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大胆地写过关于我们爱情概念的故事。瑞士作家丹尼·德·鲁格蒙(DenisdeRougemont)的书《西方世界的爱情》是仅有的少数作品中的其中之一。这本书写于1938年,书名很美丽也很有力量。由于至今还没有《东方世界的爱情》这样的书,所以这本书一直都显得很独特。今天,这本书的作者已经被人遗忘,但50年前他却十分有名。作者出生在瑞士法语区的一个牧师家庭,年轻时就写了他的鸿篇巨制。据他自己所说,整本书花费了他“一个小时”“和一生”。8S他青年时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西方传统中的爱情是什么。他做了两年的笔记,阅读了关于这一主题的一切值得思考的东西。

得到的结果是文学和思想史的奇怪的混合。鲁格蒙比福柯早30年,他还没有研究爱情的“结构”,而是仔细地研读西方的神话传说和文本资料,似乎这些都是不受时代限制的关于人、男人、女人以及爱情的观念。“爱情”和“婚姻”、“自由”和“忠诚”,这些词语的意思仿佛从1200年前到现在从未改变过。鲁格蒙认为,中世纪的人一般都面临同一种冲突,即激情和婚姻之间的冲突。什么更重要,更正确呢?是充满激情的爱情还是易于满足的婚姻?

鲁格蒙认为,爱情是经验,不是发明物。然而,我们经常使用的“宫廷爱情”这个概念其实就是1883年的发明物,是由罗马语族语言文学家加斯东·帕里斯(GastonParis)提出来的。像骑士或者宫廷抒情诗人一样的固化的爱情是根本不存在的。许多人想象中的宫廷爱情跟宫廷抒情诗人诗歌中的一样,因为,我们知道的关于中世纪爱情的几乎一切知识,都是来自文本。简而言之,我们今天对中世纪文学的了解比对中世纪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的了解多得多。

如果有人想要写中世纪的爱情经验,那他要么必须很年轻,要么一点都没有畏惧感,或者两者兼具。因为,尽管资料很多,但是,鲁格蒙对中世纪的了解并不多,就像德斯蒙德·莫利斯对石器时代的了解很少一样。然而,实际上,文学从来都不会给我们提供一幅统一的图景。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世纪诗人总是在非常固化的格式中展开他们的爱情思想。同样是爱情,在破晓惜别歌和宫廷押韵歌中的重点是不一样的。高雅的宫廷爱情概念和粗俗的集市逸闻趣事相距甚远。“那时候,没有人会像中世文学中的英雄一样,一生的追求就是在骑士比赛和求爱中取胜,获得荣耀。诗人描述的是一个童话世界”,86古日耳曼学者约阿希姆·布姆克(JoachimBumke)这样写道。至于“什么是宫廷爱情,今天看来不像一百年前那么确定了”。87

或许,中世纪的爱情也和今天一样丰富多彩,有矛盾,有不确定因素,与环境和教育有关。它是性方面的满足,贪婪,激情,也是美德或者一种“艺术”。自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写出了第一本《爱的艺术》(比埃里希·弗洛姆早2000年)起,爱情崇拜和恩惠有时是同等的,有时高于肉欲。人会在喜欢一个人的同时又想得到另一个,和许多当今的人们一样,古典时期和中世纪的人们可能对这种情况也并不陌生。

中世纪爱情并不存在,它只是后世人的发明物,历史总是后世写出来的。早期的不寻常事件,回头看看,仿佛是预备阶段。在这个社会中,浪漫爱情只出现在诗歌中,现实生活中还没有。特别是德国犹太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NorbertElias)1939年把这个视角深深地植入到许多科学家的头脑中。在他的二卷本《文明的进程》中,他认为西方文化史是持续向前发展的。粗俗变为礼貌,不道德变为美德,逼迫变为自由。社会对于爱情的强迫逐渐发展为理想对象的选择,然后最终有了真正自由而又浪漫的爱情。

这一至今仍然流传的观点既非完全错误也不是完全正确。

西方国家从中世纪到现在,自由和选择的可能性确实增加了,就这一点而言,是可以理解的,对于爱情也肯定如此。从前限制人的严格规则在当今社会相对而言变得透明了,爱情市场的规则也变得自由开放了。但认为这种文明的进程会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这种假设就不对了。埃利亚斯刚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大屠杀开始之前写完了这部作品。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大屠杀这种不可预想的障碍,在高度发展的文明中产生,是对西方文明持续向前发展这一言论的当头一棒。

对于中世纪生活,埃利亚斯也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视角。贵族是过着奢侈生活的少数人,与农民(不过关于农民的生活我们很少能够看到书面文献记载)相比,他们的生活其实大部分是规定好了的。埃利亚斯认为,中世纪爱情大多指的是宫廷爱情。人们也可以怀疑,宫廷抒情诗歌真的是浪漫爱情的预备阶段吗?因为,宫廷抒情诗歌的目的不是与爱慕的女人形成思想或者身体上的融合。虽然,把对方的形象提升至理想状态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十分浪漫。但是,这在莎孚①(Sappho)、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以及奥维德时就有了,也就是说,在古希腊人和罗马人时期就有了。提升别人的形象并不是中世纪时期才产生的。

尽管如此,埃利亚斯关于浪漫爱情逐步发展起来的历史是科学上共有的知识财富。意大利哲学家,威尼斯卡福斯卡里大学的乌姆贝托·加里波第(UmbertomGalimberti)结合这一点①莎孚：公元前7世纪希腊著名女抒情诗人。

②欧里庇得斯(前480—前406):希腊剧作家。

写道：“在传统社会中,用于个体进行选择以及寻找自己身份认同的空间很少,借助科学技术,这样的传统社会已经离我们远去。撇开一些能够实现自我的特定群体以及少数精英不谈,爱情很少涉及两个个体之间的关系,更多涉及两个家族或者部落的结合。这样,经济可以得到保证,家族企业可以获得劳动力,后代的诞生可以保证家族财产顺利继承下去。如果是特权阶层的话,可以增加财富和声望。”雅典以及后来的罗马的民主也属于“传统社会”。但同时我们也可以推测,在那里,因为爱情而结婚的夫妻应该比19世纪市民和小市民社会多。增加的幅度可能并不是呈直线上升状态,而是曲线上升。

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浪漫爱情不是循序渐进地释放出来的。正因为持续向前发展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今天有一切理由问我们自己,浪漫爱情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早期人类对于“爱情”的理解有多少是和我们现在的爱情观念一样的?跨时代感觉的贡献有多大?有多少东西是因历史以及文化而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