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要不要重新接受前任?
读者:初恋经常会出现的一个问题是,隔了很多年,对方回过头来找你,但已经面目全非了;或者说你又想回过头去找那个人,但对方又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你了。我总觉得我在上一份感情里已经付出这么多了,还有必要再和另一个人重新经历一遍吗?但如果跟原来的那个人在一块,有的时候会造成反复,重新经历一遍伤害,又会想起来,“哦,原来是因为这个跟他分手的”,于是又分手了。隔几年可能又会想,再试一次吧。这种情况有多大的普遍性?
梁老师:这是一个挺重要的问题。哲学上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所以即使重新来一遍也不是一样的。经历时光流转之后,人其实在内心深处都会有变化。但是为什么我们有时候对初恋又有一种内心深处的温情呢?这个原因其实是相当复杂的。
一方面是我先前说的初恋比较单纯,一个人拥有这份单纯的时间是很短的,因为你在社会生活中不断地长大、变化。而初恋那个时候代表了你生命中特别纯净的一段时光,所以不是那个人,而是那段时光、那个阶段对你来说特别珍惜;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再重新来一遍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两个人都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另外一个问题在哪里呢,你在后来的生活里可能又遇到别的人,而这份新的情感往往是你在初恋里面所稀缺的东西。你真正回过头来才发现,前面那个人会形成你生命内在的某种特质,形成你的某种特点,在一定程度上会塑造你的生活。
在内心深处,其实你是渴望一个人既有前面这个特点,又有后面这个特点,但其实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当你跟后面这个人在一起,开始很好,慢慢地也会觉得不够。这时候你就会反过来,跟牛反刍一样,哦,其实原来的日子还不错,所以就会产生这种怀念。
而且,女性的心理特点是百分百的,纯度更高。我们日常说女性比较情绪化,归根到底就是她是一种全心的、一股脑儿的投入。所以女性在扔掉初恋的时候,有时候是毫无道理的,把对方一概地否定掉了,然后去找一段新的爱情。女性不适合藕断丝连。男性相反,往往跟前任分手了,他心里有时候对她还蛮怀念的,过年过节慰问一下。
所以就会有这样一个通道,两个人都会有可能退回去。如果现任不是很温暖、不是很好,可能男孩觉得前任更加贴心,可能会回头。女孩往往是觉得后面这个一开始很好很好,到最后忽然发现这个家伙不行,这时候才有点缓过神来,觉得前任挺好的,是自己太作,也就开始回头了。
分手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候它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分手的真正原因跟说出来的那个原因是不一致的。分手有一个心理的契机点,只不过没有把它显性化,后面有一个持续的过程,最后才分开。所以一般来说,分手的第一个月是复合的高发阶段,过了这一段时间,实际上复合的概率就低得多了。往往分手后过得特别不好的人,复合的概率就比较高,凡是过得还可以,一般就不大会去复合。
二、爱情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读者:之前也有一些朋友跟我讲过,喜欢一个人很多年,突然在某一刻就不喜欢了,或者是那个人向你表白的时候就不喜欢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描述这种现象就很极致,男女主人公本来是非常疯狂地相爱,突然之间女主人公就不爱男主人公了,但是男主人公还特别爱她,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梁老师:爱情有时候很容易断电,看着还明亮得很,突然“咔”一下就黑了。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叫《一瞬间关上所有的窗》,确实是这样的。这样一种突然的中断,它很复杂,原因是非常多的。但一个非常确定的中断是来自对真相的发现,就像亨利·詹姆斯写的一部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那样。
小说中,伊莎贝尔是一个美国女孩,她意外地继承了七万英镑的遗产,当时是特别大的一笔钱。她给自己设定的理想爱情是一定要去欧洲找一个没落的贵族,虽然没落的贵族没钱,但是他们有很深的历史文化修养,懂艺术,懂文学,她觉得美国的钱跟欧洲的人文艺术结合起来就是一种非常好的生活。
伊莎贝尔到欧洲之后,一个大工厂主很有钱,人特别好,爱她,但她拒绝了人家,因为那个家伙太有钱了,不符合她的标准,她不要。结果她找到了奥斯蒙德,完全符合她的想象,所以跟他结婚了。
但伊莎贝尔不知道的是,这种没落贵族的内心是很自我、很自私的,因为这个时代已经完全不属于他了,他内心自我保护、自我封闭、自我欣赏、自我迷恋的情结是特别浓烈的。
伊莎贝尔跟他结婚后就发现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还是觉得他是可以被自己点燃的。其实伊莎贝尔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误区,她以为通过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
很多人的爱情观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以为爱情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其实一点也改变不了,只能改变一些具体的部分,但不可能改变他根本的部分。
有一天伊莎贝尔走进会客厅的时候,发现她的丈夫奥斯蒙德坐在椅子上,旁边站着梅尔夫人。这就非常说明问题了,因为在欧洲的传统中,如果只有一张椅子的话,都是女士坐着,男士站在旁边,只有在情人的关系里面才会打破这些规矩。所以看到奥斯蒙德坐着,梅尔夫人站着,伊莎贝尔一下子明白了。
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伊莎贝尔身上有一种神圣的情结,朋友都劝她离开奥斯蒙德,但最后她还是毅然地回到奥斯蒙德身边。她的理念就是,我选择了他,这就是我一生的坚持。
还有一种原因,两个人的性情、生命特质确实不一样,这在某种环境下看不出来,但在另一种状态下就能看出来。就像在西藏,五千五百米以上的雪线属于植物的敏感区,一些植物的特性在这个海拔上才可以表现出来。气候稍微变暖一点点,这个区域就会出现一些新植物,不变暖它就长不出来。很多人的性情就像这种植物,它是到了一定的环境、一定的条件下才会显现出来,而显现出来的部分恰好是你不能接受的。
就像城里人有城里的人的缺陷,农村人也有农村人的缺陷。种田的孩子长大了,他身上有一个特别宝贵的品质,就是勤劳、能吃苦,很多人很欣赏这一点。但是他身上也会埋藏另一些东西,有时候他们原来童年缺失的东西,就会影响人生价值观的选择。
如果你作为一个女性,你本来喜欢他的勤劳,喜欢他身上这种气质,可能心里希望他一直做学术,做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但是在某个选择的时刻,他身上的另外一面显现出来了,他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这个时候你心里面就会感到失望,你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判断根本上是有问题的。这就是在一个变化的社会中,会打开一种你平时看不见的东西。
还有一个原因,两个人总是在社会中不断地成长、不断地发展,这个过程里面有一些不可避免的问题,比如成长速度不一样,社会位置也不一样,然后逐渐地变得各个方面都无法共振。这个时候勉强在一起就会很累,所以也会选择放弃。尤其在今天这么一个精神储备很单薄、社会变化又特别剧烈的时代,出于这种原因分手的情况其实是蛮多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三、如何理性地分手?
读者:之前您举例的这些小说很多都是国外的,换句话说,其实中国的问题可能比较特殊,比如说两个人在一块很久了,然后发现不太合适,可能国外大家很放得开,好聚好散;在中国可能会涉及家庭、房子,很多时候不能当断则断。这个时候您觉得人应该像西方人那样去做一个了断,还是说就做一个佛系青年,自己进行心理调适呢?
梁老师:这倒是一个挺普遍的事情。在中国社会来说,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一个没有定势的阶段了,一个人绝对无法通过外部的标准来让自己明确一个判断,因为现代社会里面那种多元的过程、碎裂的过程,任何外部的标准都不可以作为自己的依据。
依据在哪里?依据是自己对内心的一种体认。这种体认也许是虚无的,也许过了两年你就不这样体认了,但是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根据了。如果你不把内心作为根据的话,那你的生活完全就是一种人造的、浮离的生活。
我们这个时代正处于转型期,我认为起码还要经历七八十年或一百年的过程,我们才能形成新的社会共识和价值基础。今天完全是处在一个变化、流动的阶段,我们唯一能建立判断的依据就是自己内心一种真实的心愿、愿望。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的话,你和一个人在一起,你会从两个向度上做选择:一是你要获得一种道德的满足感。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你尽自己最大的善,也就是说已经跟他无法再用爱的逻辑来相处,但是我可以用善的逻辑来相处,所有我能够付出的我都可以付出,自己做到问心无愧。这样的话,你的生活也建构出一种伦理上、道德上的自足性,当然这也是很艰难的。在这个过程里,如果对方还是使你感到很痛苦、很失望,这时候你可能自然而然就会选择分离,因为这时候你已经问心无愧了,已经把这种坚持做到底了,这是一种选择。
另外一种选择就是现代性的,那就是果断地分离。而分离之后有一个巨大的问题:你要证明分离之后的生活确实是更自由的,在更自由的状态下,你自身会更丰富、更积极、更有创造性,这个时候才能够说明你这个选择是有价值的。
总的来说,我们今天就在这两个方向上,在两难之中做出选择,基本上是处于这么一个状态。
当然,最不好的做法就是心里又不愿意,然后又勉勉强强,出于种种顾虑,为了家庭,为了父母……那就是混成一锅粥了。自己不做决断,也不努力,也不能输送热度,这种生活是最消极的。
四、爱情变成亲情正常吗?
读者:人们常说两个人一开始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但是在一起久了之后就变成亲情了,您怎么解释这种由爱情变为亲情的现象?
梁老师:变成亲情就不正常了。我接触过的人,有的人准备离婚了,离婚之前在过渡时期经常会说,我们俩就像朋友一样,我们俩就像家人一样,没有谈恋爱的时候那种感觉了。
其实没有恋爱的感觉就说明爱情本身已经像一潭水了。我们说亲情像一潭湖水,很安静,很温馨,很可靠;而爱情像河流一样。
在日常生活里面,人经常会变得循环往复,生活就变得有依赖性了,变得可知了。每天什么时候该干什么都知道了,这时候两个人都在这个点上,就构成了亲密关系里一个很有密度的空间或者时间。
但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有很多新的可能。比如你们俩如果一起去旅行,一起去法国普罗旺斯,到那里之后,会焕发出很多新的东西。你们看到那么新鲜的罗讷河,看到阿维尼翁断桥,看到凡·高当年那些热烈的绘画,两个人的生命都在打开,这个时候彼此之间也会有很强烈的初恋感,有一种新生命的滋生感。
我觉得人生永远像初恋,但是不像以前年轻时那么不懂事,而是越来越丰富,生命不断地有一种互相之间的惊奇感。这是特别好的一种能力,但是很难实现。
为什么很难实现呢?有的人建立恋爱关系是从互补性出发的:我比较内向一些,不好动,对方很热情,很外放,可以带动我,然后就把自己依附在对方身上,跟着对方走。结果对方越拖越累,两人也不改变这种模式,所以才会出现这样一种状态。
但如果是农业社会就不同了,农业社会爱情变成亲情是很合理的,因为没有“生活在别处”的问题,别处也是田地,大家就是亲情,男耕女织。而现代社会则是另外一种新的时代环境,所以我觉得爱情是需要永远努力的事情。
五、在爱情中太自卑怎么办?
读者:有时候觉得自己还蛮好的,但是喜欢一个人的话,会突然变得极度地自卑,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而我有一个朋友,她就觉得自己很完美,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一个跟她一样好的人共度将来的日子。我想问一下这两种极端——极度自卑和特别自信,您怎么看?
梁老师:我的观念是,与一个人相遇以后,应该觉得自己特别好,因为特别好才值得对方爱。所以我看到张爱玲遇见胡兰成以后说“一直低到尘埃里”,就特别地不理解,因为张爱玲的才华,张爱玲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是非常稀有的。
爱情里面两个人之间的自信,我觉得是特别重要的。为什么呢?因为你看到一个特别好的人,他能爱你,你也能爱他,那种爱不是敬仰,不是说对一个人的仰望,它很大程度上是生命之间产生感觉了,获得呼应了。也就是说自己有能量释放,你也能吸收对方的能量,这才是爱情。
如果说有时候觉得自卑,那这种爱情可能就有点抽象,觉得对方非常完美,自己对照起来好像有太多的缺失,这可能是因为对自己投入进去的情感体会得不是太清楚。但我觉得人如果能够把情感投入进去,已经是特别大的一种内心力量,是一个新世界的打开,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爱的能力是特别重要的。
我们在世界上无外乎“我”“你”“他”三者关系,在没有建立恋爱关系的时候,你跟所有的人都是“我”和“他”的关系,所有的人都是“他”,都是第三人称。只有爱上一个人以后,才会出现一个“你”。
很常见的情况是,一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跟这个世界只能建立“我”和“他”的关系,建立不起来“我”和“你”的关系,因为内心的世界打不开,只会在现实的抽象的那些标准、那些功利的东西里面去跟世界打交道。表面上觉得好像爱上一个人,实际上不是的,只是爱那些标准。
当你真正地去深深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这时候“我”和“你”的关系才开始出现。社会关系是等级制的,像金字塔一样,所以你才会产生你在低位他在高位的感觉。但是“我”和“你”的关系是平等的,是对流的,这是“我”和“你”的关系最大的特征。
其实有一个规律,特别美好的人反而往往在恋爱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不好,因为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对自己的精神发展、艺术发展等各个方面有完美主义的倾向,这样的话就会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
六、三观一致就能产生爱吗?
读者: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了他的爱情观,他说两个人不一定要有爱,三观合一就能产生爱,在以后的磨合中可能会对彼此有依赖,然后慢慢产生爱。我就很耿耿于怀什么叫三观合一能产生爱,真是这样的吗?
梁老师:我觉得男女情感的产生一定要共同经历事情。有时候我们的学生也会有这个疑问,两个人觉得过得平淡,我觉得他们可能只是缺乏一个共同经历的事情,这个事情一定要是有难度的。
面对有难度的事情,两个人共同去创造,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彼此的个性,彼此的意志与品质,彼此的能力,彼此的情感特征,都会显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第一眼没看上与之后两个人关系的发展,两者没有必然的关系,但是两个人之后有过共同经历就不一样了。
小说《活着》中,福贵和家珍什么时候才开始真正地依存在一起?实际上是在福贵房子也没了,钱也没了,最后已经变成一个破落户,流浪在街头,成了一个非常凋零的人的时候。这个时候,家珍带着已经养得大一点的孩子回来了。
两个人经历这么一次大的变化以后,原来那些生活的基础,土地、钱、大小姐、大少爷通通没了,这个时候两个人再重新去建立起一种生活,这才是真的情感。
余华的创作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不善于写女性。他的所有作品里面很少能看到真正有血有肉的、很有生命感的女性,包括《活着》里面的家珍也太伦理化、太理想化,当然这也许跟余华的生死观有关系。
余华容易把一切归于自然、归于平淡。他父亲是海盐县城的一个外科医生,他们家就在医院里面,所以余华对于人的生死看得很透。海盐天气很炎热,夏天复习功课他都在停尸房里,因为停尸房很阴凉,没有尸体的时候就在那里复习。
这样的一个人,他在写爱情的时候,就不会去写那种很寻常、油盐柴米里的爱情,而是在大生大死里面,在大起大落里面,然后才会有那一丁点萌生出来的情感。余华这样写的话,就突出了这一点,人必须经历变故。
鲁迅和朱安一辈子没什么感情,两个人真正有那么一点点温情是在什么时候?就是在鲁迅和他的弟弟周作人闹翻了,然后鲁迅离开了八道湾,到砖塔胡同临时找了一个住处,身体不好又很气愤,然后朱安去照顾他的时候。夫妻两人结婚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在一起过。
现在好多专家在研究鲁迅与朱安结婚那一夜他们是怎么过的,后来基本上认为鲁迅在那里看书,朱安靠在床头等待,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但就在鲁迅那么不顺的时候,朱安来照顾他,两个人终于有了一点点温情。
有人写信给鲁迅,说很想知道跟朱安这么一辈子,到底他们俩有没有一点夫妻之实。按我们以往的理解是根本就不会有,但是后来你看鲁迅回友人的信里面,有一句话特别重要,他说,至于说夫妻,最多也就那么两三回吧。——那肯定不是结婚的时候,很可能是在砖塔胡同落难的时候发生的。
很多夫妻一辈子就像当了个假兵一样。一个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是要有爱情的,但实际上他们什么事也没遇到过,两个人就是买房子、买车、生孩子,那要怎么去体会爱情?
有时候我就跟学生说,你们要去找点事做,有难度,有艰苦,甚至有危险的事情,然后你们俩看看在这个事情里面你们会怎么样。但是太难了,现在非要去找这样的事情也不容易。
我们当代人的一个困境就在这里,你要谈爱情的时候,缺少内里那种点燃的东西,都只是理论上的。我们在观念中、我们在表达中,是多么深情,种种求婚方式、种种人造意境。但是终究在内心深处有太多的东西,像北冰洋一样,埋在里面打不开。
七、如何应对父母对自己建立家庭的期待?
读者:梁老师好,我想问一个问题,刚才听您讲到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可能是成立家庭,但是如果在自己对爱情的期望中,家庭占很大一部分,那应该怎么分辨这个期望是想跟对方成立家庭,还是这份爱情是以成立家庭为基础的?
梁老师: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今天年轻一代和父母这一代,在爱情这个问题上确实有巨大的差异。首先一点,中国的代际伦理是不一样的,我们在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外部法则,中国父母是全心全意为子女的,为子女投入了自己的一生,所以要特别尊重父母的这种愿望和情感。
但另外一方面也要明白什么叫尊重。幸福是尊重的核心,你过得幸福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尊重,而不是说照父母说的办是最大的尊重。父母和你之间有二十多年甚至三十多年的差距,他们的生活理想,他们对生活的定义,是上一个年代的东西,而你还有这么长的生活要度过,你的一天又一天,你的一年又一年,要自己走过去,而父母对你的安排往往是想让你一步就跨过去。
如果真正按照那条路来走,既取消了你的欣喜,也取消了你的悲伤,取消了你形形色色的体验,喜怒哀乐、阴晴风雨。这样的话,生命就没意义了。真正的生命是,哪怕我要受苦,我也要自己一天天去受。
我们对父母一定要心存感谢,他们可能是我们最后的依靠。你在路上可能走得太辛苦、太坎坷,然后你回到父母身边能得到最温暖的对待,但是独立的路一定要自己走。
什么叫独立的路,独立的路就是从零开始,自己一点点地创造生活,幸福就在这个过程里面。
父母可能更重视家,但是对年轻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创造一个家,这个家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物质层面,一个是精神层面,如果没有爱情的话,精神层面无从谈起,这个家就失去意义了。所以我觉得年轻人一定要特别坚定地站在自己的独立性,站在自己的创造性这一边。
八、对方与自己年龄差距太大,应该在一起吗?
读者:我们走到社会环境里,身边接触的不完全是同龄人了,有时候可能会和与自己年龄差距很大的人产生爱情。在这种情况下,跟学生时代考虑和担心的问题也变得不一样了。比如对方比你大很多的时候,你可能会考虑到以后对方会不会先走,这样自己以后会很寂寞。像年龄方面的差异可能会因为爱情渐渐平息,但它还是存在的,应该怎么给自己一个比较好的交代呢?
梁老师:这个问题非常好。中国人是从农业社会过来的,生物的节奏影响我们的生命观,这个毫不奇怪,因为在农业社会,种庄稼就是一年四季,从播种到收割,有一个自然性的节奏。
但是进入现代社会,我们对人的理解有一个变化。人是二元的,一个是他的生物性,就是他的身体,身体是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另一个是他的精神,精神是没有年龄的。毕加索八十多岁还拿着手电筒在黑乎乎的房子里面创作光画,非常孩子气,非常有意思。
我们要明确一点,相爱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两个人不管什么年龄,相互之间都可以产生情感。曾经有一个学生给我打电话,他特别苦恼,他爱上一个女性,不知道该不该在一起。虽然前两天毅然跨过了心中的坎儿,但心里还是有疑虑。
因为他刚毕业,二十三岁,对方四十六岁。我问他,你为什么找她呢?他说因为和她在一起心里觉得特别地单纯,特别地温暖。那我说就在一起吧,你考虑那么多干什么。人一辈子有时候哪怕能够那么纯粹地过一天都很难得。如果说你跟一个人在一起一年有时候胜于十年,这就是精神的感受。
中国人是从农业社会走出来的民族,我觉得特别地要强调,身体真的只是承载我们生命的一个载体,它不是决定性的东西,精神才是永恒的。我向来不赞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句话。“死不带去”只是从身体角度讲,一个人在文化上、艺术上、思想上的东西是永远存在的。我们今天还反复在读柏拉图、莎士比亚、曹雪芹、屈原,这些就是精神性的东西,我们的生活就是在这个层面上的。
而且很多东西是无形的,你有一份好的爱情,会带动一大片人,因为现在世界上很多人心里也渴望真爱,但是互相看不见,没有带动。有人真的能够实现它,别人一下就能看到,原来生活确实是可以这样的,互相就会输送一种能量。
我觉得这种精神性直接牵涉我们的生命观,在这里,年龄确实不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有的人把年龄的问题伦理化,看见八十二岁的娶了一个二十八岁的,就一片哗然,不依不饶地一直在批判。这个很荒唐,这就说明他们对生命的理解实在不是在一个向度上。
九、对方与自己的追求不同怎么办?
读者:我想问一个问题,其实每个人都是有自我的,有时候自我还会比较强,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可能会有冲突,两个人的性格或者理想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如果两个人彼此很相爱,但自我追求有些差异,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梁老师:差异肯定是不可消除的,但是既然两个人能走在一起,肯定还是有能够共振的部分、能够连接的部分,问题是怎么让这两个部分有一个非常好的平衡。
有些差异是不可能消除的,不可能消除肯定是不能在一起的,但现实往往就是完全不合适的两个人,他们一开始却会因为某一点走在一起,所以那个不同在后面会发酵,会不断地放大。
我们有时启动一段恋爱的时候,可能没有充分地注意到有些根本的不同。我是非常相信一点,恋爱是绝对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绝对不要期待通过恋爱去改变一个人,那完全是幻想。人的本性是不可改变的,因为它是人家在二三十年的生活中养成的,是根深蒂固的,你指望在相遇的这么几个月或几年里改变一个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另外一点,两个人是可以在互动中去协调的。真正好的恋爱有一个最大的指标,就是互相能为对方考虑多少。
很多人有一个错觉,就觉得我年轻我有缺陷没关系,我大了就会变好的。但成长是进化的,你如果二十多岁就能成熟一些,你到了五六十岁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们宁可要一种比较高水平的不成熟,但是不要在这些低级的方面不成熟、去纠缠,这是对生命一种非常大的消耗。
所谓的个性冲突听起来是很大的命题,但实际上可能是在一些很琐细的、没有太多建设性的方面消耗。我们也经常跟学生说,有时候不要讲对错,其实那是一个误区,尽量不要在对错上去互相纠结。
十、被感动的爱到底能不能长久?
读者:老师您好,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被感动的爱到底能不能长久?谢谢。
梁老师:“感动”这个词比较模糊。我认为有两个词需要区分,一个是“心跳”,一个是“心动”。恋爱是一种心动,什么叫“动”呢,就是看到这个人以后,我的心过去了,移动了。“心跳”是觉得这个人很不错,但是心还在自己这里跳,心没“过去”,而“心跳”积累久了就变成“感动”了。
感动还是要有一点点基础的,一般不会一点基础都没有。所以“感动”就是这样,一个男孩拼命追一个女孩,对她千般好万般好,最后慢慢积累出感动和温暖,慢慢让对方心里接受自己,这种情况很多。
从我个人来说,我向来不提倡追出来的爱情,因为追出来的爱情会掩盖很多东西。“追”这个行为有一点仪式感,有一点程序化,有一点外部的努力,帮对方干这干那,送这送那,在这样的过程里面其实内心的特质、那种自然的表达,在一起时彼此的自然融合就没了。
钱锺书讲中国历史上只有恩情,没有爱情。追出来的爱情就是属于恩情型的。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把这种恩情一直走下去。
如果你比较传统,你可能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如果你比较现代,你还追求精神自由,还追求诗意,那问题就大了。我自己还是比较倾向于现代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很自然地、共同地投入这份喜爱中,彼此不断地加深了解,这样比较好。
十一、女性更容易感到孤独吗?
读者:梁老师您好,您谈到孤独,我就想起前一阵看过一本书,日本的一个女作家上野千鹤子,她写了一本关于怎么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老去的书。她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也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我的阅读经验很有限,但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我看到的第一个写这样一本书的日本作家不是一个男性。我又想到国内的很多公众号也好、文章也好,都是在教一个女人怎么样优雅地等待、优雅地生活,甚至优雅地变老。为什么没有文章教男性怎样红酒配电影,怎样生活,这是为什么?是女性的心理特点造成她们需要更多这样的表达,还是说女性与男性在社会角色上、社会资源上有很大不同,所以会导致这样的现象?
梁老师:孤独对于男性来说,它的压力没有女性大。因为男性很大一部分的生命构成是在社会空间中,他的事业发展、他的社会价值,这些是他特别关心的,他的社会性很强。所以在爱情上,他投入的程度比女性要小得多。而女性去找一个人的话,她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对女性来说,她是拿整个生命去投入爱情里面,投入家庭关系里面。美国社会学家就说,男性和女性在情感交往和生命的交换中,如果男性是一美元的投入,女性就相当于投入了一万美元。所以一个女性要进入爱情和婚姻的时候,她是特别谨慎的,要反复地斟酌考验,所以世界各地都会出现女性要考验男性的事情。
现在很多女性干脆选择孤独,如果找错了人反而还麻烦了,勉强将就地在一起,代价太大,还不如自己背着包去看世界。时代越发展,女性的独立意识就越强,跟社会的接触面也越广,所以将来女性一个人生活的情形会越来越多。
这种书为什么多呢?因为正好呼应了这个趋势。在日本,现在独身女性越来越多,离婚的女性也越来越多,所以如何把一个人的生活过得优雅,过得好,就变成一个全世界普遍关心的话题。
而作为男性来说,虽然也有孤独的问题,但是它的替代性满足很多。比如他通过自己的权力获得满足,通过自己的社会地位获得满足,通过方方面面获得满足,最后去获得一种对自己的肯定,总的来说,他的落脚点不是在爱情上面。
往后人们对一个人生活的向往可能会越来越多。因此,不必要焦虑自己到底是属于结婚的那一半,还是属于不结婚的那一半,都可以很坦然地面对,就看怎么过,我觉得这样是不错的。
十二、为什么经历过大风雨的爱情,却在一地鸡毛里崩溃?
读者:梁老师,您讲到一个问题,当代人没有很多机会经历一些大的风雨来考验爱情,但是也有很多爱情可能经历了大的动荡,反而在一地鸡毛里面崩溃了,想问问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梁老师:是的。我是觉得这样,什么叫爱情?爱情不是一种合理性,它归根到底是反理性的。对相爱的人来说,有时候就是一生中有几个点、几个片刻,让你永远不能放弃,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想起那个片刻,你心里就软了,心里就有不舍,这是在大事情、大经历、暴风骤雨之中会建立起来的东西。
一地鸡毛的日常确实会消解人的激情,消解人在爱情里面的那种热烈,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面,一个人有时候可能会感到厌烦。但是在这个过程里面,如果他在内心深处已经建立起一种不舍了,他就会想到对方的痛苦,会想到对方的困境,看到对方难过自己心里也会难过,这样就建立起一种共情。
人和人作为主体,彼此之间很难建立起一种心理上的相通,界限还是很清楚的,不可能互相替代。但是在爱情关系里面,它有时候会建立起一种互相的不舍。
德国有一个家庭,他们家收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还有一个女孩,后来他们自己生了一个孩子,一共三个孩子。收养的这个男孩特别捣蛋,有一次大冬天的时候,他又闯祸了,那个爸爸就拎着他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用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罚站半小时,为了让他牢牢记住教训。
但是我就想,因为是养父,所以他从合理性上要把这个孩子的行为矫正过来,要让他合理地成长,不能有这些坏毛病,从这个角度他觉得可以这样做,他认为是对他好,是一种看似严厉的慈爱。
但如果是亲生父亲的话,那就不一样了,明明知道严厉一点好,但是也舍不得那么做,这种情感就完全不是合理性的。
我觉得爱情关系也是这样。明明看到你做得不对,或者你哪里让我生气,按道理我应该怎么样,但就是舍不得,就是不想让你太难过,这样就建立起了一个爱情的基础。
所有分离的恋人都是打破了这个基础的。如果你对我不好,我失去了不舍,或者我一直没有建立起来这种不舍,那么分离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很多时候,我觉得大事情的积累会让人点燃一些东西,留下难忘的记忆,这个难忘的记忆会转化成不舍,它会抗拒日常一地鸡毛的消磨。如果没有建立起这种不舍,可能在逐渐的消磨里面就会越来越溃败。所以我觉得两个人到底爱不爱,一定要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很深的体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