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爱

青春期的心理、年轻人的心事,往往脱不开一个“情”字。一般而言,青年人相比中年人或者老年人更容易多情。换言之,“多情”可以看成是一种心理上年轻的标志。

但是,在这里所说的“心理上年轻”并不一定是褒义。因为年轻固然意味着朝气蓬勃、敢打敢冲、激情四射、天真烂漫,我们称之为“率真”或者“质朴”,同时也意味着鲁莽草率、轻薄浮浅、不知深浅、不明是非等等,我们称之为“幼稚”或者“愚蠢”……

我们的现代社会和现代文化似乎过于抬举了“年轻”的价值,而没有给予它客观公正的评价。这样贸然地褒扬某一个特殊的年龄阶段,相对地,也就意味着对其他年龄阶段抱有偏见。这不但有违自然真相,而且也对社会有害无益。

所以,当我说“多情”可以被当作“心理年轻”的一个标志时,并不是在为“多情”唱颂歌。事实上,我想表达的是,生活中我们常常把“爱”与“情”这两个字合并在一起,当成一个词来处理,这就造成了我们很多时候错将“情”混淆为“爱”,误以为“有情”即是“生爱”。于是,当我们对一个人产生“情”的时候,我们会以为那就是“爱”;当我们对一个人心生牵挂的时候,我们就以为自己坠入了“爱河”;当我们与一个人“谈情”的时候,我们以为彼此一言一词传递的是“爱意”。

“情”不是“爱”,两者不但不应相提并论,而且相去甚远。“情”字从“心”从“青”,我将它理解为“心理青葱”。而辩证地看,“心理青葱”本就蕴含着一层幼稚、蠢动、轻佻、善变的意味。“情”正是如此,比如我们所熟悉的与“情”相关的词语:情绪、情窦、情愫、情欲、情场、调情……它们往往停留在一种感觉、感触的层面上。感觉或者感触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们总是浮动的、善变的,在时间上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它们在数量上难免繁多,我们常说“触景生情”“多情善感”,可见一个人的“情”总是很多;同时,正因为倏忽即来、转瞬即逝、飘忽不定、交缠错绕,质量上就难免粗糙,程度上也相对浅薄,所以“情”会给人留下印象,但每一次印象又会被下一次新印象覆盖。

情与爱截然不同,相对而言它总是比爱更多、更浅、更短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日常语言中自然而然区分开“情人”与“爱人”、“多情”与“挚爱”。

我所见过的“多情种”不多,有男有女,往往分成两种类型。

第一类是一些寂寞难耐、以情感游戏来填补心灵空虚的“无情客”。可能也是我们俗称的“花花公子”或者“花花公主”,英文中的playboy或者playgirl。

他们的“多情”往往源于“无情”,换言之,他们的“花心”只是因为“无心”。这些人在任何“爱情”关系中,没有自身情感的真正投入,只是比较擅长于利用他人的信任或诚意,玩弄一些情感的技巧。所谓情感的技巧,说得直白点,也就是欺骗。他们发展一段恋爱关系的动机,有时是打发寂寞,有时是证明自我的魅力。前一种人需要找一个对象,来填补自我情感世界的“空窗”,让自己业余有点事情可以做,百无聊赖时有一个人可以陪,情绪低落时有一双耳朵可以倾听。后一种人则需要通过外人的甜言蜜语、极力讨好、拼命追求来验证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的个人魅力值,他们的内心需要的不是温情,而是自信,这“自信”不是来自于清醒的自我认识和准确的自我评估,而是来自于他人用“痴情”和“迷恋”所营造出的“高高在上”的自我优越感。

一个人最追求的东西往往是他最欠缺的东西。如果我们身边有这种“无情客”,仔细观察一下,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常常是一些内心不自信、底气不足的人。有些人因为曾经有过惨败的失恋经历而信心全倒,有些人自知平庸,无可标榜,但经不住虚荣心作祟、好胜心驱使,就以此来实现众人面前的自我抬高。他们追逐(play)的对象一般而言都不是发自内心情有独钟的人,不是他们真正的心上人,相反,是他们自己不特别在意(care)的人。

我见过有些女孩为了享受很多人追求自己、讨好自己、众星捧月的感觉,就与多人保持言语上的暧昧,向他人抛去“希望”的绣球,借此吊住他人对自己“求而不得”的胃口,但事实上,这些追求者都不是令她怦然心动的人,他们再怎么奉承迎合,满足的不是她对爱情的需要,而是她的自我陶醉。同样,有些男孩以征服或者“搞定”很多女孩来炫耀自己的魅力资本,这些女孩往往不是他们为之神魂颠倒的女子,却大都未经世故,又颇有几分自以为是,混合着稚气与负气。她们的“负气”使得她们想当然以为自己拿捏得住、掌控得了,而“稚气”又注定了她们容易轻信、不知反省。

然而,如果我们想一想,就会明白:一个人“自信”的力量只能来自于自我清醒的自知之明和由此而来的自我内在坚定的信念,与他人无关。所以真正的“自信者”从容淡定,无需哗众取宠;他不追求旁人的娇宠溺爱,而安于自我的宠辱不惊。爱情世界中真正美好的“吸引力”不是一块磁铁,泛滥无度地收纳一切闲钉铁屑;而是一首诗,不知不觉吸引着那些与我心心相印的人,那些解我读我、知我懂我的心仪之人。

那些通过技巧、骗术来吸引或玩弄痴情者的人、那些在情感游戏中以无情无义来攻克他人爱情堡垒的人,那是“混球”对“傻帽”的随意伤害,其中不存在任何美好的“情意”,更谈不上什么“爱”,也谈不上真正的魅力。这一类人本质上是一些怯懦者,怯懦到只敢在弱小者面前表现他们的强大。

第二类我称他们为真正的“多情种”,以区别于前一类的“无情客”。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能同时展开很多段恋情,有很多个不同的恋人,但是在每一段恋情之中,面对每一个恋人之时,他们都是真心的,都是发自内心恋恋不舍的。

人们常常以为这样的“花心大萝卜”爱太多、爱的能量太大,以至于需要多个对象来共享和分担。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情感有限,当同一种情感被置于多个对象的时候,它必然会变薄变浅,难免趋于敷衍。这样的“多情”或者我们常说的“脚踏两条船”,其中确有自我真实情感的植入,但是往往扎根不深,所以缺乏确定性,也不可能具有稳定性,始终有种“飘摇”和“游移”的气质。我们常常误以为,这种“确定性”的缺乏是因为“我既爱甲,又爱乙”,两者皆爱,所以难以割舍。事实正好相反,这样的人不是两者皆爱,而是一个也不爱;他不是在恋爱,只是在自恋;他不是博爱,仅是自私;他之所以难以割舍,不是为钟情,而是为占有欲;他的纠结不是源于“情谊深厚”,而是源于“薄情寡义”;他确是一颗“多情种”,也注定是一个“负心汉”。

所以俗话说:“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很多“多情种”将自己的情愫从一个目标转向下一个目标,从一个章节跳到下一个章节,他自以为爱过很多人,其实那是自欺欺人;事实是他谁也不爱,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该去爱谁,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心一意地爱对他而言那么难做到。究其本质,这一类“多情种”最读不懂自己的“心”,他找不到那颗能点燃自己全副热情的“火种”,浑浑噩噩地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之向往”,也就无法正确地判断自己的爱该如何“尘埃落定”,自己将“情归何处”。他们的“情”一直在“搬家”,他们的心总在漂泊,却没有一处长久的住所。在旁人眼中,他们四处游走,看似处处安家,实际上无处是家,所以无家可归。

情是爱的谎言。情总是多的,而多情者必至寡情。与之相反,爱必然是专一的,因为它是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投入,这样的专注一定伴随着内心的忠诚。那首裴多菲的名诗《自由与爱情》中的前两句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暂且撇开“爱”与“自由”的复杂关系,或许单单这两句诗,已然向我们暗示了“爱”的定义:只有当一种情感高于我们自身生命的价值时,它才是爱。爱需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地用生命来垫付那极高的成本。爱就是这样一种义无反顾、心无旁骛、自我奉献,所以爱的对象怎么可能多得起来呢?哪怕仅仅是对一个人的爱,通常就足以燃尽我们的所有,包括我们自己。

情是流动的、荡漾的、飘逸的、轻盈的,像羽毛般随风辗转,如微风般四处悠游。与之相反,爱是稳定的、持久的、坚韧的、厚重的,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不可须臾远离的精神家园,就像《圣经》所说的“骨中骨,肉中肉”。爱是一团精神与另一团精神的亲密拥抱,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彼此共生、相互归属。在爱中,世界就是你,我也是你,全然融为一体。在爱中,我们紧闭的心门被另一个人的眼神悄悄叩开,从此我们向月光,向音乐,向天空,向太阳,向万物,向一切彻底地打开了自己,我们的内心像世界一样宏伟,像自然一样富有创造力。这可能就是“爱”的魔力吧,一旦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胆小者都会变得异常勇敢,粗心大意者竟会心思细腻敏感,拙舌者也能吟诵出最动人的诗篇,而绝望者将永不言弃。看看诗人里尔克写给他深爱的莎乐美的诗吧:

弄瞎我的眼睛,我依然会看见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依然会听见你。

即使没有脚,我也能找到路走向你。

即使没有嘴,我也能苦苦地哀求你。

卸下我的手臂,我也会抓住你。

我将用我的心抓住你,就像用我自己的手掏出我的心。

我的脑筋会围着你转动不停,

如果你把一支火炬扔进我的脑海,

我也会用血液把你负载。

那是眼的爱、耳的爱、嘴的爱、手的爱、心的爱、脑的爱、血液的爱、魂的爱、彻头彻尾的爱、完全融化的爱、忘我无私的爱——魂牵梦萦,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爱集中了这世上最多的“绝对”,虽然我们常说“绝对”的东西不存在——爱是绝对忠诚、绝对无私、绝对纯粹、绝对真诚、绝对深刻、绝对永远、绝对美好、绝对幸福……爱,是绝对的爱。

爱也是这世上包含了最多矛盾的东西,而这些矛盾在爱中却又是如此和谐统一地共生并存。爱是最难懂也最浅显的,最深沉也最活力的,最专一也最博大的,最温柔也最坚强的,最痛苦也最欢乐的,最感性也最理性的……爱是生命最基本的需要,也是生命最奢侈的享受。我们因爱而活,为爱去死。

我的一名聪慧过人的学生,在课堂里原创了一句诗:“人们说,爱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结束了,爱就结束了;而我觉得,生命是爱的一部分,爱结束了,生命就结束了。”不经意间,他对爱的理解与最优秀的英国诗人威斯坦·休·奥登不谋而合,有奥登的短诗为证——“爱,或死亡”。

情不同于爱。“情”是惆怅,“爱”是力量;“情”是欲望,“爱”是生命;“情”是趣味,“爱”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