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的出口

文化用于生活,技术用于生存。这个区别早在我们祖先使用最原始的斧头时就已存在。取火、武器以及工具简化了人类的生存,而社会规则、语言、宗教礼仪与绘画让人类更加团结地共同生活。如今,科学技术高速发展到一定阶段,科技便不再是生存的技术,而更是一种消遣。汽车、飞机、照相机、电话和电脑大大影响了我们的言行举止,这是文化上的一次革命,而其所蕴含的内容并没有改变。万能的人类利用SMS和MSN所传递的生活道理与石器时代的人类所做的并无太多不同。我们用未来惊人的高科技与高技术机器实现无线交流,来传递石器时代的图形文字——一个笑脸。

生活内容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科技却经历巨大的变化,此时,我们的想法也随之改变。科技与媒体等形式的出现,将原有的内容分割成块并赋予其新的面貌。荧光屏展现了美学的典范——一种无形的艺术美。荧幕上没有了真实的身体、皱纹、汗水和头发。正如2001年逝世的德国文化哲学家迪特玛·坎帕(DietmarKamper)所说的那样,现实生活中有越来越多没有形态的身体,而电视和网络上却是没有身体的形态。l¹4媒体艺术的美感是当今社会索然无味的典范。从私处美容到整容手术,人们不断追求非人所能达到的理想目标。体味、汗液和汗毛是百万年来自然赋予人类的东西,如今它们已成为如累赘般的废物,带给人类持久的困扰。过去两百年的大众文化历史是压抑语言与社会道德的历史,如今的人类就希望尽快摆脱自己最终被解放的身体。从社会禁忌的黑暗中觉醒后,我们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美丽。在屏幕上或是画报上看到越多的人造美人后,我们越发憎恨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体。坎帕说,那些图片里完美的女人就像一个死人。

科技是否让我们自身异化?它是否疏离了我们与自己的身体?科技是否最终会毁灭真正的爱情?

科技敌对主义是哲学家们最喜爱的运动,文化的真实与科技的非真实相互较量着。乌姆贝托·加里波第认为,科技是个性最有可能的宿敌,而爱情源于社会中大量匿名的出现和极端的寂寞,在这个科技时代里,它瓦解了所有关系。II⁵真的是这样吗?在网上聊天调情的我们,需要多深的接触就能一起谈论寂寞?2003年德国艾曼尼德(Emnid)民意调查机构的一项调查显示,德国至少有8%的男女关系是通过网络建立起来的。卢曼猜想,如今的夫妻或许还会为汽车座位争吵而离婚,而他们也会因网络而结缘。

因特网绝不是一个寂寞的地方。相反,它使无数新加入而又匆匆离开的人们相互联系起来,而他们也接受这种短暂的停留。现实生活中人和人之间就少有牢固而持久的关系,我们又怎么能要求网络不是如此呢?现实生活中可以有冷冰冰的利益交换,网络上为什么就不能有热烈的爱情呢?幻想人和人拥有持久关系更象是乌托邦,而浪漫的爱情则更象是人和人的一种交际方式。它已经失去了永恒性,因为永恒仅仅是一种感觉,而不在于更持久。如今的青少年了解并且追求这种非永恒性。

克里斯蒂安·舒尔特在他《心灵的密码》一书中绝妙地分析与解释了网络时代的爱情:它是一个说真话的游戏,其中交织着期望和对期望的期望。网络提供了一个展现个性的绝佳机会。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有着无限可能,人们可以在匿名的保护下不受约束,因为这在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的。16近几年来,人们越来越多地通过网络恋爱、激发性欲并建立短期或长期的关系。最好的例证便是数字生活报道2006(DigitalLifeReport2006),它是TNSInfratest(一家知名调查机构)所作的针对德国14岁以上网民的调查,约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在2005年通过网络开始了新的恋情。另一份2008年10月同样具有广泛性的调查“不要亲吻青蛙”(KissNoFrog)则指出,20到35岁的单身人士每周平均花费三个半小时在网络上交友。非常有意思的是,我们可以将它与现实生活中的交友时间相比较,后者每周花费一小时在交友活动上。也就是说,大概每隔四周的时间,单身人士会在周末的晚上花上四小时的时间与别人相亲。而快速约会的组织者们则大力推崇尽可能有效率的约会。以前的相亲可能只是交换(最美的那张)照片和台词,如今的相亲加入了网络摄像头和语音聊天,人们可以真实地看到和听到对方,这样可以避免枉费时间和精力在一个伪装自己的人身上。

网络为人们提供了进行自我测试和了解他人的广阔平台。现实生活中的相亲令人局促而紧张,在网络这个虚拟的舞台上则更如游戏般容易。在这里,人们克服了现实空间的限制,寻找恋爱和生活的伙伴,并且扩大了生活和工作圈子,同时也消除了人们的顾虑和自我怀疑。网络也已成为了人们第二个生活和爱情空间,并且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性。尽管到目前为止使用该空间的大多数是年轻人,但在将来,它很有可能是年长一代人生活中十分重要的空间。相亲对他们来说也比年轻人难得多。正如舒尔特所说的那样,带有特殊目的的顾客和带有某方面缺陷的人们更加受益于通过网络来建立关系,如单身妈妈和爸爸、聋哑人、HIV阳性者,每个群体总有自己的一个大门,在那里人们彼此渴望遇见对方。

而网络爱情的批判者则指责网络恋情缺乏浪漫,没有了娱乐和激情,取而代之的是平淡的效益观念。如果这种批评是对的,那网络恋爱正如理查德·道金斯的资本主义进化理论的基因那样,为投资达到快速、经济的最优效益。而舒尔特的观点则与此相反。他认为,网络爱情是经典浪漫主义的再生,超现代化的网络正象是回归浪漫主义的传统。邮件和网络聊天的匿名性令人们更趋向于把对方想象成更美、更聪明的人,而人们自己也更乐意表现得如同他们希望成为的那样。也就是说,人们喜欢美化。相比有血有肉的对象,人们更容易爱上一个看不到的陌生人。一方面,这种理想化有一定风险,因为它往往带来过高的期望。但是这种理想化同时也非常浪漫并且是一种传统恋爱模式的回归。在网络恋爱中,身体上的结合并不在认识的一开始而是在最后,如今日益泛滥的性关系使得网络恋爱不得不屈居其次。因此人们可以通过网络恋爱回归到柏拉图式的理想恋情。117

加里波第认为,现代化将人们孤立,或者如乌尔里希·贝克所认为的,现代化使大众陷于隐居者般的孤独,如果这些观点是对的,那么网络正好是将人们从自我孤立中释放出来的方式。而许多社会学家更是看到了其中的危机而不是机遇,害怕交流的人更加喜欢隐藏自己,未经社会历练的人放弃了相互交流的必要训练。但总的来说,网络将人们从隐居孤立的黑洞中解脱出来,在过去几十年里早被遗忘的文化中书写网络爱情的新篇章。书信之于浪漫主义者正如爱情之于网络恋爱者。现代爱情故事与中世纪的宫廷抒情诗有着惊人的相似:有着严谨的文字,礼貌和不礼貌的规则,不得不表现的幽默与原创,与情敌公开或间接的较量。现代爱情诗人们的歌唱比赛也不在瓦特堡了①,而在城堡里:我的网络就是我的城堡。

而我们古老的家庭、传统的安身之地、市民们的住所、理想的庇护所,它又会变成什么呢?

①典故出自《唐怀瑟与瓦特堡歌唱大赛》,是德国作曲家理查·瓦格纳的一部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