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个地方,叫作地球的肚脐眼,它就是古希腊的雅典。在这个地球肚脐眼的郊外,三千多年前有一座著名的德尔菲神庙,它是古希腊专门供奉太阳神阿波罗的神庙。现在的德尔菲神庙遗址,已经非常破败没落,但是你依稀还能够想见它当年的简单、朴素、庄重。在这些断壁残垣当中,有一根格外重要的石柱,上面刻着几个字——“人啊,认识你自己。”千百年过去了,这根石柱历经风雨,日久年深,在静默中始终矗立在那个世界的肚脐眼的郊外,向古往今来世上的芸芸众生传递着那一个古老而低沉的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我大一的时候,在一节西哲史的课上,当时我就有一种倒抽冷气的感觉,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好像这句话不是我从外界听到的,而是已经在我的心底、在我的梦里回荡了很久很久,回荡了半生。我听到这句话之后,这节课上的其他内容我都觉得只是飘忽而过,脑子里面一直只有一个声音,像晨钟暮鼓般在低低地回响——“人啊,认识你自己。”
感动之余,我也产生了一个疑问。古希腊是一个神、人、兽共处的社会,在这个成员如此多样、结构如此鲜明的社会当中,为什么太阳神阿波罗只要求“人啊,认识你自己”,为什么他不说“众神啊,认识你自己;宙斯啊,认识你自己;雅典娜,认识你自己”?为什么他不说“小猫小狗啊,认识你自己;小动物们,认识你自己”?为什么不是这样?为什么单单只说“人啊,认识你自己”?这个问题花了我很长时间,后来我觉得我终于把它理清楚了。
古希腊的社会结构中,有神明阶层,有人类阶层,有兽类阶层。那么,什么叫作神明?大家要知道,神之为神,不是因为他能够长生不老,也不是因为他能够玩弄一些神迹,手到病除,起死回生。那什么是神明?西方有一则故事,说的是犹太人问他们的神:“Whoareyou(你是谁)?”他们的神给出的回答是:“IamwhoIam.(我就是我)”——换句话说就是,我知道我是谁,我成为我所是。
所以,神之为神,就是因为他始终知道他是谁,他始终成为他所是,他始终有清醒的自知,他始终活成他真实的样子。他不像人类那样,容易被世人的舆论所左右,从而看不清自己;也不像人类那样,总是掉入各种闹剧当中,被这个人支配,被那个人操控,始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那为什么小动物也不需要认识它们自己呢?我觉得老天的安排,体现了他对兽类格外的仁慈,那就是,兽类无须认识它们自己。在上天的计划当中,这些小猫小狗小蚂蚁小鸟,它们就应当在与生俱来的天真无邪当中,跟随着它们的自然本能,享受它们生命的喜怒哀乐,度过生老病死,它们无需认识它们自己。
由此可见,神明之为神明,是因为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自知;而兽之为兽,是因为它始终保持着不自知。那人呢?这下尴尬了,他介于神明和兽之间。当达尔文的“进化论”刚刚问世的时候,坊间就流传着一幅图画,里面有一个像人一样的生物,他的上半身是神,下半身是猴子。这幅画某种程度上表现了,人之为人,似乎就是神与兽之间的一个半成品,一个两头不靠的过渡阶段。
神全然自知,兽全然不自知,人呢?我们扪心自问一下就知道,有的时候我们自知,有的时候我们不自知。而当我们不自知的时候,我们会感到茫然,茫然的我们与困兽无异。当然,与兽类相比,我们确实有所自知,比如知道自己的身高、体重、相貌、胖瘦,知道自己的家境,知道自己每个月的生活费,知道自己接下来想买什么。但是人很多时候又是如此不自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自己发自内心感到幸福。
很多年前读《哲人言行录》,其中有一位伟大的古希腊哲学家叫泰勒斯。他的一个门生问他:“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什么?”泰勒斯不假思索地回答:“认识你自己。”另外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尼采也说过相似的话,他说:“你知道吗?离每个人最远的恰恰就是他自己,我们对很多东西都有知,但对我们自己,我们却不是一个知者。”
人啊,处在一个神和兽之间不上不下的位置,他时而像神一样有清醒的自知,但大多数时候,人类和兽类也差不太多。他知道自己很多表层的皮毛的东西,但他不了解自己的内心,不明白自己的精神追求,也不懂自己的灵魂,所以他常常对镜中的自己感到陌生与迷茫。中国人常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能够常保清醒的自知者,其实就是精神的高贵者,就像老子、庄子、孔子、孟子、释迦牟尼、耶稣、苏格拉底,这些人破除了尼采所说的“离自己最远,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这个人类的诅咒。而当一个人能够像神明一样清醒地知道我是谁,尽力地活出我所是,他已然近乎半神。
《小王子》里面有这么一个故事,某个星球上的国王对小王子说:“审判自己比审判别人难多了,一个人若能够审判自己,他一定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这是一种儿童的语言。一个人必须要有自知之明,才能够真正学会如何评价自己。人要成长为一个聪明的人,这一关几乎是不能回避的一个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