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橙腹田鼠小小的并不起眼,上亿只田鼠生活在美国中西部的草原上。它们白天藏在洞穴中,只有在晚上才敢出洞。它们有时到农田里偷吃一些谷粒,但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多大的困扰。本来橙腹田鼠并没什么名气。
但是大概十年前橙腹田鼠变成了实验室的最爱。它们因对伴侣的忠诚而脱颖而出!橙腹田鼠的社会执行一夫一妻制,小夫妻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起,双方共同抚养后代。这小小的啮齿目动物简直是基督教倡导的夫妻典范。雄性田鼠与雌性田鼠在第一次性交后马上就组建起将维持一生的伴侣关系。在它们的初夜这对小夫妻就会陷入一种狂热,并在当夜交配20次以上。它们一起筑窝,睡觉的时候紧紧依偎着彼此,再也不会分开,只有死亡能使它们分离。
这可不是老鼠的寻常行径。橙腹田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它们的近亲草原田鼠看来就不屑一提了。草原田鼠就跟唐璜一样,没有什么固定的伴侣:只要来了兴致,每一只都可以跟另一只交尾。
这种差异从哪儿来呢?是什么使得这些田鼠忠诚抑或不忠诚呢?美国埃默里大学耶克斯灵长目地区研究中心一研究小组的负责人托马斯·英瑟尔(ThomasInsel)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他的答案简单得令人吃惊。所有的秘密都在于两种荷尔蒙,即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这两种田鼠外表上看起来很像,但其大脑运作却完全不同。橙腹田鼠拥有众多控制两种荷尔蒙的感受器,而草原田鼠则相反,拥有得很少。这导致的差异是巨大的。当橙腹田鼠交尾的时候,雄性会被催产素陶醉,而雌性则被垂体后叶荷尔蒙带来的快感所淹没。而草原田鼠受到这两种荷尔蒙的影响则很少。
为了彻底解释这件事,英瑟尔和他的同事做了一个实验:他们操纵了田鼠大脑中的化学变化。研究者从橙腹田鼠身上分离出了产生垂体后叶荷尔蒙感受器的基因,并将其移植到雄性草原田鼠的前脑中。的确,草原田鼠在垂体后叶荷尔蒙的作用下变得忠诚。同样,英瑟尔和他的同事还摧毁了大量幸福的橙腹田鼠夫妻,他们分别给雌性和雄性注射了阻止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生产的药剂。于是这些小老鼠们不再对伴侣忠诚,而是变得像草原田鼠一样滥交。
这个研究结果令人吃惊——但是我们人类能从中学到点什幺来解释我们的爱情吗?要是我们看那些科普记者写的书的话,就会觉得我们能从中学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人们常常说到的“忠诚荷尔蒙”。而德国作者巴斯·卡斯特走得更远,他认为催产素甚至是一种“爱情荷尔蒙”。6这种促使橙腹田鼠组成忠实家庭的荷尔蒙,理应对人类社会也有指导意义。
这个说法正确吗?人类当然也有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人们在20世纪初叶就已经发现这两种荷尔蒙了,但当时的研究主要是和人体内液体流量及消化系统有关。从进化史角度来看,就能发现其实催产素的历史悠久。这个小小的、只有九个氨基酸组成的分子甚至可以在蚯蚓身上找到。它在下丘脑中合成,并从这里进入脑垂体后叶。其作用主要与鸦片类似:它既可以使人亢奋,在某种程度上又能使人平静下来。
催产素感受器对人类的伴侣关系和建立伴侣关系的能力都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这在今天看来是很有可能的。蒙特利市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的心理学家赛斯·珀拉克(SethPollack)表示,孤儿的催产素含量要比与父母关系密切的孩子的含量低。
从某种意义上说,催产素是一种长效黏合剂。对母亲来说,催产素会引发阵痛、使乳房产乳,并且会加强与孩子的联系。对于情侣来说,它能使最初的性关系发展为长时间的伴侣关系。
看上去这一切都没错。但看着那些小小的字体,又使得契约关系不像一开始看上去的那么清晰了。无可争议,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对人类来说也有亢奋作用。男性从性交过程中得到大量的垂体后叶荷尔蒙和催产素,女性则主要是得到大量的催产素。这两种荷尔蒙分配得越多,我们就越亢奋。射精、子宫和阴道的收缩也是催产素导致的一种后果。但我们可不想变成田鼠。田鼠研究者还特别指出,他们的研究不能推广到人类身上。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在我们大脑中的感受器和田鼠的完全不同。
催产素对人类来说唯一清楚的作用是对性的刺激。几十年来培育者都给牲畜注射荷尔蒙,以使它们产生交配的欲望。如果给鸡和鸽子注射催产素的话,它们能在几分钟内就产生性欲。而人类社会中,一对性关系和谐的伴侣,只要被对方看几眼,就能激发催产素的产生。由性激发的伴侣关系,也许的确和催产素有关。正如哺乳期的母亲因催产素而与婴儿的关系更为紧密,那么这种荷尔蒙也将会使我们对倾慕的对象有身体上的好感。
但是人们会因此而相爱或者甚至恋爱吗?按照众多研究的说法,当别人拥抱、抚摸或为我们按摩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就会散发催产素。这种荷尔蒙不仅会使我们兴奋,还会使我们产生满足感和安全感。从心理角度来看,这正是性和自我满足的最大区别。当我们散发出的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自身存留得较少的时候,那么在成功的性交后它们还将持续很久,这时候我们的感觉就会非常良好!这种感觉就像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样,会使我们上瘾、着迷,并且会产生病态的妒意。
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使我们像橙腹田鼠一样幸福。但一个重要的区别是:它们并不能使我们忠诚!催产素是一种“好感荷尔蒙”,也可能是一种“结合荷尔蒙”,但它既不是“忠诚荷尔蒙”,也不是“爱情荷尔蒙”。如果它是爱情荷尔蒙,那幺橙腹田鼠就是一对不断相爱的夫妻。即使是顽固的生化学家也会被这种武断的结论吓跑。
2006年夏,伯尔尼大学动物学研究所的人口基因学家杰拉德·黑克尔(GeraldHeckel)打破了忠诚基因项目的假象。他研究了25种老鼠,除了橙腹田鼠外,其他老鼠都是野生的。他得出的结论令人震惊:导致橙腹田鼠与其他老鼠不同的,并不是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而是惯例。从基因来看,所有的老鼠都有忠诚程序,其中只有两种老鼠例外,一种就是我们熟知的草原田鼠。但实际上这些老鼠并不是这样的!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基因决定了荷尔蒙感受器,那么除了那两个例外就必须有23种忠诚的老鼠。但实际上的情况是,只有1种老鼠是忠诚的,而其他24种都不忠诚。而且,尽管橙腹田鼠终生都忠于伴侣,它们偶尔也会出轨。
这些使得老鼠更具人性的因素,却使得人类世界不像众多科学家和科普记者所称的“一切都是化学”了。我们可以省省力气,不用再找基因的忠诚或不忠诚编码了。因为对于老鼠来说,基因和社会行为没什么紧密的关系,在这一点上黑克尔是对的。他更确定的一点是:“哺乳动物的一夫一妻制仅仅源于基因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变化:要想给像性交这样复杂而又重要的行为配上一个简单的基因编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66从性交时催产素的含量,到把催产素当做我们长期关系的黏合剂,这样的结论太简单了。爱当然与催产素有关,这就像印度菜里有咖喱一样无可争议。没有咖喱的话,印度菜就不是典型的印度菜了,但是仅仅有“咖喱”这一种配方可做不成印度菜。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第一个原因在于,结合的感觉还不能形成爱情。珍惜某人意味着与某人关系密切,但并不意味着爱上对方,这完全不是激情或浪漫层面上的。对于海伦·费舍尔来说,她的系统里没有“爱”这个词,而只有“结合”,这样的话,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就足以形成一对情侣了。她写道:“这个情绪系统的发展是为了激发自我、形成积极的社会行为方式和(或者)保持长久的亲属关系,以完成身为父母的义务。”67
我们不用思考就知道谁是控制这个程序的动力。值得再次指出的一点是,对人类来说,“身为父母的义务”根本不需要什幺爱情,也不需要男性的加入。在类人猿身上和人类历史上以及当今人类社会,我们都能够找到相关的证据。小市民家庭并不是我们进化后的形式,我们之后可以看到,它的前景一点都不美好。
结合和爱情并不是一回事,这使得费舍尔模型的拥护者——我称他们为催产素拥趸——很难成功。人们第一眼看到相爱的人的时候就能看出差异。对某些相爱的人来说,“结合”并不那么重要,是一种衰减的状态。而且结合是不是爱情唯一的出发点,也不是那么确定。
为什么单靠催产素还不能产生爱的第二个原因更为重要。当我们在性交、互相抚摸、拥抱或者被对方注视时散发出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这只是一个生化的刺激。迄今为止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但是这种刺激还没有被命名,我们必须用词汇来描述它们。我们对自己说:“我爱上某人了!”或者“我想我是恋爱了”,“我想,我非常爱她”,“我爱死他微笑的样子了”。
当我们描述自己的亢奋时,我们将自己置于一种关系中。我们向自己解释并且找到一系列的名字:爱慕、爱上、热恋、爱情。与此同时发生的事情,催产素和它的方程式“分配荷尔蒙=感觉”却无法解释。比如当我说“我以为我爱她,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那么是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出错了吗?它们没有出错,因为它们既不能思考,又不能规定我们的想法。它们不会为我们寻找伴侣,也不能决定我们能和他人相爱多久。
简单来说:它们只是咖喱,而不是菜。
我也许会向某人散发出催产素。但当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段感情不会长久时,我就会果断抽身。我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段感情不会有什么结果,直到我躁动的荷尔蒙又平静下来。虽然在面对某个人的时候,我们的身体机能并不是这么陶醉、荷尔蒙分配也很有限,但是我们还是可以跟他(她)在一起。而有的时候我们自己会反对开始一段关系,即使它使我们的荷尔蒙兴奋地舞动。从小小的橙腹田鼠到复杂的人类爱情,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催产素和垂体后叶荷尔蒙是我们爱情亢奋的两大基石。但是单单靠它们可不能解释“爱”这么复杂的事情。爱情不是荷尔蒙的组合,也不存在什么“爱情荷尔蒙”。但是爱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既然它不是大脑中的回路,那么这个比性欲、相爱和结合复杂得多的爱又是什么呢?这“爱”看上去使得我们情绪高昂,那么难道它本身就是一种情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