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语言很奇怪,并不是特别地有逻辑性或者有规则性。但是每位整理这门语言,使之能够更加接近真理的哲学家都失败了。原因很简单:在他们看来,语言不是知识的工具而是理解的工具。
只要我们想一想有些句子,比如说“她因爱而来,她来自卢森堡”,从语法上来说完全没错,但句子的意思却不明确。终其一生想要弄明白这种奇怪句子的是英国人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Ryle)。赖尔在牛津大学研究了他的偶像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Wittgenstein)所举的例子,即没有歧义的“完美语言”是不存在的。赖尔不是为了创造一种乌托邦式的完美语言,而是要给语言找出规则,使其语义明确。
赖尔写出的唯一真正有影响力的书是《心的概念》。1949年该书出版的时候,他非常渴望这本书能引起别人的关注。赖尔满怀激情地列举了无数例子来说明人类的精神是没有实体的,而是依赖于身体和大脑的生理规定。这个认知当然并不新鲜,亚里士多德、启蒙时期的唯物主义者、19世纪的众多哲学家,还有威廉·詹姆斯都看到了这一点。但赖尔身为一个语言哲学家能认识到这点是具有开创性的,他反对以逻辑观点而非生物观点来研究世界的传统。
由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大脑研究者刚刚了解到如何测试大脑中最简单的电子回路,赖尔将他的希望放在了对行为的研究上。他很快就认识到,大脑中的回路和试图描述人类的精神状态不是一回事。“精神”一词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很明显它不是为了在大脑中找到对应区域而存在的。相似的困境还存在于如何解释灵魂、意识、自我意识和注意力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无法在大脑中找到相应的回路,就像给锁找到钥匙一样。
它们就好比是机场的马车。
赖尔依旧不知疲倦想要通过语言来解释这种不适应,以及他所认为的“分类错误”。语言中到处都有潜在的荒谬意义。比如我们说的“一支队伍跑进了体育馆”,但实际上不是队伍跑进去,而是运动员跑进去。对于赖尔来说,这是一个经典错误,因为队伍不会跑步;队伍和运动员分属不同的类别。大脑状态和精神概念也是一样,一个是运动员,另一个则是队伍。想要在大脑中寻找“精神”,是完全无意义的,就好比我们想要在运动场上不仅寻找运动员,还要寻找队伍一样。
而说到爱情,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果。第一:大脑中没有“爱情”,而只有生物和化学;第二,我们应该避免将情绪和精神在“爱情”这种物质的帮助下来分类。这是赖尔完全没有考虑到的。因为这个作用导致了一种奇怪的设想:“爱情”是确实存在的,就好比一张桌子真实存在一样。
这两个结论又说明了什么呢?至少赖尔在某一点上是对的。通过中脑边缘系统生化学来解释“浪漫爱情”的困难,我们已经说得很多了,而且催产素也不是什么“爱情荷尔蒙”。谁要是这么想,就是否认爱情五彩缤纷的复杂性。我们所理解的“爱情”,总是比生化学的解释要丰富得多。
那么第二个结论说明了什么呢?谈论“爱情”甚至写本有关爱情的书难道是错的吗?(赖尔肯定没写过这种书)在我看来正好与此相反。正是因为爱情不像一支笔或者一棵树那么明确具体,所以它才不需要我们长时间地去思考。但是相反,正如赖尔自己也会说的那样,“爱情”是一个我们嘴巴上经常说的,却很难给出定义的名词。“爱情”不能由经验来解释,也无法给出相应的大脑状态描述,但这并不是我们可以回避讨论它的理由。相反,正是这样才使得爱情需要解释,即使这可能并不服务于自然科学能够证明的真理。
要谈论爱情,最好是通过心理学来进行说服:人们感觉到彼此所想是一样的并且能够相互理解。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相反的则是严禁使用爱情这一词,维特根斯坦错误地认为,语言是真理的工具,而非社会交际的工具。与赖尔所强调的反心理观点相比,心理波动、心理状态和选词的目的重要多了。即使爱情不是具体存在的事物,但是相爱的人可以看到他们共同创造的爱。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也总可以说,“一支队伍”跑进了体育场,而不是“运动员们”跑进了运动场。
为了解释爱情,我们不应仅仅了解一种情绪,而是应该同时去了解有规则或无规则的幻想世界。类似饥饿的情绪,是人“本身”所具有的。我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比如,冷或累。但感觉不是人“本身”所具有的——我们必须对它进行说明。“爱情”也是这么一种感觉,是“爱情”的一种说明。我们并不总能够很容易地描述当我们在感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感觉都受到混乱的想象的引导,以至于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清晰地对它们进行说明。所以,我们在某段时间并不十分确定是否已经爱上某人,这也是有可能的。我们倾听内心的声音并询问自己,我们的感受是否和我们想象的爱情一样。
感觉(比如爱情)赋予我们的生活以色彩,但是究竟是什幺色彩呢?我们致力于找出这些颜色,即使有些时候也不是那幺情愿的。我们从威廉·詹姆斯那里学到了,我们并不“拥有”感觉,而是在“说明”它;从吉尔伯特·赖尔那里我们知道了,在“爱情”这个名词背后并没有实体,而只有想象。我们知道,爱情情绪化的一面被高估了。而很明显,高估爱情是很正常的。听任情绪摆布的错觉也是爱情的一部分,但实际上爱情并不是我们平时谈论的那样容易受摆布的。
如果爱情并不仅仅是一种情绪,而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那么它又是怎样构成的呢?爱情在我们体内又遵循哪些游戏规则呢?它会引发什么?又为什么会引发这些?我们相爱的时候,又会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对这些问题进行回答,即心理角度和社会角度。因为爱情并不是一座孤岛,它既是个人概念,同时又是社会概念。
我们先从个人概念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