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幸福最近的地方,可能是绝望的开端
现代社会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关于人类生活的命题,就是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幸福本身变成每个人从懂事之后就特别向往的东西。但是与它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就是:幸福到底是什么?如何去追寻幸福?该什么时候去追寻?
在生活中,有时候在幸福这个问题上我们会感到猝不及防,眼看要得到了,却突然又失去了。日本导演北野武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这部电影讲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男孩正男,他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正男特别想念妈妈,他后来因为收到妈妈从外地寄来的信,才知道妈妈的地址,他想去找妈妈。这就是一个孩子想念母亲、渴望母爱的传统的故事。
电影中另一个主人公菊次郎,在生活中有点游手好闲,他喜欢赌马,没有固定职业,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很不靠谱的人。他妻子听说正男要去找妈妈,很不放心正男一个人上路,坚持让菊次郎陪他去,还给了菊次郎一笔钱。一开始菊次郎非常不靠谱,他还把钱拿去赌赛马,看起来是没法依靠的一个大人。
“妈妈”这个形象,是电影中一个强大的引力。从正男的角度来说,跟菊次郎在一起时,菊次郎实际上隐含的一个身份就是父亲,但这个时候菊次郎还完全承担不起这个身份。
这个电影最让人感到痛切的一点,就是这种解构性。在日本,一个女性丈夫去世了,或者离婚了,她以自己的生活为重心,考虑今后的生活,很多时候是不要孩子的。在这个大背景之下,正男是处在一个历史的错位中,他渴望传统的家庭温情,发自本能的感情要去找妈妈,但是妈妈已经是现代社会中的女性。正男还理解不了这一点,菊次郎其实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他们照着地址和门牌号,一路跋涉,经历各种事情,最后终于找到了正男的妈妈的家。
这时,正男远远地看着妈妈的房子,非常紧张,不敢过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幸福,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紧张和惧怕。
正男正要走近,忽然听见门响了,走出来一个女人,特别漂亮。正男一看是妈妈,一下子很兴奋。但忽然妈妈身后跟出来一个孩子,接着又跟出来一个男人。
这时候正男非常震惊,他这才知道,原来妈妈已经再婚了,而且又有了一个孩子。这时候正男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这个场景有一种很冷酷的东西,母亲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在这个情境下只能置于不同的生活,正男只能呆呆地看着,脸上是非常失落和伤心的表情。
菊次郎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脸上第一次露出非常痛切的神情,这里面包含着父爱的成分,对正男的怜悯,对女性内心深处的一种责难,又有一种震动。
这个时候他对正男的态度开始产生变化了,在这个世界上菊次郎第一次获得了一种庄重性,面对失去母亲的正男,他内心忽然唤起了一种父爱的感觉。
后来旅途中又加入了另外三个很会搞怪的年轻人,设计出各种各样的恶作剧逗正男笑,陪伴他,让他明白,失去了对妈妈的期盼之后,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温暖。电影的最后,菊次郎带着正男回家了,但是回家时的正男跟刚上路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离幸福最近的时候,才发现这是另一个绝望的开端。我们在现代生活里面往往是这样的,一直在追寻,一直在渴望,想要得到一个东西,但是最后发现,你真正最靠近它的时候,才知道是彻底地失去了。
这种情况在我们现代社会中是非常常见的。我们对于幸福本身的认识有一个巨大的偏差,幸福不是一个遥远的目标,而是在追求幸福的过程里面逐步形成的。它不是一个固定的、遥远的存在,而是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生长出来的东西,幸福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过程。
幸福和快乐有一个巨大的区别。拿登黄山来打比方,你花钱坐上缆车很快能升到山顶,这时回望黄山,底下云雾弥漫,你觉得特别美,特别地高兴,那就是快乐。但如果你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的,最后你爬到山顶上,回头看自己途经的路程,这个时候你感受到的才是幸福。
所以幸福不是一个外在的东西,归根到底,幸福是生命内部的东西。但幸福不是自然而然就会出现的,你必须要投入自己的生命。现在我们很多人的病症就在这里,以为幸福是轻易就能获得的,那其实只是快乐。快乐是最单薄的东西,而幸福是永不消失的。
《菊次郎的夏天》中的正男渴望妈妈,妈妈对他来说就是幸福的象征,但这个象征一下子就消失了。而菊次郎一路跟着他,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正男最终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男人的身上发现了幸福。
电影的尾声,他们结束旅程,终于回来了,两人道别的时候,正男跑着回家。影片开始的时候,他也是喜欢跑,但那时候是为了躲避恶少对他的欺凌。结尾的时候,他奔跑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背景音乐也不一样了。一个孩子终于成长了。
反过来说,没有经过自己的追寻,没有经过艰辛的劳动而得到的东西,都不是幸福。所以我觉得《菊次郎的夏天》在这一点上拍得特别好。
幸福有时候就是一步之遥
关于幸福,还有一个问题是,有时候你真的快要触摸到幸福了,但因为你在关键时刻的软弱,瞬间又失去了它。这个跟《菊次郎的夏天》讲的又大不一样,你看到幸福了,但是你没有勇气、没有激情、没有能力去把握住它。
美国作家伊迪丝·华顿的小说《纯真年代》,主人公是一个叫纽兰的年轻人,他出身很好,风度优雅。他曾经非常心仪埃伦,但是埃伦后来跟别人结婚了,所以纽兰心里面对她充满了怀念和依恋。结果没想到,后来埃伦离了婚,又回到了美国,他们再次相逢。这个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在大家的眼中,埃伦是一个异数,她打破了贵族社会的很多规矩。比如说贵族社会哪怕婚姻不美满,也要装出样子来,服从各种礼仪,满足大家的各种期待。但是埃伦不是这样的,埃伦有一种现代女性的特质,她骨头里面有自由的激情和愿望。
纽兰看着她,特别想跟她在一起,埃伦其实也很喜欢他。生活中就是会发生这种事情,两个明明可以在一起的人,中间却横着一道阻碍,本来这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就是幸福,但中间这道阻碍把幸福拦腰截断。这是爱情里面的一个问题,也是幸福这个命题下的一个大问题。
后来有一次在海边,埃伦站在海边看着大海,而纽兰站在后面远远地看着埃伦。这时有一艘帆船正在航行,他想,在帆船驶过灯塔前,如果埃伦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就走向她。
但实际上埃伦明明知道纽兰正在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一回头,纽兰就会不顾一切地表达出来,但是埃伦绝不回头。她期待这个男人能够不顾一切地奔过来,而不是等她回头,因为她觉得这就是爱和不爱的区别。所以就在这么一个地方,两个人停住了。
也就是说,在纽兰身上,还有一块地方他自己是够不着的,这关键的一步需要对方来给他一个推力。人生那么有价值的幸福,居然就被这么一点点小小的间隔给消灭了,两个人最后没有走到一起。所以幸福有时候无处不在,但是你永远抓不住它。
从人性的角度看,这就是人性巨大的局限性。我们在社会生活里面形成的行为方式、形成的价值观念、形成的各种规则等等,它们无处不在阻隔着我们。所以生活就要做减法,幸福就是做减法,不断地去减去那些阻隔着我们的东西,然后我们才会豁然地获得自由。
伊迪丝·华顿写《纯真年代》的时候,“纯真”这两个字特别重要。很多人就是活得太不纯真了,想得太多。尽管纽兰和埃伦已经算是想得不多的、很纯真的人了,但是就最后那一点点的心思,两个人彻底地就没有可能性了。
如果换成是今天这个时代,也许埃伦的想法会发生变化,会更像新女性那样,比如她可能像乔治·桑一样更积极、更主动。
或者说,今天很多男青年可能就会更加不顾一切。但是今天又发生了一个新的质变,今天很多男生的不顾一切实际上是一种浮浅,因为他觉得不表达白不表达,表达完了不行的话赶紧换一个。这种情况太多了,这种做法就不符合幸福的定义,而是一种非常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做法。
作为埃伦来说,她不能变,她要对男性进行一种检验,所以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到幸福与我们的距离是既近又远。幸福有时候就是一步之遥,但是你永远达不到。
在某个瞬间突然发现自己活着
与幸福有关的另一个问题是,靠近以后,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不是追求它,而是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个东西。这也是关于幸福很有意思的一个特点。
我们普通人活着的境界都不是很高,自己追求的幸福有时并不高尚,但是不是就不追求了,就否认了?幸福也是一种测度,测度我们的良知,测度我们的极限,测度我们最深处的美好善良,或者邪恶。
我觉得门德斯拍的《美国丽人》特别好,它很尖锐地触及了这个问题。《美国丽人》中的莱斯特住在美国西部大城市的郊区,标准的中产阶级的中年男性。“二战”后美国开始蓬勃发展,大量的雇佣劳力涌入城市,比如说黑人等有色人种。所以很多体面的中产阶级不愿意住在城里,不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搬到郊区住大房子。
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从古希腊开始,人性是要在城邦里培育的,城邦里大家互相看得见,人和人之间有交往,才是一个所谓人文主义的环境。住到郊区之后,一幢一幢的楼,人是孤立的,上班就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人际的交往就消失掉了。
美国后来形成了自己的理想,即所谓的美国梦。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有个好家庭,就这样,什么都实现了。人生就怕这样,幸福只是一些确定的目标,而且是可以达到的。
这看起来是很好的,人活得很安全,物质也比较充足,但是人不停地在麻木、在消亡,人都被单向化——人就在这种高度的目标性、直接性的生活里逐渐萎缩了。
莱斯特有一个特点,他心里面还是跃跃欲试,想在生活中获得某种刺激,他不像遵循美国传统价值观的男人。所以后来看女儿在篮球赛开始前的啦啦队表演时,他一下看到里面的安吉拉,一个早熟的美丽少女。
他看着她跳舞的时候,忽然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幻象,幻想她的动作也慢下来,然后他的拉链好像也开始松开了,然后里面长出来很多玫瑰花瓣,那种意淫的东西就跑出来了,欲望开始释放出来。
安吉拉实际上心里非常清楚。现代的人,特别是女性,她们对社会的感觉、生活的感觉、异性的感觉,跟以前的传统非常不一样了。我们以前给大一学生上课,讲古代文学史的时候,讲《金瓶梅》肯定都是洁本,讲的都是反映了阶级、社会生活等等,因为觉得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情讲起来小孩子可能吃不消,后来才发现他们比你懂的还多。
安吉拉的内心与传统的语境和环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她跟莱斯特形成了心理互相之间的对应。女孩最危险的年龄在十六岁和三十岁,十六岁的时候她有一种特别的好奇,对莱斯特这么一个对她很关注的人,非常想跟他打开一个新世界。
电影的最后,在一个黑夜,两个人终于躺在一张床上,眼看两个人就要发生性关系的时候,这个时候安吉拉才告诉莱斯特,说自己还是一个处女。
莱斯特特别地吃惊,因为根据安吉拉对自己的描述,她是一个对世界有点玩世不恭,有很多不堪经历的人,但竟然她还是一个处女。
莱斯特原本非常渴望这一刻,那是一个日常的欲望的目标。但是就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对她的爱怜,对她的发自内心深处的疼惜。他绝对不可能跟她发生这样的关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最后他都哭出来了。
这时候莱斯特才感到自己是活着的。所以幸福是需要转换的,这个幸福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幸福,而是你突然发现自己活着。很多人其实没有这样一个时刻。
为什么我们看余华写的《活着》会很有感触,《活着》里面基本的观念,活着就是幸福。经历过那么多灾难,那么多亲人一个个死去,活着就是幸福的。
人就怕失去活着的状态,什么叫失去活着的状态呢,就是活在一种惯常的格式里面,活在社会制定的轨道里面,活在他人的肯定里面,活在标准化的运转里面。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他是从意识和思想角度说的,但是从心灵角度、情感角度感觉到自己活着,不是被欲望所控制的,是发自内心的那一瞬间,一个生灵感觉到一种生命强大的复生,一个特别大的唤醒。
电影的结局是悲剧性的,莱斯特最后被人枪杀了。从电影的角度看,如果我是编剧的话,不一定需要设置这么戏剧性的场景,电影如果结束在他跟安吉拉对话的那个瞬间,我觉得就非常好。
爱情和幸福往往都是一意孤行
人突然发现了自己,这种发现是经过理性的过滤,经过反复的犹疑,还是另外的一种?幸福是不是一种自发性的东西?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是一九五一年出版的作品,我觉得这部小说很有意思。她写小镇上有一个艾米莉亚小姐,她的骨骼长得特别粗,肌肉特别壮,一看就是一个非常有男子汉气概的女人。这种女性当然很多男人就畏而远之,大家都不敢去爱她。但是偏偏有一个很有流氓气的男子马文特别喜欢她。
马文的心理特征是他特别想有一个依靠,别看他是个流氓,但实际上内心是很虚弱的,他很希望有一个很强大的东西能够让他去依靠。
艾米莉亚小姐有一种权力的欲望,她希望支配别人,马文恰好有一种被支配的欲望,特别想依赖别人,所以他跟她结了婚。结婚以后却发生了一个反转。艾米莉亚小姐能接受他做新郎,但是不能接受他作为丈夫的角色,所以当马文想跟她发生夫妻关系时,遭到艾米莉亚小姐的坚决拒绝。新婚之夜,两个人打得一塌糊涂。
这段婚姻只持续了十天,最后马文只好离开她。马文在崩溃之下开始继续作恶,最后因谋杀和抢劫罪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这时候艾米莉亚很享受这种又是一个人但又结过婚的状态,很享受生活。没想到有一天突然跑来一个人,是个驼背,叫里蒙。他对艾米莉亚说,我是你的亲戚,拐弯抹角追踪下来,其实我是你的表哥,而且在家族历史上你们还欠我们一笔账。
艾米莉亚看到他,把他留下来了。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艾米莉亚一下子就爱上了他,这种爱看起来是很没有道理的。
马文看起来很强壮,他激不起艾米莉亚对他的爱怜,但是里蒙这个驼背,一个很可怜的人,却唤起了艾米莉亚对弱者的一种情感,并由此释放出一种男女的感情,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了。大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居然会爱上里蒙。
六年以后,马文出狱了,回到咖啡馆,艾米莉亚要把他赶走,结果没想到里蒙一看到马文,突然不可思议地爱上他,这三个人一下子卷入巨大的漩涡中。
因为里蒙内心深处很喜欢那种很特别很不规矩的人,他内心也有一种跟随性,所以他迷恋并追随马文。整个小说里面就充满了一种怪异之感。
这里面我觉得写出了一个特别好的东西,首先就是幸福的独立性。你看艾米莉亚,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马文跟她求婚,她就答应。这不是爱对方,而是爱自己的表现,她实现的是自己的力量,实现的是自己的与众不同,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女性。
马文也是这样,本来他是想前来报复艾米莉亚的,但是看到里蒙,同性恋的情结瞬间爆发出来了。这种情感的爆发,在世人看起来是很不堪的,在以往的小说里面它都是一种被压制的东西,但是在这部小说里面不是。
人的幸福是个人化的,而不是社会化的。麦卡勒斯写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爱情和幸福往往都是一意孤行。
我们内心的幸福感并不是说一定要把它设定在一个框架内,《伤心咖啡馆之歌》就是一个反框架的小说。我们不是把幸福放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内心深处也可能有马文,也有艾米莉亚,也有里蒙,这些东西都可能会给你幸福。有时候,那些看起来是缺陷、脱轨、边缘的东西,它们反而会释放出一种非常真实的感情。
我们看《低俗小说》这样的电影,黑帮小弟也有它的幸福。通过对幸福的理解,我们会扩大对人的理解,会扩大对人的肯定。在麦卡勒斯的小说里面,它会让人深切地反思自己,生命里面有没有得到幸福,得不到幸福是不是因为我们自己把它规定得太狭窄了?我觉得这是特别好的一个角度,也是对自我一种巨大的追问。
幸福普遍丧失的时代
跟麦卡勒斯写的《伤心咖啡馆之歌》的个人遭遇、情感、幸福相关的一个问题,就是在巨大的时代的转换里面,丢弃幸福可能是一种普遍现象,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会遭遇一个普遍的幸福丧失的时代。
我们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东京物语》讲平山周吉和登美这对老夫妻,他们家住在尾道,是日本西部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城。他们的儿女住在东京,他们就来到东京看望孩子,说是看望孩子,实际上是内心渴望日本传统家族社会的温暖。
“二战”之后,日本进入一个工商社会的建构中,大家都拼命地在新的资本时代里去奔跑、去追逐。这对老夫妻来到东京之后,发现这些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在忙。我们说世界上最让人觉得悲凉的事情就是,不是不爱父母,而是太忙,心里装满了事情。所以孩子见到父母之后看起来是很应付的,虽然实际上心里是很爱的,这两者之间产生了一个很大的落差。
后来儿女为了表示自己对父母的真心,没办法陪伴他们,就让他们去热海度假。两个老人到了热海以后,电影的那个镜头,他们坐在海滩上的背影显得特别寂寞,两个人非常怀念孩子小时候在身边转来转去的日子。后来两人终于决定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登美生了重病,等到终于回到尾道,登美不久就去世了。子女们赶回去,却只能在家里待一两天,又匆匆赶回东京,忙碌于各种事情。
小津安二郎拍这部电影,最后就是想讲这么一个问题,他说:“优厚的薪水可以放弃,称心的工作可以再找,亲情却不可以搁置,因为那是永远的避风港,是黑夜中的明灯,无私地指引我们的生命之舟顺利绕过暗礁险滩。”
这是一种很温暖的生活,但现实的情景是,这个城市这么大,一不小心走散了,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妈妈去世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总是放弃自己最珍贵、最幸福的东西,然后忙忙碌碌地去追求那些外在的东西,这是我们在一个大时代里面不可避免的困境。
《东京物语》中的那个时代正值日本第二消费时代,人人都忙于追逐这股潮流,潮流之猛烈,把家庭冲垮,把家族之情冲垮。
日本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济腾飞之后,有一个时期面临着人情断裂的状况。因为一九八五年之后日元大幅度升值。原来家里有一个房子,谁继承都无所谓,反正就值那么一点点钱,结果没想到日元一下子增值这么多,这个房子就变得特别值钱了,然后家庭里面的后代为了争夺房产继承权,矛盾就尖锐化了,亲情关系被高度利益化。整个东京社会那个时候遭受着比《东京物语》中的五十年代还要剧烈的一次冲击。
人真正的需要到底是什么?幸福在这个历史的进程里面被大潮裹胁,一点点地在丧失。有时候它一旦丧失了,就再也回不去,这正是小津安二郎所看到的。生活不是由自己定义的,这是人间最大的悲剧,自己不能定义自己的幸福,而是被潮流定义,被外部定义,被物质定义。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写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爵士时代,那也是一个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人以自己消费的东西来代表自己的价值。这里面没有丝毫真正的幸福,那些带有人情冷暖的东西,带有内在情感的东西,都没有了,而且一旦失去了就回不来了。
《东京物语》这样的电影,结合它的历史背景来看,是特别值得我们今天的中国人一看的。我们也正处于高速城市化的时代,我们为了房子,为了工作,为了收入,都在拼命地忙碌。我观察中国社会往往非常注意春运,春节的时候还有没有这种回家潮?如果大家都变得理性了,二月份那么挤我们不回去了,我们三月份或者四月份回去,这样的话人就理性化了。但是在这种合理性里面,我们文化内部那种强烈的归乡感,我们那种强烈的家的情感就消失了。所有理性的东西、所有很冷静的东西,有时候都有消灭幸福的作用。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失去了幸福,因为我们觉得一切都很合理,都是可以解释的,而在这个解释中幸福没有了。
《东京物语》中的那些子女,他们哪一个人的理由没有道理呢?但就是在这种冷静的道理里面,我们就失去了整个时代的幸福。小津安二郎对历史很尊重,对人也很尊重,他看到了这个危机,所以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能拍出这样的电影。而在今天来说,我们很多人对这样的问题依然视而不见,或者是很麻木。
电影《东京物语》
读者的话
梁老师的爱情课,感觉晚听了十年。
——Carlton
梁老师对爱情的谈论,几乎和爱情一样美好。
——宇星
每一课都结结实实地触动内心和泪腺,谁还能把爱情和孤独讲得这般透彻。
——李貌
一度泪目。感动于梁老师对感情中幽暗曲折的理解,也好像为自己不被理解的行为找到了一个理由,心情有了一个出口。
——白雪
失恋后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有时候突然很恨,有时候突然懊悔。梁老师的这几堂课,有点像明矾,让混浊的思绪沉淀了许多,感觉平静多了。
——妤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