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边形鳄鱼

这本书中以许多动物开篇,那么也应该以动物做结语。我的继子大卫总说我:“当他说人类说不明白的时候,总是转而说一些奇怪的动物。”尽管在这本书中,我只不过是尝试着从进化心理学家那些仓促的动物类比中来汲取力量,但这一次大卫说的倒是真的没错。在亚历山大·克鲁格”(AlexanderKluge)1967年的电影《马戏团天棚下的艺术家:不知所措》中,有一个美好的小故事:有一个人买了一条鳄鱼,还配了个鱼缸。鳄鱼很小,鱼缸也不大。店主提醒他,鳄鱼长得很快,不久鱼缸就会装不下的。但是,鳄鱼的新主人却没有理会店主的话。鳄鱼长大了,但是,它的家却还是那么狭小。终于有一天,鳄鱼完完全全地和鱼缸长在了一起,它适应了现实,全然变成了四边形。

我不知道您对于这个故事有何看法,但是,它让我个人想到了恋爱关系。人们也给了爱情一个可以在其中繁茂成长的框架。爱情渐渐长大,伸展自己,变得愈加多层次化,复杂化。但是,框架大多不会随之改变。然后,很多事情就不太符合最初的设想,人们就开始相互指责。但是在这个故事里,让人失望的到底是谁呢?是鳄鱼还是鱼缸?

当然了,事后人们会说,鳄鱼不配鱼缸。但是,或许是鱼缸也不配鳄鱼吧。现代的“心理居所”(动物管理员把用自然材料搭建起来的动物园称为“心理居所”)不能保证鳄鱼始终都很幸福。同样,没有什么框架可以保证我们人类有一个长期稳①亚历山大·克鲁格(1932一):德国电影制片人、作家、刷作家。

定的处境和舒适感——即便是新时代人类认为很自然的心理居所也不行,比如,宜家柜子和个性沙发、报刊架和抽油烟机、连排屋小区和筒子楼、农家乐开放菜园和快餐连锁、游乐园和市区小树林、迪斯尼乐园里的橱窗和游乐场等种种生活空间。

我们究竟清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什么又是真正对我们有益的呢?当我们喷上香水,打扮得光鲜亮丽,在夜生活的现代珊瑚丛中,看着小丑鱼、花哨的鲈鱼、鳝鱼和锤头鲨纷繁往来时,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寻求的其实不是自我,而是,像乌姆贝托·加里波第所期冀的那样,“寻求那个有能力打破我们的自治,改变我们的特性,并撼动之,使之启动防御机制的人”呢?129

答案是双刃的,而且是矛盾的。本书中所论及的动物,有着其奇怪的性生活和内心世界,它们寻求的大多是一切事物及其对立面。安全感和陌生感,亲近和距离,刺激和安详,力量和弱点,震撼和确证。之所以让震撼优先于确证之前是出于一种哲学愿景的考虑。反过来更有可能。我的改变意愿和我的长期改变能力一样,容易被高估。脑部研究学者推测,作为成年人,我人性力量中最多20%还能工作。这种情况下,加里波第“无条件为对方付出”130的极权主义要求,就和那些疗养师因着善意的内心恐怖主义而开导病人要有无我无私状态一样,就是一种过分的要求了。

现今动物界最奇怪的动物,夹在极端生物学家毫不妥协的“自利原则”、疗养师的利他主义信条和生活哲学家之间,它不需要另外和伯劳鸟、角斗蛙、草原田鼠做对比了。人类的爱情当然符合进化心理学家们所宣称的“获得资源”的过程——但是这些资源不仅仅是基因、金钱和权力。它还是我们非常个人的心理上的可能意识,这种感官受到他人的启发而产生。谁对一个人敞开心扉,从精神上奉献自己,谁就会开拓自己的视野,并把自己的现实意识替换成可能意识。这是一种针对人怎样可以感觉、注视、思考和生活等诸多可能性的意识感官。它超出了生物学范围上的“资源”一说。与富有魅力的思想、迷人的音乐才能、让人心醉的魅力或让人臣服的幽默感相比,一间装潢良好的储藏室还能算得上什么呢?

当我们陷入爱情中时,我们就开启了可能意识:我们的动机更加强烈,我们的愿望更加迫切,我们的欲望更加炽热。当我们长期在一起后,喜欢变成了爱情,从遥远的地平线就出现了一种可能意识,这种意识越来越迫近。我们不想再攀越高山,而是希望感受亲密,不再想要无尽的大风大浪,而是期待许多小小的悸动。

我们的现实意识和可能意识不可分离。这种动力确定了我们的生活,扯碎生活,再恢复生活,然后再扯碎它。斯宾塞的梦想,认为世界的本性和人类的本性不得不和谐相处,各种元素长期处在共生局面,也不过是一种幻想。人类不是为了一种长期连续性的幸福而生,只是为了期冀这种幸福而存在。没有事情可以证明,所有的经验也都驳斥着一个观点,即:根据感受幸福能力的标准,我们祖先那有着复杂化学反应的大脑曾经“尽善尽美”过。对环境的适应没有要求人们长期维持幸福的状态,也没有什么恒久的幸福副产品(拱肩)会在适当的时候误打误撞出来。恰恰相反,除非可以从别的地方取来石头,否则生活不会在此处建立。对于大脑也是一样:每种强烈的情绪都激发着与之相反的一种情绪。在我们的生活中,所有事物的意义都来源于其相对的事物:如果没有孤独感就不会有融合感;不知道按部就班和平凡无奇就不会有浪漫,不知道苦难和悲伤就没有生命的喜悦,因为不可永生所以可以感受到幸福。

如果一切顺利,事情反而不好了。爱情,作为我们最大的欲求,非常知晓这一点:爱情是一种不可能,是一种特别,爱情脆弱易碎,容易受到威胁。如果人们把这些从爱情中分离出去,爱情反倒很快变得无聊了。很理所当然的是,被爱是一种强烈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并不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