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散而神聚

前面说过,在西方的传说中,上帝抽出了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爱情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你活在我的生命里,也活在我的身上。所以,对你忠诚就等于对我忠诚,关心你就等于关心我自己,你开心就等于是我开心,你伤心就等于是我伤心,就是所谓的爱情——不同的身体,同一个灵魂,独立而相爱。

我们小时候学散文,当时老师说散文“形散而神聚”。我觉得爱情也是这样,形散而神聚。我们可能在不同的教室上课,但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我们各自笔记上记下来的东西,各自听到看到的趣闻和伤心事,我们会一起分享。这个就是形散而神聚。我们可能在各干各的事情,但是空气当中有一种我们的共振,只有非常非常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我们的这种共振,这就是不同的身体,同一个灵魂。

我由此想到了杰出的奥地利籍犹太人小说家斯蒂芬·茨威格。他在二战中遭纳粹驱逐,先后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他在孤寂与理想破灭的绝望中,与妻子阿尔特曼在里约热内卢近郊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的寓所内,双双服毒自杀。我读过茨威格自杀前两个月给第一任妻子和孩子写的信,信中可知,他是经过了清醒的思考、慎重的斟酌之后,才决定以这样一种自尊而正当的方式结束自己心灵的漂泊,离开这个世界,回归记忆中的那个欧洲——那个精神的故乡。我一直没有找到他的第二任妻子阿尔特曼的相关内容,但我难以忘记一张他们两人临终时的照片:一个简单朴素的房间里,茨威格衣着端庄地平躺在床上,身边侧卧着妻子阿尔特曼,她的头枕着茨威格的左肩,两人的手相握在一起,看上去只是拥抱着睡着了,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醒了。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苏打水。在这张照片中,阿尔特曼的形象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在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无法不专注,难以不忠诚,可能爱的神圣性就在于此吧。

还有一位法国诗人叫阿拉贡,他有一首诗名叫《爱尔莎》。爱尔莎是他去世的妻子,在爱尔莎去世之后,阿拉贡所有的诗歌似乎都是在缅怀爱尔莎。我记得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如果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话,那就是因为我曾爱过你,仅此而已。”当时有一个记者去采访阿拉贡,他说,自从爱尔莎去世之后,阿拉贡就忘记了怎么笑,爱尔莎带走了阿拉贡的笑容。

这就是形散而神聚。两个人的感情真的很深的时候,不一定非要天天黏在一起,而是可以形散而神聚的。你可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你心里是带着他在做这个事情;你可能独自去了某一个地方,但你心里是带着他去了那个地方;你可能在看这个世界,但是你在用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在用他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你在吃每一个好东西的时候,都想让他也尝一尝;你看到每一个你喜欢的、让你发笑的事情和人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面默默记下来,因为你想跟他分享。

上海以前有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圣约翰大学,1952年解散了。解散之前的那些学生,时至今日,仍然会定期搞一次全球的校友会。有时候在新加坡,有时候在日本,有时候在上海,有时候在纽约。有一位老先生,他和他太太都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但他的太太已经过世了。老先生有一个很奇特的地方,每次参加校友会的时候,他们都会发一些小红花、小礼品,证明你来过了。这位老先生每次去签到的时候,都会拿两份,回去之后就把小红花别在他太太的照片上。

这就是形散而神聚。我做任何事都是心里带着你去做的,我去参加校友会,也不是我一个人去参加校友会,而是我们一起去参加校友会。我在活我的人生,同时我也用我自己活出你的人生。哎呀!真的感情,是可以深成这个样子的——我用我的心来替你感受生活,我用我的生命来活出你的生命。

苏东坡在诗里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什么叫“不思量,自难忘”?就是你根本不用刻意去想他,你永远无法忘记他,因为他无处不在!那些需要你刻意去想的人,他一定不是活在你骨子里的人,不是活在你生命内核里的人。那些生命内核里的人,就是我们说的“心上人”,是活在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思量,自难忘”。

我认识的另外一位老先生,也是这个样子。他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跑到他太太的墓地去,跟他太太聊聊天,有时候一边说着一边就哈哈哈地笑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碰到了生活中很有趣的事情,他觉得他太太也会笑的。

爱的最高境界,除了“为爱而死”,还有“为爱而生”。与“为爱而死”同等境界的,就是“为爱而生”。我的爱人死了,我也陪他去死,这个境界高吗?高的。我的爱人死了,我替他去活,这个境界也是高的。我用我的生命活出他的生命,我替我们去活,这个也是最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