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大彻大悟”,当是彻悟所有、无一例外的。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最看不破、最难以参透的,就是“生死”。若彻悟者果真“彻悟”,他定能理解死亡,看破生死,并安然受死。这是否可能?如何可能?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一书中解释庄子的智慧时用了这样一个例子:小孩子相对于大人而言,往往不能理解很多事,比如“下雨天不能出去玩”。小孩子碰到这种情况常常会捶胸顿足、满地打滚、哭闹不止、难以释怀,有时竟生气一整天。但是大人们不会这样,因为大人们能理解“天总会下雨,下雨地就会湿,出门游玩会有诸多不便,影响趣味和快乐,改天不下雨会更好玩”。那么在这一点上,大人相对于小孩子来说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更有“觉悟”。
“彻悟者”对于我们而言就好像大人对于小孩子。虽然我们都知道“人会死”,那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一个始终正确的知识、一个不可避免的宿命,但我们并不对“我会死,我的生命正在逐渐趋近死亡”这一事件真正释怀,我们难以摆脱对它的恐惧,每每思及,诚惶诚恐。但是彻悟者能释怀,他不恐惧,他安之若素,他不贪生也不惧死。因为我们看到的生命就像那个三楼的人看到的小河,我们看到的死亡就像他看到的那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大山阻断了小河,就像生命无法超越死亡,我们面对死亡的悲痛就像三楼的人看到小河流到尽头所萌生的那份惆怅;但是彻悟者眼中的生命正像那个十楼的人看到的小河,死亡正像他看到的那座大山,虽然黑森森的很吓人,但并非不可超越。如同十楼的人看到了大山那边小河的延续和壮大,彻悟者看到的是“生命”并未被“死亡”取消,而是在经历了“死亡”这个环节之后进入了生命的另一种存在状态、另一个存在形式。生命还在,只是与之前不一样了。
我有时觉得,生命似乎就是装在身体这个皮囊中的一团精神,死亡就是精神离开了这个皮囊,飘散到皮囊之外的无限时空之中。时间平稳地将我们每一个人从摇篮推向坟墓,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其实我们都在变老,都在趋近死亡,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身体内的那团精神正在一点一滴地从皮囊内流溢到皮囊之外,人的“精气神”正在逐渐向空气中散去,直到人的最后一丝气息通过呼吸从身体中输出,我们就完成了这一段生命的历程。这就像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一个圆形的容器倾倒入另一个方形的容器,直到圆形容器中的最后一滴水滑入那个方形容器;也像沙漏中的沙粒不紧不慢却片刻不停地一颗一颗往下坠落,直到上方的最后一颗沙粒正正好好静立在下方的沙堆顶端。其实,在两个容器中流动的水总量并没有发生改变,改变的只是水的形状,从圆形变成了方形;沙粒的总数也是一样,不同的只是沙粒的位置。那么生命的运行是否与之类似?从生到死,我们生命的过程就是我们的精神从身体中极为平缓却又持续不断地往外逸散,它的总量是恒定的,只是从集聚在某一个有形的“身体”中的一团浓郁,弥散为空间中的无边无际。换言之,我们的生命没有因为死亡而消失,只是发生了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转变,从可见的变成了不可见的、从有形的变成无形的而已。
这就像完整的一天既有白昼也有黑夜,黑夜的到来并没有真正结束一天,而是以不同于白昼的另一种形式和状态继续着这一天。这让我想起了《歌德谈话录》中的一个片段:当歌德预见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告诉了他的朋友和学生艾克曼,艾克曼十分难过,歌德于是告诉他,不用难过,死亡对于我而言不是我在宇宙中消失,不过是我以此一种能量存在形式转化为另一种能量存在形式,某种程度上,是我从肉体的束缚中解脱,得以弥漫于无限时空——一种更自由的存在状态和更无处不在的存在感。当我读到歌德面对死亡时这种令人崇敬的豪迈与大气,我觉得死亡不能威胁到他,因为他高于死亡,所以他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