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看过D·H·劳伦斯的书,他是这样形容爱情的:“之前,你是一条河,我是一条河,当我们认识之后,两条河交汇到了一起,从此以后,分不清哪条河是你,哪条河是我,因为我们汇成了一条河,叫作我们。”当时我觉得这是非常朴素的一句话,却说得非常非常动人。所以什么是真挚美好的爱情,那就是在这段爱情关系当中,没有非常鲜明的我,没有非常鲜明的你,但是有一个非常鲜明的我们。换言之,在这个美好的爱情关系当中,你也是我,我也是你,我们不分彼此。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别人对你好,就是对我好,就是对我们好;别人欺负你,就是欺负我,就是欺负我们。
这才是真正美好的爱情,因为它有一个“我们”在。所以,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小我”是会瓦解的。但你不要以为它是一件坏事情,你不用去死死守住自己的那个“我”,担心没有“我”了怎么办?“忘我”了怎么办?在真正的爱情当中,“小我”是会瓦解的,但是它以“我们”这种更大更新的方式,获得了重生。什么意思呢?那就是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在想很多事情的时候,自然而然会越来越少地想到你自己,而越来越多地想到“我们”。所以当两个人真正相爱的时候,你去听他们的对话,说的都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家”“等我们老了以后”“将来我们有孩子了”……这是非常自然的一个过程。为什么呢?因为在真正的爱情过程中,你已经不知不觉地跟他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所以你想到未来的时候,想到的都是“我们的未来”,不管我怎么规划我的未来,我未来的图景里总有一个你。你会发现,你规划未来的时候,场景总会变化,可能在美国,可能在巴黎,可能在上海,可能回到了家乡,但不管场景怎么变化,有一点是不变的——我们总是在一起。这个才是真正的爱情。
西方有一个传说,上帝造人时,每一种材质只制造了两个人,从此人类就用尽自己的一生,去寻找与自己同种材质的那个人。与之相似的是,我们常把爱人称为自己的“另一半”,这似乎就意味着在爱情中,你与我不再是彼此孤立的“二者”,而是难分难舍的“一体”。单独的一个我,或单独的一个你,其实都只是残缺的半边,当我们在生命中相识、相知、相爱,当我们全身心“合二为一”,我们也就找到了自己的那个“另一半”,结束了往昔寻寻觅觅的漂泊不定,实现了共同的完整,回归于那从生命本源处流淌至今的最古老的、最原始的人类命运。
在西方的传说中,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是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根肋骨,男人即使看起来再强大,仍是不完整的,生命仍有缺憾。同样地,女人若没有找到那个化生出自己这根肋骨的男人,即使再美丽灿烂,也很难获得真正欢乐幸福的生活。爱情中的双方,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齿轮,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无论在时间这条履带上转动多久,彼此总能凹凸相应、长短互补、紧密咬合。
所以每一个正在找对象的人,在结束你的孤狼生涯的过程当中,不要渴望去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觉得他必须要这样,要那样,要具备ABCDEFG这些条件。你要想想,你自己完美吗?你要是不完美,那你配得上完美的人吗?不要试图去寻找一个完美的人,因为在完美的人身边,你是多余的,完美的人不需要别人。所以,爱情不是你和一个完美的人相爱了,而是他爱了你之后,他才更趋完美了。
爱情就是两个不完美的人,共同创造一个完美的关系。这段完美的关系,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所以爱人之间是可以做出很多特别富有创造力的、奇迹般的、超乎常人逻辑思考能力的事情的。
我很喜欢一本书,叫作《爱的艺术》,作者是弗洛姆。弗洛姆的妻子得了癌症,只能一直坐在轮椅上,她需要有非常非常严格的作息制度和非常苛刻的饮食规律。他的一个学生记录说,那时弗洛姆和他妻子,年纪都已经很大了,是六七十岁、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但是,当弗洛姆见到他轮椅里的妻子的时候,就像一个满怀爱意的年轻男孩看到自己当年那个心爱的年轻女孩一样,眼神里全是柔情。他对他的妻子说:“亲爱的,不是你生病了,而是我们生病了,我们一起来克服它,我们能克服的。”你看,情至深处,不再有你,不再有我,你的苦难就是我的苦难,你的病痛就是我的病痛。不是你生病了,是我们生病了,所以我们一起来克服,我们能克服的——爱能克服的。
弗洛姆自己是个身体健康的人,但他后来整个的作息制度和饮食规则,完全是根据他太太来操作的。以至于他的学生说,时间长了之后,弗洛姆自己的身体都受到了影响,但是他还是这样坚持,因为不是他的妻子生病了,而是“我们”生病了。
死亡是强大的,最终能带走所有人的鲜活生命,
而堪与死亡相抗衡的唯一对手,便是“爱”。
还有一个故事,来自一本小书,叫作《致D情史》,作者是法国的哲学家安德烈·高兹,D是指他的妻子多莉娜。多莉娜患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于是84岁的高兹,为自己心爱的、将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多莉娜,写了这封长长的情书,这封情书就是《致D情史》。全书大概有六七万字,记述了两个人在长达60年的感情经历中的一切。当他写完这本书后,他们就打开了煤气,共赴黄泉。在平静、理性和深情的叙述之后,他决定用这种方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他全书的最后一段话,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话:
多莉娜,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动心。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只是愈发浓烈了。我的胸口又出现了这恼人的空盲,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的怀里时,这种空盲才能被填满。在夜晚的时候,我有时会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空旷的道路和荒漠中,他走在一辆灵车后面——我就是这个男人,灵车里装的就是你。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我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大口瓶,我专注于你的存在,就像专注于我们的开始,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到这一点。多莉娜,你给了我你的生命,你的一切,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希望我能给你我的生命和我的一切。我听到凯瑟琳在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长寿,于是我醒了,我守着你的呼吸,我的手轻轻掠过你的身体,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这就是《致D情史》——没有你的世界,我不想要;没有你的未来,我受不了。
死亡是强大的,最终能带走所有人的鲜活生命,而堪与死亡相抗衡的唯一对手,便是“爱”。死亡不能带走爱,不能稀释爱,不能消灭爱。相反,爱超越了生命,所以超越了死亡。爱抓不住逝者的呼吸,却拥有逝者的灵魂。爱使我们生而完满,所以死而无憾。爱使生命放光,连死亡也跟着沾光,不再显得那么黑暗可怕。爱是灵魂燃烧的火,除了灵魂的消散,没有什么能将它熄灭。《圣经·旧约》的《雅歌》说到“爱如死般坚强”,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生命可死,爱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