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很多你觉得好的东西,其实别人并不一定跟你一样喜欢。你觉得对别人的好,其实不一定会换来同等的开心。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王菲在电影《孔子》中幽幽而唱,当时孔子周游列国,郁郁不得志,生活颠沛流离,路途中忽逢一丛兰花,下车解琴对兰而弹。“兰花为王者,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无限落寞蕴含其中。
然而,杜甫却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既然“芝兰生于庭中,不以无人而不芳”,那么又何必在乎兰花掩藏在这杂草丛中?说到底,不过是孔子借兰花来浇自己心中之块垒。
提到兰花,人们总是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花来作对比,富贵如牡丹,妩媚如海棠,清丽如荷花,然而群花之中,却只有兰花称得上馨香曼妙,优雅高贵。
兰花是老爸最喜欢的花,可以说,从小到大,我对兰花最初的知识全部来自于老爹和家里那数十盆兰草以及一堆关于兰的书籍。
兰花分一鼻、一舌、五瓣花瓣,叶片如软剑出鞘,仿佛是古代佩剑的君子,既有十步杀一人的英气,也不乏温润如玉的气质。兰的叶片是断然不能碰的,小时候我不懂事碰一下是会被父亲责骂的——叶片经手一碰,便会发黄,那谦谦君子便这般萎谢了。
从小到大,因为父亲对兰花的亲近感,导致我对见到兰花,就有一种盈盈不敢亵玩的感觉。似乎折了一枝花朵,伤了一片长叶,都是天大的过错。
种兰草在我看来,和其他花卉相比要复杂得多,或者说让爸爸上心得多。先是得挑一个身姿完美的花盆,太胖者不要,太高者不要,太细的只能种些细小的兰草;塑料的不要,花坛更不能要,只能一盆一棵;上好的花盆觅不得,那就选随处可见的砖瓦花盆好了。
透气要好,盆底不是垫的瓦片,而是烧过的炭。细细捏碎置于盆中,以待填充。土壤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下去的,还得用筛子细细地筛过,剔除里面大的颗粒——简直比做抹茶豆腐还麻烦。土还不能太黏,更不能太粗糙,我自己去山坡上挖来种茉莉木槿的泥土老爹是断然瞧不上眼的。即使是无土可用,蹭点我的花泥,他还不情不愿,好像是我盗了他的花泥一般,真是委屈。
嫌我挖来的泥太过粗糙,加点草木灰,慢慢阴干,还要保持着土里的水分,繁杂琐碎。
好不容易种上了,还要四处找来些碎木屑洒在土壤表面,找不到的时候就把剩下的炭块敲散放置在上面。
关于老爹这复杂的兰花护理工程,我唯一得过的一次表扬是闲来无聊,挖了一大堆青苔,“种”在兰草花盆的土壤面上,没想到后来这些青苔真的就依附在了这些土壤上面和它们成为了一体,这对于保持土壤的湿润度是很有好处的。
兰花不能多晒太阳,老爸特意在楼顶搭了个简易的花棚,其实里面全都放的是他心爱的兰草,我的茉莉花被他养的鸽子啄得遍体鳞伤他是不管不顾的。
深受老爸宝贝的兰草连为她们浇水的活儿都落不到我身上。一大瓢的淘米水如大碗喝酒般信手浇在茶花、栀子、芦荟身上老爸觉得是好方法。但是这样的浇水法要是被我用在他的兰草身上,老爸肯定是“我心忧伤”。兰草不能脱水,但更不能多浇水,否则烂根。于是老爸的方法是找了一个大的塑料桶,锯掉上半截,下半截灌上清水或者淘米水,再将花盆缓缓地浸入桶中,又缓缓扶出,如此反复几次便可。
老爸说兰被誉为是“香祖”,是花中最香的。每逢家中兰花绽放时节,便挑一盆最喜欢的放在屋里,以待花香散放。
对于家中盛开的各种花朵,我总是抱着满满的好奇心,希望能将其制作花馔,一品花朵的美味。所以说,即便是兰花在我家这么受重视,但它的滋味我并不是没有尝过的。
但是如果你问我兰花的味道,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最好别吃,生兰花很苦,煮汤的兰花更是涩口,用最近流行的黑暗饮料崂山白花蛇草水来比,恐怕也不相伯仲。
因此,造物主还真是公平,给了你好容貌,不一定给你好滋味。好比是平凡如你我,总喜欢自我安慰,没有一副逆天的好皮囊,只能靠后天的努力来弥补与旁人的差距。就像丰子恺说的,牡丹吃的是内脏之类做的肥料,开出大朵的鲜花,却连个香气都没有,更不能开花结果,而葡萄那么容易成活,且结籽造福人类,反而受种花人的轻贱。
在我看来,兰花也是如此。但如果你据此便认为我是我们家最暴殄天物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家真正靠着兰花当过一段时间早餐的人,不是我,而是我老妈。每当家中兰花盛开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能看见她皱着眉头吃着苦涩涩的兰花荷包蛋。目睹整个过程的我,只能对老妈报以万分同情。然而做这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老爸。
这么说,也许你就奇怪了吧。为什么我家最宝贝兰花的老爸成了最暴殄天物之人?换作兰花爱好者的角度,真是用焚琴煮鹤来形容也不为过。
问及原因,老爸不以为意,随口道,兰花煮鸡蛋,滋阴润肺,对身体很好,你妈妈身体弱应该多补补。因此每当家里有绽放的兰花,还没在枝头绽放几时,便统统被摘了扔锅里,与鸡蛋作伴,煮成一锅荷包蛋兰花汤。
最悲惨的是,即便是加入了白糖,兰花的苦涩之味却早早渗入了鸡蛋和汤水中,而融化的白糖甜味又完全不能渗入兰花中,因此,这兰花鸡蛋糖水,有着吊诡的甜味和苦味,每次看老妈一脸不大情愿地吃这东西,我都抱着一种略带同情的眼光。那味道,我尝过一口,再也不想重温。
后来吃了几次,可能是妈妈觉得太难吃,而且没看到什么滋补的效果,这道奇怪的花馔就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受了这古怪的兰花鸡蛋糖水的启发,从此在暗黑食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等到我渐渐长大,从小学升入初中、高中,临近高考,我的“高考家庭营养食谱”开始出现了诸如荷叶煮牛奶、生胡萝卜汁、小麦苗甜汤等一系列听起来就充满诡异气息的搭配,每当我露出这些东西真的是给人类吃的吗的表情时,还被老妈冠以学习压力大,耗脑力,需要补充多种维生素的名义威逼利诱让我喝下去。
乃至于现在朋友聚会,凑齐了东方树叶、崂山白花蛇草水等一系列黑暗饮料,全程挑战毫无压力如我。——你们完全想象不到与当年那些小麦苗甜汤比起来,这些饮料简直是战斗力弱到渣啊!
喝着能吐掉胡萝卜汁,我后知后觉地认为,这是当年嘲讽那碗兰花鸡蛋糖水惹得祸。
其实经过很多事情,才慢慢明白,这世上很多你觉得好的东西,其实别人并不一定跟你一样喜欢。你觉得对别人的好,其实不一定会换来同等的开心。
就像我想要的只是一碗白菜汤,你却给了我一杯小麦苗甜汤一样。
爱并不等于需要。
与其让妈妈皱着眉头吃掉一碗兰花鸡蛋甜水,还不如做其他可以带来同样效果的美食。美食的目的除了满足身体健康的需要,也是为了让食用的人心生欢喜。倘若心怀郁闷饮下这些倍感厌恶的食物,想来即便是身体有所滋补,心灵的缝隙反而会加大吧。
满足一个人的需要,便是给了她最基本的爱和理解。而给予她所不需要,自认为好的东西,对于她而言,不是爱,而是负担。
甚至想起庄子与惠子那段关于凤凰猫头鹰的故事一般,虽然并不那么恰当,但当中那种个人认为的好,却并不为别人所在意的内核却是相同的。惠施在梁国担任相位,庄子前往拜访。旁人就给惠施乱嚼舌根,说:“你看庄子那么有贤明才气的人来了,他肯定是要取代你担任相位的。”因此惠施感到非常恐惧,在国内搜捕了三天三夜,想方设法想把庄子赶走。
一脸无辜的庄子不由得觉得好笑,前去见惠施:“南方有鸟,名为鹤雏(即凤凰),你知道吗?鹤雏从南海飞往北海,一路上,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如醴的泉水不喝。当猫头鹰捡到一只腐烂的老鼠,鹤雏从它面前飞过时,猫头鹰还仰着头,发出呵斥声。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威胁我吗?”
对于惠施来说,梁国的相位是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又珍贵的身份,因此一旦发现对自己有威胁的庄子出现在梁国时,他便变得无比紧张。然而实际上,对他来说珍贵的东西,对于旁人来说未必如此。
你认为的好,旁人并不一定赞同;你对别人的好,并不一定能收回你预期的美好结果。乞浆得酒是意外惊喜,然而很多时候是求而不得,反生嫌隙。
后来老爸老妈估计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家的兰花每年幽香吐蕊,静静绽放于一隅,而我也早就告别那些生胡萝卜汁跟小麦苗甜汤了。
大学的时候搬了家,爸爸的那些兰花便暂时移植到了外婆家的院落里,过年回外婆家,看到那些青绿色的兰草,想起这段往事,便在心中暗暗忍不住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