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宗教

“现在许多人谈论爱情与家庭就像几世纪前人们谈论神和上帝一样。对解脱和温存的渴望,对在不现实的畅销书中所描述的‘现实在隐藏的渴望中’的争论,所有这一切都有一丝虔诚的气息,有在尘世中对天堂的向往。”106距离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在他们的论战文章《爱情的正常性混乱》(1990)中滔滔不绝地畅谈对现代爱情的理念、空想和理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将近20年。30年来,特别是乌尔里希·贝克,通过他的精心挑衅丰富了德国的社会学。作为慕尼黑大学以及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教授,他是一位超前思想者,个人方面因过分憨直而导致冒失。在政治上,他在左派阵营中不断转变立场,比其他人都更激进,更不容易妥协,目的是为了不久之后向人们显示自己是个深思熟虑的警告者,有勇气妥协又迟疑不决。在贝克看来,有关激进的个性化观点不仅有着最卓越的辩护人,同时也显示了个人的生活纲要。不管现代的德国社会学家想到了哪里——贝克已经在那儿了。他所扮演的角色是现代的寻找意义缺失的侦察兵。毫无疑问,他是一名卓越的修辞学家。

贝克的书是一本灾难读物:人类寻求爱情,但是他们又再也不能应付爱情。在社会学家看来,《甜心俏佳人》意味着:“爱情是前所未有的必要,却又同时是前所未有的难以实现。爱情的滋味、象征力、诱惑力、拯救力与爱情的不可能性相伴而生。这种异常的规律隐藏在离婚以及再婚数字之后,隐藏在那种过分自信之后,在这种自信中,人们在‘你’身上寻找‘我’,寻求解放。在这种解救式的饥饿中,人们用这种饥饿相互攻击。”107现代的人类在寻找性与爱、沉醉与满足的途中,既是一个猎人,也是一个收集者。所有的这些都要求改变和充实在过去的世界中根据上帝、民族、阶级、政治和家庭而发展统治的建设计划。是我,还是我,还有作为助手的你。如果不是你,那么还是你。108

但是,会不会存在这种可能,即这种寻觅也许根本没有涉及另外一个人呢?是不是我们根本不是在找适合我们的伴侣,因为,这种绝对合适的伴侣,我们最终既不能找到也不想找到?在这种情况下,如今的爱情就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种目的本身。因为在我们社会中每个相爱的人都知道:爱情中会有一定的失望,这种失望从一开始就已经植入在爱情中了:如果在电影中相爱的人最终圆满,那就无聊了。情况不是在好转,而是恶化了。

从这个意义出发,乌尔里希·贝克把爱情视为宗教,更准确地说,是“根据宗教的宗教”,是“克服了同样的原教旨主义之后的原教旨主义”宗教,“对一个围绕着自我发展而狂热崇拜的社会”中的宗教。我们爱上爱情,我们崇拜爱情,我们渴望爱情。我们精神上和身体上对爱情的渴望是所有状况中最重要的一个。流行音乐和广告世界里幸福的隐喻不停激发着我们的想象,煽动着我们在与他人拥抱以及在床上结合时对于解脱的强烈愿望。

贝克当时说的是否有道理?在时隔20年之后,是否仍有道理?我们是不是必须把甜心俏佳人理解成在一个无神世界中寻找神的人?还是理解成鞋店里神圣的特雷泽?如今爱情已经拥有了宗教曾经拥有的功能,这点可能已经没有争议了。即使在宗教中,人也应该能够作为一个整体来感知。基督教中的上帝接受每一个相信他的人,这条真挚密切的纽带给人类提供支持。而人类看到的自己与世界相连的地方,是由上帝指派给他的,就如同如今的爱情造就了港湾,有了这个港湾,那些称之为共同点的船只,就能够抛锚停泊。宗教在西方世界中也失去了意义的原因是因为人们在爱情中找到了一个新的意义?或者,爱情,作为极度过载的替代品,正在弥补这个因虔诚的缺失而造成的漏洞?

初一看,爱情和宗教的结合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因为据估计,从发展历史来看,两者的需求非常接近。从人类生物学角度而言,两性之间的爱情与对宗教的信仰,这两者都是多余的。但是尽管如此,对于这两种东西的渴望仍然存在,我们似乎可以将其看成是人类善感性的附属产品。这两者都试图填补人类关于意义这一问题的空白。虔诚和两性之间的爱情是我们情感和社会智能的副产品。比起其在现代的结合,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两者在人类历史上是如此频繁地被分离。因为在一神论宗教传统中,信仰总是具有两面性:爱和恨,结义和排斥,香与火,棕榈枝与宝剑。令人欣慰的是,正如基督教在西方文明中已经丧失了对真理的追寻一样,在相同程度上,如今爱情和宗教的融合已经变得更为平和。这其中仍值得保存的是对仁慈的社会道德的要求及博爱的信条。

爱情和宗教都要求总体性。两者都关系到整体:整个人以及他个人的宇宙空间。要去理解一个人的全部,他的生活的全部,他的世界的全部,对于人类的理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总体性是不能被理解的,只能以证据的形式被了解。简单来说,“整体必须是由人感知的”。出于这个原因,每个对爱情的设想都太过狭小,同样,对上帝或者对死亡的想象也是如此。用德国文学家、人类学家沃尔夫冈·伊瑟(WolfgangIser)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我们活着,我们并不知道活着这种生存状态是什幺。如果我们试图去了解,活着这种生存状态是什么,那么,我们就是在被迫着创造它的意义,而这个意义是我们不可能获知的。因此不断地虚构场景,同时对其解释甚或对真实性要求进行辟谣,就成了我们唯一的立场,这个立场看来给出了一个两难困境。”109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我们对爱情的了解是一种设想,这种设想在我们的想象之外没有真实的生存之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得爱情成了一种似乎是理想的经验或是自我经验的空间。爱情不能被反驳,而只会让人失望。人们要构成一个整体,却不可得,要融合,却没成功。有人把“这些源头看成是可能性,而其他人只注意到脂肪、胡须和(啰嗦)的失语症。”110现在说天堂!爱情在事实上成了社会中宗教的后继者。根据天主教的说法,与上帝的关系是无法(或者有也只有一次)摆脱的,而如今爱情创造了条件,它可以一再地单方面宣布解除这种关系。如果梦寐以求的天堂成了地狱,那么,我们如今就能够解除这条纽带。宗教与爱情之间的共同点到此为止。就算爱情可以给予慰藉和认可、接近希望、促创意义——爱情仍然限制在两个相爱的个人当中。而宗教则相对地促创了社会的意义,为众多人设立了整套行为规范,告诉人们在社会中相处的道德。两性间的爱情,作为宗教的替代品,却是脱离社会并且限于少数人的,最好的结果是它会带来几个孩子。在这个爱情同盟中,(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是第三方:“我们反对除了我们以外的世界!”在一个非真实世界中的避难所里,只有两个位置:重点是,我们拥有我们自己——也许还有我的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