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去审视和探索一下那些能使我们自始至终兴趣盎然的对象——那几个我们愿意花一辈子时间去了解和交往的人、某一项愿意为之献身的事业——我们就会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之所以能唤起我们持久的热情、能激发我们全身心去奉献,就是因为他们本身充满了新鲜活跃的创造力,他们总在不断地自我更新,如永不干枯的源泉、如亘古常新的自然。与这样的人为伴,或者投身于这样的事业,我们不觉厌烦,我们孜孜不倦。
那么,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不想对自己生厌、希望能对自己保持长久的兴趣,毫无疑问,我们自己身上就必须有一些能够始终吸引自己的、历久弥新、永不衰竭的好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能这样旷日持久地散发光和热,一旦我们拥有了它,就能分享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什么样的东西能驯服我们不知餍足的精神,使之长久安乐?——这不是“生存的知识”力所能及的问题,多少金块堆砌出的璀璨耀眼也亮不过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关于生命的问题只有在“生命的知识”中才能找到答案,而能为生命源源不断提供热情的东西,一定比生命本身更温暖。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心里的爱更温暖?
英国哲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罗素在谈及他为何而生时,说出了这句举世皆知的名言“有三种情感,单纯而强烈,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支配他一生的情感就是“爱”:对真理的热爱、对某一个人的深爱、对人类的博爱。
就像一朵花盛开了,它的芬芳会在空气中弥散一样,一个人心中的爱会以某种类似热能的方式传导给他身处的空间和空间中的人。生活会因为这一团暖意而变得更温柔可爱,而他对这样的生活和生活中的自己也会萌生更多的喜悦和热情。一朵花的香味越浓郁,飘散的地方就越遥远。同样,一个人心中的爱越充盈,这爱波及的人就越多,不仅能照亮他自己、惠及亲人,还能由近及远、推己及人,传递得更宽广更久远,被他的爱温暖到的人也就更多更普遍——甚至是一些他所不知的陌生人,甚至是一些对他一无所知的后人。
一个人的精神生命力取决于他内心爱的活力——一个人心中的爱越诚挚,他的精神生命越坚韧;一个人心中的爱越广阔,他的精神生命跨越的时空也就越广阔。当一个人爱天下人,他的精神也就趋于不朽。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人千秋万代——思想与爱。而所谓“思想”,不过是对真理的大爱。
这里所说的“由近及远”“推己及人”的、像阳光般温暖更多生命的大爱,不就是孟子推行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不就是孔子一生所倡导的“仁爱”,即儒家文化的核心吗?
而这样的“大爱”同时也是哲学家苏格拉底为之献身的生命意义。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罪名是他不信神和腐蚀雅典青年的精神。事实上,他不但没有毒害青年人的精神,反而是青年人精神的助产士;他不是不信神,而是不愿意像当时绝大多数人那样以无知和盲目去迷信神;他对希腊众神不但没有丝毫的亵渎,反而对他们充满虔诚的敬畏,他认为人类能用理性思考、用德性生活正是拜众神所赐的恩典;他不但不是希腊城邦的破坏者,反而对希腊城邦饱含深沉的爱,他一生引导希腊的公民探求关于做人的“知识”,过有“德性”的生活。当时的希腊时局动荡、社会腐败,苏格拉底为之痛心疾首。于是他决心做一只牛虻,用尖锐的理性锋芒去蛰醒雅典这匹昏睡的纯种马,就像我们的鲁迅先生用辛辣的文字敲打“铁屋子”里的中国人一样。苏格拉底获罪于他的德性之善、理性之强,苏格拉底的死源于他与众不同的、对世人的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