛村说:“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说这话时,她“稍带点颤音”。
冰雪聪明的叶子姑娘,她什么事儿不明白呢!这个年轻的姑娘也无依无靠,前途茫茫。眼见驹子的贫困交加,她并不想重复同样的悲剧。善良的本性,让她深深担忧“师姐”驹子的未来,她明知岛村目光中的爱慕,却不能不让他适可而止,提醒他善待驹子。敏感的岛村此时不能再遮掩自己的本意,他直率地告诉叶子:“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叶子听到,“好像连身子也要颤抖起来了”。岛村是在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情意,叶子似乎看到了生活中的一道暖光,随后两个人有了一段决定性的对话:
岛村把视线从她那充满警惕的脸上移开,带笑地说:“也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去好。”
“我也要去东京呢。”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叶子说。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去好吗?”
“好,就请你带我去吧。”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
岛村大为吃惊:“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是精神松懈了下来,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的,这样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
此时的叶子,犹如换了一个人,竟然向岛村敞开心怀,说驹子“真可恨”。岛村问她“为什么怨恨驹子?”,她却不肯明说,只是再次交代岛村“请你好好对待驹姐”。无奈而莫名的岛村也只能再次表明“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榻榻米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快要发疯了”——叶子的真性情毕露无疑。她处于社会的底层,也渴望走出这冰寒的大山,去东京另寻生路。岛村对她的情感倾注,尽管毫无可靠性,但已经十分难得。上流社会一份萤火般的余情,对叶子来说也是霞光般的希望。她期待岛村把自己带出去,甚至愿意到岛村家当女佣。这是不是爱情呢?也许不是,但世界上哪有那么纯粹的爱,很多感情,都是在不明不白的同路行走中悄悄发生的。对于漂泊的女性,有时候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叶子眼前的这个岛村,正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性。她想抓住,但又悲怜凋零中的驹子,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复杂,她真的快“发疯了”,一面要岛村“好好对待驹姐”,一面要求岛村把自己带走,这样的叶子,只能生死由命了。
当叶子听到岛村答应带她去东京后,马上走出了房间,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唱起歌来。而岛村却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他如此毫不犹豫地答应带走叶子,相比之下,他从未考虑将驹子从雪国带出去。他不能承受驹子的“沉重”,而年轻的叶子对于他来说,却是无负担的欣快。叶子与驹子完全不同,她走的不是艺妓的道路,而是像千千万万的年轻女子,打算过普通劳动女性的日子。她希望岛村带自己去东京,并不是求包养,而是劳动求生。这正是驹子缺乏的生存技能,驹子从小到大都封闭在舞妓、艺妓的圈子里,美则美矣,但同春种秋收的主流生活隔着无形的大山。驹子像大多数艺妓一样,期盼的是解救自己的“恩主”,而叶子不然,她能在人间烟火中自立,粗茶淡饭地生存。岛村知道这对驹子十分残酷,“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但对一个漂流人世的男人来说,这又是唯一的选择。岛村知道自己将驹子抛入了深渊,他并不是个狠心的人,内心的“寒意”混合着深深的惭愧和对自己的悲怜。
很快,驹子来了,她告诉岛村,看到叶子姑娘哭了,责问岛村:“是你把那姑娘弄哭了?”岛村心知肚明,不由地说:“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而且反问驹子:“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叶子姑娘第一次成为岛村和驹子交谈的主题。岛村要为叶子掩饰,心虚地告诉驹子:“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驹子一眼看穿,咻咻地问:“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岛村急忙应付:“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驹子直截了当:“你想要她?”岛村言不由衷:“瞧你,说到哪儿去了!”驹子严肃地说:“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她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然后:
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驹子是多么无奈啊?爱情中的女性最敏感,她越来越感觉到岛村的情感漂移,一听到岛村谈起叶子,她就妒意难平。川端康成在这里描写的是一个颇为艰深的问题:女性“姐妹情谊”的复杂与脆弱。美国历史学家吉娜维斯曾经指出,全世界女性都深受男权压迫、性压迫、资本压迫,最应该在共同受压迫的基础上建立起互相关怀、互相支持的“姐妹情谊”,开辟与充满竞争的男性世界的伦理和价值观截然不同的新生活。呼吁“姐妹情谊”的人们都相信,“女性之间的情谊是她们团结起来对抗父权文化,颠覆男权话语,建立女性身份的武器”。但这其实是几千年来难以实现的乌托邦,在生存的竞争中,女性之间又有着天然的对抗性。尤其是在爱情与婚姻领域,女性的竞争是天然而决绝的。2003年,日本女作家酒井顺子出版了她的成名作《败犬的远吠》,书中将女性婚姻大战中的失败者定义为“败犬”。她如此描述:“美丽又能干的女人,只要过了适婚年龄还是单身,就是一只败犬;平庸又无能的女人,只要结婚生子,就是一只胜犬。”这本书在当年引起巨大轰动,“败犬”一词被推选为“年度语”,这本书还获得日本第四届妇人公论文艺奖和第20届讲谈社散文奖。女性之间又爱又恨的驳杂情感,是轻飘飘的岛村万万想不到的。
《雪国》的情节写到这里,似乎已经逆转,故事的脉络变成了岛村与叶子。小说开始时那火车上的幻美一眼,难道真的变成了现实的爱情?川端康成不会这样把读者导向庸俗的爱情老套,他要在徒劳、摩灭之后,在小说的结局骤然揭示出人生的另一个危险:无常。这结局来得那么突然,又是那么灼热,将一切都燃烧殆尽——年轻的叶子,在熊熊大火中死去。雪国的茧房着火了,叶子恰恰困在其中:
消防队员把一台水泵向着死灰复燃的火苗喷射出弧形的水柱。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就是这样掉下来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岛村心头猛然一震,他似乎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僵直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的,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说岛村脑中也闪过什么不安的念头,那就是他曾担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躯,头部会不会朝下,腰身或膝头会不会折曲。看上去好像有那种动作,但是她终究还是直挺挺地掉落下来。
此情此景,让岛村的“脚尖也冰凉得痉挛起来”。他忽然想起“年前自己到这个温泉浴场同驹子相会,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又扑扑跳动起来。仿佛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而驹子冲上前抱起叶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她抱起来的不但是叶子失去的未来,更是自己永远无法追回的过去。
整部《雪国》就这样结束了。三个主人公虽然都挣扎过、奔忙过,却都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人生到底应当如何走过?这永远没有完美的答案。时间总是带走我们最美好的部分,留下无穷的追念。《雪国》是纯美的,川端康成的笔下,大自然是多么晶莹明澈!在深秋的雪国仰望夜空,能看到星光闪烁的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松尾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沙子,明澈极了。”晶莹的大自然中,人的命运却那么起伏跌宕,无论驹子执拗的坚持,还是叶子梦幻的向往,都飘散在看不见的冥冥中。
在一片混乱的结局中,“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银河永驻夜空,倾泻的都是岛村的凄凉。两个年轻女性梦幻一样走过了他的雪国时光,坠落在他的虚无中。老子《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绝美的大自然不动声色,静看人间一代又一代的来来去去。岛村也许永远不会明白,世事艰难,却也要有一份赤子之心。与其把一切看做徒劳,不如忘却摩灭,飞蛾赴火一样投入真情,给短暂的人生一点儿温度。川端康成反复地说自己不是岛村,而是驹子,这其中有多少感叹?一个抱着三弦对着大山慷慨弹奏的女子,是多么顽强而苍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