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论是他们还是我们,作为一个人,总有“不安”之处,而“烦恼”就从那里萌芽,久而久之、挥之不去,便成了“重负”。
我很喜欢法国人常挂在嘴边的那句“C'estlavie(这就是生活)”,他们在欢笑之时用它赞美人生,在悲伤之中用它调理伤口。这句话的妙处就在于它透露了生活不可预测的无常与善变——苦与乐,微妙地衔接着每一天的起承转合。生活之“乐”,给人惊喜;生活之“苦”,催人反省。生活将苦乐平均地分给所有人,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的苦衷,也有春暖花开的愉悦,对谁都是一样,白雪公主与小矮人无异,小孩子得不到糖果与年轻人把握不住爱情无异。
“重负”即是生活之苦,不论对谁,它都不可撤销,只是偶尔改变形式而已。就像我们生而为人,“痛”总会存在,只是有的人痛在身体,有的人痛在心里;有的痛短暂而剧烈,有的痛微弱却持久。我们大多数人贪婪地祈求生活之乐多多益善,几乎每个人都在抱怨生活之苦没完没了。殊不知,生活之为生活,苦与乐皆是她的真味,谁要是拒绝接受生活之苦,注定也会被剥夺生活之乐;两者之间往往不存在取舍,要么全要,要么一样也没有。
痛苦值得珍惜,却并不意味着痛苦值得歌颂。痛苦所富含的营养,最终为的无外乎是助长“生命的自由而欢乐”。那是一种比骄奢淫逸的享受更天真更简单的喜乐,一种不耽于物质、比欲望满足时的快感更清澈更持久的愉悦,一种任何外界的刺激都难以扰乱的自成世界的宁静,一种悄无声息却达观包容的自信。
某位先哲曾说,“自然界中性质相反的事物总是相互激励”,就像物理学上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泰戈尔有诗,人若“不经历黑暗,无以通达光明”,“生命的自由而欢乐”或许也源于对“生命的重负”的领受与超越。米兰·昆德拉最有名的一本书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们不得不承受生活的“巨石”,如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或许那不是命运的责难,而是人性的考验,唯有这样的沉甸甸才能驱散轻佻与浮夸,填平无底的欲壑,才足以唤醒我们对平淡生活的珍惜。好朋友曾对我说“没有不幸,就是幸福”,能拥有琐碎的苦恼,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们没能成功地挣脱西西弗斯的命运,其实我们也挣脱不了。既然挣脱不了,又何必非要挣脱不可?我最喜欢的一位法国女性思想家薇依写过一本书,题为《重负与神恩》——很长一段时间,它是我内心世界的一束光。生活固然是“重负”,固然是西西弗斯肩头的巨石,也如我们常常哀叹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重负”之下何尝不是埋藏着“恩赐”?
我们常说,爱与责任比肩而立,自由与命运比肩而立,人道与人性比肩而立。若责任不是沉重的,又怎见爱得深沉?若命运不圈定其边界、生命不存在死亡,我们又有谁会在乎有生之年是否虚度,又有谁会关心在有限的人生中灵魂何以能无限自由?若生活没有“重负”,我们又该拿什么来对人性的顽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使之越来越具有德性的温润,散发人道的柔光?事实上,有多少人的刚毅坚强是由“挫折”磨砺而成,有多少人的成熟练达脱胎于深沉的“受难”,有多少人的纯真恰恰是双脚深陷“淤泥”中不忘仰望星空,一个人“肩头扛下了多沉重的苦难,胸中就承载着多伟大的情感”。
生活的“重负”,若细细回味,其中也一定饱含“恩赐”。我想哲学家尼采应该会同意这个看法,否则又是什么能使他说出“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