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人为什么而活?

当年纪大了一点之后,反而对于这个议题有点却步,不再敢像年轻时那样大声嚷嚷。不过,这几天这个议题一直找上我的脑袋。

不是威权,不是政治,也不是乡愿,就是一种感动而已。我记得阿嬷(奶奶)在世的那几年,提起台湾的政治人物,就会想到蒋经国先生。她说她为他对台湾的建设觉得感动,每每她乘车开上高速公路,想到是蒋经国建设的,都会哭。八十几岁的老人家,台湾本省人,感念着一个实际上对她生活贡献遥远的人。她那么老了,几年也没能有机会走上高速公路一次。我想,那是因为她很爱很爱这块土地,所以很感念对这片土地有贡献的人吧!

最近婆家有人生病,让我首次有机会踏上“传闻已久”的林口长庚医院。那个地方其实交通不便,不过在台北长庚医院就有接驳车可以直接接送家属抵达,收费只要三十五元,非常方便。我真的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跟着亲戚走上交通车。本来有点排斥,因为我实在搭大巴士往返北高怕了,我是一个非常容易晕车的人。没有想到那交通车是非常干净明亮的,而且没有一般客运巴士那种怪异的消毒药水或香水味道。这使得莫可奈何的旅程,变得有点舒适了。

原本可能酿成大难的疾病,因为医护人员的积极应变,使得结果趋向乐观。我看见主治医师带着一大批实习医师走进病房,如同日剧“白色巨塔”般的气势,然而,主治医师却没有像“白色巨塔”演的那样骄傲、高不可攀。他非常亲切地,花了超过半个钟头为临床老伯伯诊治,并且解说给实习医师听。接着又花了十几分钟,对老伯伯说,这只是个小病,已经八十几高龄的他,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没有问题啦!老伯伯的儿子听了好高兴,马上说:“对啊,我阿公(爷爷)活到九十九岁耶。”而在另一个病床上,一位被呼为“王董”(真的是王姓董事长)的老先生,由他的助理看护着。我偷听到他的助理不舍地对他说:“你儿子小时候是不是有花你的钱?长大之后是不是也有用你的钱?那么叫他们过来照顾你是不是理所当然的?”但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先生,却很坚持不通知子女。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助理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觉得,就算只为了钱,也做得很周到了。后来比我还八卦的婆婆偷偷跟我说,那位王董来头可真是不小,来探病的人几乎都是“在电视上看过的”政治人物。

太阳下山之后,我一个人走过长长的通道去搭接驳车。在通道两旁,右边介绍王永庆先生创建长庚医院的初衷与沿革,左边则介绍长庚医生多年来在世界各地的医疗贡献。无国界医生,为病患取出卡在舌头一年的子弹;无国界医生,因为紧急接生了一位婴儿而落泪。他们理解颜面瑕疵的病患之苦,他们也懂特殊疾病之苦(所谓“穿山甲人”)。我第一次感觉医生好伟大,许多我们平常人根本不敢接近的“特殊病患”,他们都懂病人想被治好的渴望。他们的眼睛,就像装上了天使的滤镜,看见的,不是我们一般人害怕或排挤的心情。

至于王永庆先生,我不看他创建长庚医院初衷的文字叙述,在整个医院里,我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干净、明亮的硬件设备,让人身在其中,感受到痊愈的希望。地下街B1就像一座小型饮食商城,让即使需要长期抗战的病患家属,也可以从其中得到很多便利。

至于接驳车,我想象着,是什么样的心情让医院如此设想周到呢?三十五元并不是台北到林口合理的车价,而是更便宜。(我曾听说有人从台北到林口打高尔夫球,为了贪车资小便宜而故意去台北长庚乘车。)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一个商人,愿意舍弃“合理利润”这个原则?谁都知道,医疗是人们最省不下来的花费啊!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忌妒起王永庆先生了。小时候,想要买什么昂贵的东西,人家就会说:“你老爸又不是王永庆!”(现在要改成郭台铭了。)现在,提起这位已逝的老先生,人们只想到他拥有的资产将如何分配。然而我忌妒这位已逝的老先生,不是因为他如何地创造了财富,而是因为,他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他当年为长庚医院付出的点点滴滴,辗转难眠去思索病患以及病患需求的用心,让现在成为病患家属的我们,以及成千上万的病患和病患家属,从其中得到多少帮助呢?人们终将会淡忘他,但是多少世代的人们,都要持续享用着他当初付出的心思?

我忌妒他且羡慕他,是以这样的格局,在过他的人生;是以这样的目标,在消耗他的生命时光和精力。在当年随便一个小医生都可以当富豪的年代,他是怎么地看见,商业利益以外的事情?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一位律师朋友对我说,他之所以如此不眠不休坚守岗位,是因为他舍不得当事人受苦,我觉得好感动。我认为的法律素养从来不是蛮横的公平正义,而是人们之苦,以及平息苦痛和纷争的可能性。法律,不只是制裁,更是要给一份希望,它的价值才会彰显。

人,为什么而活呢?或许,名声和金钱始终是附属品,那一腔热血地重视人类疾病贫苦创痛的需求,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站在人类苦痛的这一方感受其苦痛,为其最细微的苦痛找到解决之途。我觉得,人应当为这个而活。而当人为这个而活时,上帝必不亏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