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多美好,让它永驻”
前面我们讲了荒诞,紧接下来有一个与它相关联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没有一个外部的稳定系统作为可靠的支撑,那么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经历一个寻找的过程,这里衍生出一个大的问题,即我们在生命里面的追寻。
从人类自身来说,我觉得追寻这种精神发挥得最壮观的时候就是大航海时代。这不是开玩笑,因为航海实在是太危险了。一条大船上很多很多人,睡觉的时候像沙丁鱼一样排得紧紧的,几个月甚至半年在海上都没有蔬菜吃。
我在中日之间坐船跑过十几次,茫茫大海上你看着好像船很多,但实际上一条船开到海上,是很孤独的,在地平线、海平面看不见别的船。到了夜里星空都像要垂洒下来,四面这样罩下来,每天就是这样航行。
大航海时代这种追寻并非突如其来,我们从外部的目的来说,是为了追求财富、地位、荣誉等,但从内部来说,我们人心深处有一种探寻的本能。
人类历史自古以来,内心深处有分裂的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农耕所形成的定居性,但另一方面我们人类又有一种游牧的传统,想去打猎、去移动、去追逐等等,所以两种本性融合在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今天那么多人都在漂,吃那么多的苦,但还是要移动,一旦社会打开了通道,很多人就开始移动起来。
大航海时代的那种探寻终究是短暂的,地球被勘测完以后,人们的探寻就转变了方向,所以有殖民者,有形形色色的探险者。在一个资源财富不均等的社会,探寻充满了不正义,充满了人类的苦难,它会出现新的转移。这也是我们今天一个很大的问题。华夏民族以前是个定居民族,这个时候我们面临新的时代,全球化就像一片海洋,中国人如何去面对这样一种新的生活,如何去探寻,这是一个迫切的问题。
在大航海时代之后,文学作品也特别重视探寻的主题,其中特别著名的,就是歌德写的《浮士德》。
浮士德作为一个老学究,本来是生活在一个非常封闭的空间里,非常有效率地去做他的研究。但是生活的确定性里面还是有一个缺陷,即人内心深处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对可能性的未实现还是有一种巨大的缺憾。所以浮士德后来跟魔鬼梅菲斯特做了一个交易,梅菲斯特领着他到处转,许诺实现他的所有愿望。
这里面隐含着一个问题,作为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一辈子都有这么一个过程,去探寻,去尝试。而“尝试”是个中性词,不是说都去做好事,探寻本身包含着非常残酷的一面。也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天堂地狱都转了一圈,就打开了所有的可能,探寻也是对完美主义的一种抛弃。
所以你看浮士德走出去了,他说:“我要纵身跳入时代的奔走,我要纵身跳入时代的年轮:苦痛,欢乐,失败,成功,我都不问,男儿的事业原本要昼夜不停。”这里根本的意义在于,一个人把自己定位到零点上了,道德的零点,是非的零点,好坏的零点,一切都有可能,于是,价值就浮现出来了。
当然这里也体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说一个社会要能容忍这种探寻,否则你刚迈第一步就被干掉了。
浮士德开始走出去,他后来遇上一个姑娘玛甘泪,他本来跟梅菲斯特走着,忽然看到一个女孩子是这么可爱。梅菲斯特把浮士德变成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子,然后浮士德就去跟玛甘泪搭讪。结果玛甘泪对浮士德一往情深,浮士德还使玛甘泪怀孕了。玛甘泪生下了孩子,但最后她因为不堪社会舆论的重压把孩子放到水里淹死了,变成了谋杀犯,被抓进监狱,被判死刑。浮士德刚出去就干了这么一件事。
梅菲斯特是个魔鬼,魔鬼的特点是什么呢?他可以毫无顾忌,不计善恶,也没有任何愧疚之情。而浮士德心里面还是有很大的罪恶感,所以他最后要到监狱里去看一看玛甘泪,他想把她带走,但是玛甘泪因为杀了孩子而悔罪,这个时候她已经决意不走了,接受了死亡的现实。
歌德《浮士德》原著和同名电影
故事归故事,其实在生活里面,玛甘泪代表美好、单纯,代表女性对世界的多情。我们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男子诱惑的女孩,往往都是特别好的女孩。而那种特别有定见,特别有选择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过于清醒,过于清醒之后就会与这个世界产生距离。
《浮士德》归根到底是一个价值问题,浮士德遇到这样的一种情感,遇到了玛甘泪,然后面临着这么大的一个价值冲突,最后相当于把她给谋杀了。
而这个谋杀是在一个探寻的意义和背景下导致的。社会就是我不断地体验,生活就是我不断地变换,因为我不能停留在这里,一停留在这里,就意味着跟梅菲斯特做了交易,一旦满足了,停留了,就会死亡,灵魂就被梅菲斯特拿走。也就是说,跟魔鬼做交换的人才能走进这个世界,所以歌德意识到这其中的悲剧性。
我们现在想到的探寻都是很美好的,都是去寻找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都是去做一种对社会、对人类有价值的事,然而实际上探寻的本质意义在《浮士德》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对人类来说,探寻有时候是一种特别难以承受的东西。
浮士德后来又卷入宫廷政治,最后又到海滩去围海造田,造福人类,等等,他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转换。
探寻的意义对我们中国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我们的转换性太差了。一直被灌输所谓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种价值观把人一辈子就给限定住了。你要在这条规定的跑道上去奋力地竞争,所以你的眼前只有这一条跑道。
我们认真地读读《浮士德》的话就可以发现,尽管浮士德毁灭了很多东西,但是你可以看到人被打开了。在你追求探寻自己所希望达成的那样一种观念和理想的路上,实际上充满了别人的痛苦。如果把这一点放在更高的一个场域里面来看,社会能不能接纳这些痛苦?
而且别人的痛苦也是可以转换一个角度来看的,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浮士德》写得很好,就是玛甘泪并不抱怨浮士德。痛苦本身并不是一个完全伦理化的逻辑,它也源自我们精神深处、生命深处包含的悲剧,也就是说痛苦是让每个人蕴含的悲剧被释放出来。所以探寻本身不仅仅是对自己某个目的的追求,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也在打开别人的幸福和痛苦。
《浮士德》的意义在于,它最终还是肯定了这种不停向前的精神,肯定了一个人的生命不断地打开的价值。在浮士德的探寻中,尽管有那么多的悲剧,但是最后浮士德的灵魂还是上了天堂。那一刻他在海边带领人民开辟良田,感到特别地满足,“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这时他已是百岁老人了,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依约倒地而亡。结果梅菲斯特刚要取走他的灵魂时,突然天降玫瑰花雨,化为火焰,驱走了魔鬼,天使们唱着圣歌,把浮士德接至天堂,给了浮士德的灵魂一个特别辉煌的结局。
英雄和大众互为地狱
在歌德之后,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看到了一个矛盾。麦尔维尔写了一部特别著名的小说《白鲸》,英文名叫《莫比·迪克》,莫比·迪克就是这条白鲸的名字。
主人公以实玛利一开始去寻求一条船,去做捕鲸鱼的水手。开头写得非常好,“叫我以实玛利吧”,以实玛利在《圣经》中是一个受尽苦难的人。结果他后来到了捕鲸船上,几天都没有看到船长。有一天他起得非常早,晨曦微亮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迎着海风,浪涛滚滚。他特别惊讶地发现,那个人有一条腿是由一根鲸鱼的骨头做成的,上面镶着铜套,插在甲板上的一个洞里。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亚哈船长,因为这个船长当年追捕一条叫莫比·迪克的大白鲸的时候,跟它搏斗,结果一条腿被大白鲸轻易地咬掉了。所以他要复仇,毕生的目标就是要寻找到这条大白鲸,要把它干掉。所以以实玛利心里特别地景仰他。
这条捕鲸船航行过大西洋,航行过印度洋,一路在全世界各大海洋中航行,船员们也看过了那么多美好的自然景象。我觉得小说里面特别好的一段,就是这条船经过一片平静的海域时,海中有大量的鲸鱼,小鲸鱼依偎在鲸鱼妈妈的身边,很欢快地游动着,整个鲸群充盈着友爱的、温馨的氛围。
但是对于这些,亚哈船长是视而不见的,因为他只有一个追求的目标——莫比·迪克。然后路上他们又遇到一条鲸鱼,那条鲸鱼游不动,颤颤巍巍的,一看就是有气无力的,结果所有的船员都激动起来,一定要捕这条鲸鱼。亚哈船长其实根本不想捕,但是大家发现这条鲸鱼是瘟鲸,瘟鲸身上有一种价值连城的香料或药材,水手管它叫龙涎香,这是全世界最好的香料。船员们一看这是发财的机会,所以一个劲地都要捕。
亚哈船长没办法,破例允许大家去捕这条鲸鱼,捕获之后果然取了很多龙涎香出来。但是两天之后,亚哈船长就在船头上对着水手训话,他其中一句话是,你们这些算小账的人。他把这个世界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算小账的人,一种是完全超越的,是在追求一个更宏大、更伟大、更神圣的东西的人,而亚哈船长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追寻本身就造成了一种人类的划分,这种划分从《堂吉诃德》就开始了。堂吉诃德在全世界到处漫游,仗义行侠,而跟随他的小跟班满脑子想着以后会得到什么。探寻本身赋予了他一种价值,每个人都在探寻。然而,可以看到《白鲸》中的追寻与《堂吉诃德》有很明显的区别,它们有完全不同的精神和价值。
在《白鲸》中,这条船终于要靠近莫比·迪克了。这天早上风平浪静,大副和亚哈船长有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写得非常好。大副说,船长,我们现在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回去,我们可以去捕别的鲸鱼,大家可以跟孩子在一起,跟妻子在一起,过一种非常幸福的生活。船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就停止?
但是亚哈船长对他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地痛苦,我多么想回到那种生活,但是天上有一个声音,让我一定要去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一定要去把这条大白鲸制服。
亚哈船长心里非常清楚这条船不是大白鲸的对手,但他就是要向着死亡做出自己毕生全力的投入,他内心有这种超越死亡的强烈的激情。
然而问题是,他是带着一船人,他要带着大家跟自己一起走向死亡,这就变得非常残酷。船员看到亚哈船长就像看到了地狱,而亚哈船长看到这些船员也像看到了地狱,因为他觉得这些人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他们没有任何在亚哈船长看起来人应该具有的东西。
《白鲸》中这种情感描写是特别强烈的,在普遍意义上来说,实际上在人类生活里面,可以看到一个问题,其实就是群众和英雄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对立。
英雄想要实现自己的历史使命,实现自己的价值,他将这一使命强行地赋予群众,所以群众变成了他的工具。而群众的目的与英雄的目的是对立的,但是因为群众对英雄的敬仰、敬畏,使他们没有任何力量来加以反抗。
就整个历史而言,这条捕鲸船被英雄带着走向这样一种绝望的胜利,这种胜利也只能从精神意义上来说。
最后这条船果然跟大白鲸进行了一番搏斗,大白鲸轻易地就把这条船给打碎了,只剩下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个人就是以实玛利,其他人全部都死亡了。以实玛利为什么能活下来呢,因为他要讲这个事情。
《白鲸》不是单纯讲一个大白鲸的故事,而是想说人类历史上多少英雄业绩背后包含着巨大的苦难。面对一个乌托邦,面对建构出来的所谓理想社会,实际上后面带来的痛苦和灾难是无尽的。
这里面有一种很大的矛盾性,没有这种英雄的业绩,没有这种英雄的追寻,人类会失去很多激情、很多理想。然而,因为这些英雄业绩的存在,又导致了大规模地把人间带入一个个特别黑暗的历史时期。探寻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既是天堂也是地狱,什么都有可能。
麦尔维尔就特别地警惕这一点,他不知道该怎么写亚哈船长,到底是对他敬畏、赞扬,还是持否定态度,因此麦尔维尔只能抱着对人类一种极大的悲怜的情感来写。所以他在小说开头说“叫我以实玛利吧”,实际上亚哈船长也是以实玛利,这条船上的所有船员也都是以实玛利,乃至整个人类都是以实玛利,都在这样一种无法摆脱的巨大矛盾中受尽苦难。
探寻也是向着黑暗踏步
像浮士德,像亚哈船长,他们都是属于那种不平凡的人物,但我们回到平凡的老百姓,回到普通人身上来的时候,探寻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又会发生什么?这时候出现了一些新的作品,比如说美国施莱辛格的电影《午夜牛郎》。
年轻人乔恩从美国西部来,是一个牛仔。他仗着自己体格很好,跑到大城市做牛郎,这样可以获得很多金钱,获得自己所渴望的美好生活。而且通过做牛郎还能获得一种征服感:女人喜欢我,女人为我疯狂。所以牛郎这个角色倒置了,原来都是烟花女子为男性服务,现在出现了牛郎为女性服务,乔恩就奔向这么一个角色里面去。
这个题目看起来很庸俗,看上去是艳情小说的题材,但是这部电影拍得完全不一样。乔恩不满足于原来的生活,他想在这个世界上实现自己的力量,但是作为一个年轻人,一个普通人,他没有别的资源,因此他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资源拿出来,走向这个世界。来到大城市之后,他发现这个世界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一些女人尽管让他为自己服务,但是另一方面也对他充满了蔑视,完全是把他当作一种工具性的存在,所以乔恩后来处处受阻。
他后来遇上了里佐,里佐有些跛脚,演员霍夫曼演得很好,为了演出跛脚的感觉,霍夫曼故意在鞋子里面放上一些小石头,这样走起路来自然就会一歪一歪的。而里佐其实当年骗了乔恩的钱,乔恩后来到处找他。这么一种混乱的关系,它的意义在哪里?
年轻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往前走的时候是一无所有的,一无所有的人面临的肯定都是那些意想不到的、自己不能操控的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乔恩能够通过牛郎这个角色切入社会,遇见这种底层社会里面,包括像里佐这样居无定所、特别贫困的这群人。他在这个环境里面如何获得他对自己的重新定义,获得对生活的重新定义?
这个起点看起来很不光彩,但是从文学和电影层面来说,它指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的很多美好都埋藏在最丑陋的东西里面,而这正好是我们一般人都会回避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的社会有一种同质化的特点,每个人都差不多,因为我们界定的生活,我们需要与什么人交往,需要走什么道路,都已经有一个理所当然的前提了。我们再看这个牛郎的世界,包括里佐这样的人,都天然地有一种俯视感,把他们踩在脚下。
电影《午夜牛郎》
探寻本身包含哪些东西?是不是这些东西处在我们的视野之外?也就是说偏见、习见,你自己预设的那些标准让你远离了这个世界。而乔恩正因为有这么一个奇特的想法——当牛郎,他才打开了别人没有打开的生活。
生活就是这样,一辈子可能不是年年好,不是处处好,而有时就那么一天的好,就构筑了我们整个生命存在的意义。而我们以前所有的追求都是要一生好,一路上这个什么都要求好的心态害人不浅。
乔恩的起步并不好,谁会去肯定一个做牛郎的人?然而正是因为做了牛郎,让他遇上了里佐,否则他永远不会遇到这个人。最后两人相依为命,忽然发现了彼此生命中不一样的东西,所以这两个人在电影里面非常微妙,产生了一种类似同性的感情。
电影的结尾拍得非常好,里佐最后患了绝症,但是他特别想去佛罗里达,他向往那里的阳光,所以乔恩后来就带着他上了汽车,然后一路往南方去。在路上里佐就去世了,乔恩照样坐在他旁边扶着他,哪怕死了,也要把他带到南方去。这个时候你看到了一种英雄,看到了乔恩非常不简单的地方,达到了人生和精神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所以我们循着常理去生活,循着常理去做事情的时候,是完全不可能这样做的,这就是人生。如果说你的人生是笼罩在某种光环之下,那不叫人生,如果你的人生是笼罩在对别人的模仿中,实际上也不是你的人生。看了《午夜牛郎》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自己人生的人太少了,大多数人的人生都被复制掉了,都被格式化了。
所以探寻不完全是一段一片光明、鲜花盛开的旅途,它也包括我们向着黑暗去张望、去踏步的这样一个过程。
你能否接受探寻过后的巨大落空?
电影《醉乡民谣》触碰到另外一个问题。《醉乡民谣》里面的戴维斯,原来是在渔船上干活的水手,但是他非常热爱音乐。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一个矛盾,就是说人心灵深处想要为之全部投入的东西,很少有人能够实现。一个人所能正常地去踏入的是一种有逻辑性的生活,一旦踏上这条道路的时候,你要建立一个家庭或者干一个事业,方方面面伸展出去的需求就来了。
人的悲剧就在这里,这么大的一个身躯,你的愿望其实还要更大,然后你就被一些细小的东西束缚住。人都是被细节束缚住了,一个大的困难你可以撞击它,细节你却无处使力,你不知不觉麻麻木木地就被全部套住了。
有一部分人在日常的生活中已经融入其中了,但是内心还是保留着那座小火山,还是有不可抑制地想去完成的某种事情。戴维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弹着吉他,坚持做乡村民谣。结果他的音乐很难被接受,也就很难销售出去。在个人化的领域里面,在原创的领域里面,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能流行起来,戴维斯就处在一个非常孤立的状态中。
戴维斯一出场,一个女孩抱怨他,因为他让她怀孕了,但是他没有钱,整天流离失所。大家都知道他有才华,问题就在这里,经常是这样,有才华的人却过得很落魄。
戴维斯最后到底怎么办,是停止漫游,回归到原来的生活里面去,还是继续这种漂泊动荡的生活?这其实是摆在每个人面前非常深切的一个问题。很多人很有才华,内心深处有另一种渴望,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去实现它。而这些才华就释放为一些闲谈,比如说网络上的那些段子手,才能都在这种小宣泄里面不停地消解。
什么叫庸俗?不是一个人本来就庸俗,而是他不能够创造性地实现自我,这才叫庸俗。这部电影特别著名的就是它的主题歌《离家五百里》。
一百里,两百里,渐渐远去,三百里,四百里,再回不去,不知不觉我便已离家五百余里,上帝啊,我已离家五百里。
在二十世纪初期的时候,孤独是被人称赞的品质,因为那时候现代主义艺术家和大众文化有巨大的距离,你孤独的话说明你很优越。但在《醉乡民谣》里面它是完全不同的,戴维斯是渴望被大众接纳的,但是他的矛盾就在于他还想坚持自我,这样就产生了一种特别强烈的彷徨之感。
后来戴维斯跟音乐制片人见面,谈完以后,制片人让他跟另一个人合作,因为那个人非常善于做流行化的音乐。戴维斯说不想改自己的音乐,音乐商就说你的音乐不能卖钱,你的自我坚持和市场之间有太大的距离。
这场对话写得很好,每个人都面临着这个问题,我要坚持自我,但是怎么生活呢?
后来戴维斯拒绝了这个建议。这个时候如果戴维斯稍微妥协一下,他就可以获得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这么一秒之隔,他拒绝了。所以探寻本身是充满诱惑的,这个诱惑就是给你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给你名气和声誉,然而这个东西是会消灭你真正的价值的。
戴维斯在好多节点上都可以停顿下来,都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被大家称赞的人,但是每一次他都离开了。电影的尾声,他终于决定还是回到船上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中。结果姐姐把他的水手执照弄丢了,他为了重新办水手执照,还去借钱,拿给管理办证的人。最后意外地还是没有办成,所以他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其实《醉乡民谣》写出了我们当代人的一个困境,我们都有戴维斯情结,都想弹着吉他,很自由很诗意地去生活,同时又希望这种生活能够被社会承认和接受。但是这个社会本身其实不提供这样的机会,也不认可这种选择,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醉乡民谣》给戴维斯提出了一个方案,尝试着想回归到原来那样的常态的生活,但这种回归又被阻断了,所以最后还是在路上。实际上它给我们每个人做了一种精神推动,现在我们很多人的探寻为什么持续不下去,就是因为我们预设得太好了。
在探寻中出现的这种空茫、这种虚空,我们能不能承受?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触碰到这个问题,托马斯后来坚持自己的道义,最后被排斥,被监视。在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一批落空的人,我们愿不愿意做一个落空的人?
而在当下,我们特别缺乏这种坚持,人人都想站在舞台上,都想听到下面的掌声。而正是因为有大量的戴维斯,才会出现特别辉煌的像闪电一样的艺术创造。如果戴维斯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毫无出路,在我们的土壤上生长不出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没有这种戴维斯情结,我们的社会永远不会有那些最宝贵的东西。
一个社会要往前走,归根到底是靠戴维斯们强烈的聚集,才能爆发出来文化能量、艺术能量,有一种自由,从而带动整个社会。人的灵魂和思想都要靠这种精神来产生质变,但是现代社会这种自由却特别匮乏。
真正的追寻是为了越过它,然后放下它
海明威有一部作品我们非常熟悉,就是《老人与海》。《老人与海》我觉得最独特的地方是什么呢,就是前面这个老人所有的追求都是可言说的,有明确的目的。但是小说最后只剩下一个骨架,一个巨大的鱼的骨架,空空的,肉都被鲨鱼吃掉了。
捕鱼的这个老人,消瘦憔悴,脖子上有很深的皱纹,腮帮布满褐斑。就是这么一个老人,一生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按理说,到这个时候对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求了,但是为什么他还是很想去抓那条大鱼?在这种追寻中,到底包含着一种什么样的价值?
海明威这个人,我们知道他是作家中的英雄,他身上有两百多块弹片,那是西班牙内战的时候留下来的。《太阳照常升起》里面写的那些历经创伤的年轻人,那种对太阳第二天照样升起的相信。爱情是那么地破碎,最后,巴恩斯还是接纳了阿施利夫人的归来,他们对生活有一种非常苍凉的理解。
但是在《老人与海》里面,到底这个老人最后他要实现什么?只是把骨架带回来到底有什么意义?这部小说里,我最佩服的就是这一点,只剩骨架了,他还是把骨架带回来了。他回到窝棚睡觉,又一次在梦里梦见了狮子。
生命本身一定要超越一些东西,我们追寻的目的是要越过一些东西,越过是为了放下它。生命也许包含两个含义,一个是我们一生也许只能做一件事,另一个就是这件事情并不是我们的终极目的。我们做这件事情,是体现出我们内心深处一种不败的精神,体现出我们可以达到的那样一种全部生命的释放。
我们在面对自己的人生的时候,有时候会将外部的目标作为最高的价值:我这一辈子要写出一本什么样的书,我要画出一幅什么样的画,以为那个就是终点,如果没有实现就是失败。
海明威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意义就在这里。这个老人去打鱼,最后带着鱼的骨架回来,看似是一无所获,但是他心里面越过去了,一辈子他想追求的都实现了,而外部的东西并不重要。
这就是属于人的力量,而不光是动物性的本能的力量。所以他梦见狮子,好像显出了他的精神内质,其实我觉得不是这样,老人是完全超越于狮子的。
在一生中,你是不是能做到成为一个永远不会被打败的人?你不会用外在的某种东西来衡量自己,你选择你要超越的东西,内心有自己非常笃定的价值观。
海明威真正写出了生命的一种超越性的境界,这种探寻就非常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