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
我躺在一座露天泳池边,写下这本书的最后一个篇章。海平线是那么直,甚至令人产生了幻觉——难怪人们曾认为世界是平的。海平线尽头有一艘游轮,小得像一艘塑料战舰,仿佛会掉在地上摔碎,而我们会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巨大游戏板上的小人。
缆车在露天泳池上方,把“铁皮罐头”里的人升起来,送入口中。一只像小狗那么大的海鸥笨拙地在我头顶俯冲,大风试图把它吹向内陆,而它则顽强地扑向海滩。
我意识到,单身有时就是这种感觉:孤注一掷,绝不屈服,努力作战,坚守并捍卫你认为正确的道路,而不是选择阻力最小的路径。我就是那只海鸥。
今年夏天,我搬到巴塞罗那住了三个月,因为我反正也违反了伦敦的租约。现在我习惯问“为什么不”而不是“为什么”。在这里租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和在伦敦不怎么好的地段租一个单间公寓,花费是一样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写完这本书,为了专心欣赏高迪的教堂,为了看阳光下的海星(当然,在我离开英国的那一刻,英国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美妙的夏天),为了和一脸困惑的当地人说蹩脚的西班牙语。我努力学习用西班牙语问“我们能说英语吗”,我想知道为什么当地人听后会微微皱起眉头,回答:“嗯,我会尽力的。”结果就是我一进商店和银行就向所有人宣告:“你好!让我们都说英语吧!”
我租住的那间可爱的公寓位于四层。晾洗衣服像是一项极限运动,因为我必须爬加起来12米长的楼梯。走廊里有巨大的蟑螂,我管它们叫“布莱恩”,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我的公寓里只有“单身女性”的装饰画。穆夏的新艺术风格版画中,弗拉门戈舞者充满自信地跳着踢踏舞,身边围绕着真正的龙!这是一个没有情侣的地方。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没有被束缚住。在来这里的航班上,当飞机摆脱引力戳破天空时,我感到了一种美妙的独立。“如果处在一段关系中,我就不会这么做了。”这个念头像电报一样一字一句浮现在脑海中。事实上,我真切地感受到,空气中洋溢着极度的兴奋与欢喜。
午夜时分,我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来到一间陌生的公寓门口。我问自己:“该死,我到底来这儿干什么?”我觉得自己正在被“单身”嘲笑:我无法拖着两个行李箱爬上四层,又不想先把一只箱子留在楼下。我精疲力竭,还有些害怕。然后,一位好心的女士帮我拿了行李,一切又都好了。
所以,我还是偶尔会感到单身的忧伤袭来。如果想假装一切永远正常,那我就太天真了。我体内并不总是装满了单身的快乐,我也不是一个无尽的快乐源泉。
如果假装自己很快乐,就像假装我在戒酒的5年里一次也没有经历过“不管不顾只想来一杯”的时刻。当然有这样的时刻。每个人都会这样,哪怕他们已经戒酒很久了,理智上也知道不该喝酒。
但你不必盲目听从这些念头。要听从你聪明的心声,而不是你知之甚少、还在笨拙学习的那一部分。我理性的那一部分知道,我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男朋友,我只是疲惫且孤独,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不管他们是否结了婚、婚姻状况如何。
我的观点是,单身的快乐和单身的悲伤是可以共存的,它们确实共存于我体内,但现在快乐的比例多过了悲伤。我是九分快乐,一分悲伤。我不会让恐惧定义我现在的生活,我要让冒险来领路。我不会被动地耗在伦敦,尽可能地打扮自己,犹如一朵等待被采摘的雏菊。我要动起来,而如果移动的目标更难抓住,那就顺其自然吧。
停止约会
在最近的两年半里,我都是单身状态,除了一些从未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的短暂而美丽的小插曲。这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4个月前,我决定再次停止约会,尽管我正要搬去巴塞罗那,而西班牙男人完全是我的菜,因为我又开始感到恐慌——那种迷恋、那种不停刷新约会软件的疯狂。
这种情况发生时,我就会扔掉手机,退出来。我会休息一下,直到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平静、能够再次约会,再重新进入约会的氛围。
10年前,对于28岁的我来说,4个月不约会是不可想象的。我得找个老公!我还能看见当时自己的样子,穿着迷你牛仔裙冲出门外,手指间夹着万宝路香烟,大喊:“我怎么能不约会?”然后吐出烟雾,砰的一声关上门。
但现在,我38岁了,知道在这段不约会的时期,我的头脑冷静了太多。不约会令我的灵魂进入了深沉的宁静,抚慰着我心中焦虑的小鸟,让它将头埋进光滑的羽毛中小憩。约会固然有趣,但也很辛苦。所以现在,我只在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或者适合的时候,才去约会。我只在自己能够做到“适度”的时候,才去约会。
我不是说要永远单身,但我要保留选择单身的权利,以及为之骄傲的权利,直到找到比这更棒的东西。
单身和有伴侣应该得到同样的认可
我躺在泳池边,随着心情渐渐平静,我觉得自己不像那只海鸥,而更像一个人了。我环顾四周,想寻找一个单身的榜样。我瞥到了一个没戴戒指的女人,她大概47岁,身材很好,看上去像是常年练瑜伽,有一头夹杂着银丝的蜂蜜色秀发。如果以后能变成她的模样,我会非常高兴的。她一边读书,一边微笑。
她旁边是一位妈妈,正和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温柔而机敏地争辩,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又乐在其中。我意识到,并不存在什么对错,单身与有伴侣,这两种生活方式没有哪一种是更好的。每一种生活方式都应该被认同,各有各的好处与陷阱。你不是非得在“反对婚姻”和“渴望婚姻”中选一个。我认为,关键在于享受当下,无论你处在哪一方阵营,都要顺其自然地往前走。
但不管怎么说,单身生活都一定更简单。我最近读到,“单身”(single)的拉丁文词根是“simplex”,意为“简单”。而这就解释了一切,是不是?一定得是个足够棒的人,才会让我想摆脱这简单的生活。
我明白摆在面前的是一个挑战。我已经解构了那个我一直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每一次分手都把我变得更脆弱”),意识到我因为那些分手变得更强大了。事实就是这样。与20多岁时蠢头蠢脑、天真无知的自己相比,我更加谨慎了。那时的我就像伊丽莎白·吉尔伯特一样,会奋不顾身地投入一段关系,犹如拉布拉多犬跃入泳池。
我的心不再像过去那样无所顾虑地敞开了,它只是半开着,随时会敏锐地闭合,哪怕只有一丝微风吹来。一个朋友说,即使害怕的时候也要保持一颗柔软的心,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和自己同居
我离开泳池,骑车经过了我在巴塞罗那最爱的一个地方——威尔港,这里汇集了棕榈树、桅杆和哥特式尖塔。穿过一群不敢放开车把手的小贩时,我感觉自己在飞翔。
曾经有一项关于“女性愿望”的调查,发现女性最想要的是“被生活点燃的感觉”,这甚至超过了对结婚生子的渴求。男人也是一样,我确定。无论是在巴塞罗那还是在英国,振奋感都是驱使我向前的动力。
但我也渴望有一个稳定的家,所以,等我回到英国的时候,我打算搬进第一套真正意义上属于我的公寓,它位于布莱顿的海边。不是在别人装饰好的公寓里住几个月或一年,而是栖息在一个空空的壳里,填满它,让它完全属于我。(我对这件事的兴奋程度远远超过了与男友同居。它也让我振奋。)
我打算在公寓里养植物,买12种不同的茶,在阳台上挂一张吊床,还要布置一个瑜伽区。不着急,慢慢存钱购买,这样我就不会无休止地在租房上砸钱了。
离开塔楼
所以,我要去布莱顿。而在心灵的房间里,你不会再看到我待在塔楼上落泪,孤零零地凝望着月亮,听着莉萨·洛布的《停留》,等待着王子前来的马蹄声。不,我会在这栋房子的其他36个房间里尽情享受。“等候之地”很无聊,我已经搬到起居室了。
我愤怒地喘着粗气,总算把自行车推上了蒙锥克山。我的口袋里有两个挂锁。我常常会经过一些挂满了爱之锁的地方,心想:“要是我也能……”“如果……”好吧,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如果……”不再是我前进的方向。让我们行动吧,就现在。
但考虑到我也拥有同样多的爱,我还是打算加入那些挂爱之锁的人。我的挂锁上面有我名字的缩写,代表我对自己的一份承诺。
我看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地方,在一面涂鸦墙附近,看起来像是在对抗着这座城市。太阳从山顶童话一般的塔尖上慢慢降下了地平线。巴塞罗那的点点灯火构成了一首协奏曲,又像是一片从天上坠落的星座。我扣下锁,然后把钥匙远远地扔进了灌木丛中。
我锁进去的是一个承诺:我永远不会在追求理想爱情的过程中迷失自己,我再也不会把伴侣关系的重要性置于我自己的幸福之上。这意味着,我会做我自己的后盾,不需要别人的姓氏来支撑我的生活。我是在自我保护,而不是自我破坏。
今天也是我父亲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所以我还挂了一把锁,上面简单地写着“爸爸”。它有着多重含义:代表放手,代表宽容。我原谅了他灌输给我过时观念,“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找个丈夫”等等贬低女性价值、抬高男性的观念。
他的座右铭之一是“给别人犯错的权利”,我决定也把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就像他经常对我做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现在,我可以超越这些我已经坚持太久、深具破坏性的信念了。
我站在巴塞罗那的山上,而不是待在婚恋市场的“货架”上等着被人挑中。我非常想念我的父亲,但从某些方面说,他的死让我获得了自由。我无法再让他失望了,因为他已经不在了,这既令我心碎又令我释然。
但是我知道,谈及父母时,我们总是会放大不好的回忆,而忘记积极的部分。也许我已经和父亲和解了。在他的葬礼上,他最好的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仿佛父亲本人溜进了我的大脑,点明了我需要知道的那件事:“你知道吗?你父亲非常为你骄傲,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或者将之表现出来。”
我站在可以俯瞰巴塞罗那的地方,听着恐怖海峡乐队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对父亲的致敬。我想着他最好的一面:他会一边大声唱着这首歌,一边沿着蜿蜒的安特里姆海岸单手驾车(而且速度飞快)。
我还记得他心里住着一位幻想家,我也是一样。13岁的时候,我问他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他说,就个人而言,他不这么认为,但他接着拿起一粒沙子说:“也许地球只是某颗巨人星球上的一粒沙,谁知道呢?”
我记得他是一个热爱动物的人。他会蹲在他养的那只漂亮的玳瑁猫廷克旁边,而猫在沙发上扭着身子,看起来很得意。爸爸会告诉廷克,它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猫”,而它会回头亲吻他的鼻子。我真希望我是那只猫。但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爱尔兰,人们养育男孩时并不会培养他们的情感能力,以及他们日后对孩子的喜爱。就像我在过度重视恋爱的环境中长大,他也有他的成长环境。
一阵眼泪急速涌来,这首歌就像按下了我的“悲伤按钮”。接下来,我听了佛利伍麦克合唱团的《吉卜赛》,这首歌已经成了我的“单身代言曲”,“她的脸庞诉说着自由,尽管还有一丝恐惧”。对我来说,单身生活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再压抑体内流淌的吉卜赛血液了。
夜幕渐深,巴塞罗那被靛蓝色的天鹅绒笼罩,星星则像扎进天空的点点针头。圣家堂像被施了魔法的森林,一只蝴蝶带着神秘的使命掠过,与此同时,山下传来摩托车的轰鸣。
我感到悲伤与解脱交织在一起,就像墨消逝在水中。悲伤是因为父亲,但解脱是因为自己。现在,如果我发现自己处在一段有害的关系中,就像之前那样,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它,因为我不再害怕单身。我知道我可以快乐地单身,我不需要留下来等待,也不需要让对方留下来。我可以离开。
带着这个想法,我跳上了自行车,没蹬踏板一路滑下山坡。挂上爱之锁后并不会遇到什么可爱的西班牙男人,这就是电影的结局,对吗?而且,坦白说,朋友,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我正在跟巴塞罗那热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