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所爱的人融为一体,两人变成一个。我们先前的自然本性如此,我们本来是完整的。渴望和追求那完整,就是所谓爱欲。
——柏拉图
说不尽的“帕拉图式的爱情”
自从15世纪的哲学家和神学家菲奇诺(MarsilioFicino)使用了“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一名词,它就成为了一个人们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
有人说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因为时空阻隔而无法有肉体接触的恋人们的隔靴搔痒,有人说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和爱人之间绝对禁欲的生活,有人认为它太过理想,脱离实际,虚无缥缈,是不可能存在的,还有人认为它指的就是“同性恋”!
柏拉图式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它真的存在吗?
柏拉图(Plato,约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古希腊时期最伟大的哲学家,哲学心理学家,以其创立的“理念论”和理性主义对以后两千多年来的西方文化产生了恒久的影响。之所以叫“柏拉图”,据说是因为他的额头和肩膀非常宽阔的缘故。他是雅典名门之后,受过很好的教育,早年喜爱文学和政治,写过诗歌,写过悲剧。20岁时,他遇到了苏格拉底,从此爱上了“智慧”。柏拉图式的爱情最早就是作为苏格拉底式爱情的同义词提出的,指的就是苏格拉底和他学生之间的充满“爱欲”(erotic)的关系。
这是一种怎样的爱欲呢?他们师生10年,每天从容地修身、治学、思考人生,他们开放而平等地探讨对于世界和人的存在的问题,欣喜而快乐地迎接灵感一个接着一个地到来。直到有一天,民主政权以亵渎神灵和腐蚀雅典青年的罪名判处了苏格拉底死刑,那是公元前399年,沉重的打击使得柏拉图失望地选择了离开,他和其他几个学生到处流亡,遇到过很多人,走过很多路,到过很多地方,麦加拉、埃及、小亚细亚、意大利。他拜访了毕达哥拉斯派学者,高价买下他们的著作详加研究。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寻找着智慧,又是将近10年的光景。公元前387年,柏拉图回到了雅典,在城外西北角一座为纪念希腊英雄阿卡德穆而设的花园和运动场附近创立了自己的学园(Academy),并在学园辛勤教学40年。这个学园开设四门课程:数学、天文、音乐、哲学。学园直到公元529年被罗马皇帝关闭,共存在900多年。这是西方最早的高等学府,后来的高等学术机构因此才有了Academy的名字。
理念的世界
柏拉图要求学生不能仅仅生活在现实世界里,还应该要学会用在头脑中先天就具有的“理念”(ideas)来思考。他说:“画在沙子上的三角形可以抹去,可是,三角形的观念,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而留存下来。”站在山前,我们会觉得,山峰是三角形的;敲击三角铁,我们会发现,三角铁也是三角形的;我们还可以在沙子上画无数个三角形,但是这些三角形,不管有多么逼真,都不是真正的三角形。真正完美的三角形仅仅存在于理念中,是我们大脑中的一个抽象的概念,只有理念中的三角形才可以在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完美地演绎,然而事实上,在我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种完美的三角形存在。所以现世凡俗里没有完美。
柏拉图说:我们凭感官所经验到的世界的一切,都是抽象存在的理念之显现或体现。我们所感觉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会产生,也一定会消亡。
那么爱呢?爱情到底是什么?难道爱情也一定会走向死亡吗?
当我们听说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感天动地,出席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壮葬礼,目睹了泰坦尼克的生死别情,感受了乱世佳人的倾城之恋之后,我们会被一份忠贞的爱情所感动,这样忠贞而悲壮的爱情,难道不是一种永恒和完美?难道就不能地老天荒吗?
要知道“爱”这个字,在甲骨文中是没有的,中国直到春秋战国时期,才有了“爱”这个字,表示“张口告人,心里喜欢”。后来秦始皇统一汉字,将爱字底下加上了足,表示爱是一种行动,行为。爱本义是喜欢、爱好的意思,后来才引申出了爱情、爱惜等意思。性心理学家说,忠贞的爱情观是直到中世纪,和臭名昭著的贞操带一起,作为锁住自己妻子的武器而被发明的。
那些地老天荒的铮铮誓言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事实上的支撑。所谓海枯石烂的爱情竟是来自于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欲,或者是女性对男性专一的要求,人们希望拥有这样一种忠贞,于是创造出了许多这样的爱情故事,从此,爱情披上了一件优美而悲壮的外衣。既然爱情有一个产生的开端,那么也一定有一个必然消亡的结果。
轰然一声,爱情倒塌了。梁祝化蝶飞走,泰坦尼克沉没,乱世佳人随风而逝。爱情,不过是一个被冠以古典激情之美名的东西。你以为呢?
那么,虚名之下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可以通过深情对视看到爱情,我们可以通过软语温存来听到爱情,我们还可以通过耳鬓厮磨来感受到爱情。铅华洗尽后,我们看到爱情最根本的物质性。我们所能亲身感受到的“温暖”、“亲切”、“美丽”、“性感”、“温柔”,等等,都因为其现实性,都不能永恒。柏拉图称之为“一种低级形式的爱情”。
终于,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相信爱情的恋人们总是在辛苦地尝试亲吻,尝试拥抱,却很少能够挽回爱情离去的脚步;为什么林黛玉总是在不断挑剔贾宝玉的毛病,难得有满意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人伴在爱人左右,反而更会追求孤独的自由。应该清醒地认识到,金风玉露的相逢总有结束的时候,而让我们感动和信仰的,是一种永恒,它只存在于我们的理念世界中。我们带着一份完美永恒的理念去寻找尘世中的爱情,注定会受伤,注定会失望。
我们爱的是“善”
在世俗世界里,我们只能从可见物体或其影像中获得“意见”或者“想象”,在柏拉图看来,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知识。既然人们通过“意见”和“想象”只能获得无知,用感官去寻找爱情就只能得到爱情的流逝,那么如何去寻求那一份完美和永恒呢?
柏拉图认为,只有在理念的世界里,人们通过理性思考,可以从数学实体中获得“思维”,或者更高级一点,从抽象的形式中获得真正的“知识”。“善”是智慧的最高境界,统摄所有其他形式,是最高级的真理。而爱,就是永久地拥有善的欲望。
《会饮篇》中提出,对爱的追求,重点不在于是追求“完整的爱”的欲望,而在于这个完整的全体必须是好的,必须是善的。所以柏拉图说:“我们只爱善的,不爱其他。”问题是,这种爱,有多少人可以担当得起呢?
柏拉图作了一个“洞穴的隐喻”。有一群终身被囚禁于洞穴里的囚徒。囚徒们被捆绑着,面朝洞穴,只能看到前面的场景。而他们背后洞口处是一条路,人们携带各种东西由此经过。路的后面是燃烧的火焰,强烈的光亮将路上的行人及其行李都投射在囚徒前方的洞壁上。对于囚徒来说,洞壁上的阴影就是他们的现实世界。这群终身被束缚的囚徒,就是我们人类。而阴影,就是凡俗中最低级的“意见”或者“想象”,而不是知识。
想象其中一个囚徒挣脱了枷锁,逃出了洞穴的情景吧。当他转向火焰时,会因为不适应光明而刺痛眼睛,也许他会决定重返阴影世界中,或者,他最终适应了明亮的世界,看到了真实的行人和物体,获得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勇气。
但是,如果这个获得自由的人重回洞穴,为同伴们指引光明时,他很难重新适应昏暗的阴影生活。他因为混乱而分不清物体的先后,而这足以向其同伴证明,离开阴影世界是错误的。事实上,任何试图引领囚徒走出洞穴的人,都将被杀死。苏格拉底就是例证。
善是最高境界的真理,不顾如此大的风险要去追求善,这才是真正的爱。它是一种向上的姿态。柏拉图说,对于活得高尚的男人来说,指导他行为的不是血缘、荣誉或者财富,而是“爱情”。一个处在热恋中的人假如作出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被他的父亲或者别的人看见,都不会像被自己的恋人看见那样,使他顿时苍白失色。爱就是一种向上,向最美好之处而去的力量,这种爱可以引导人们进入高尚的精神境界。
身体爱欲与灵魂爱欲
和大众通常的理解相反,柏拉图式的爱并不是指没有肉体欲望的爱。他认为,灵魂不仅有不朽的理性成分,还有激情和欲望,这两者隶属于身体,具有物性,是要死亡的。
和弗洛伊德的观点相似,柏拉图提出了灵魂三分法,他指出,身体有欲望,比如饥、渴和性欲,它必须得到满足,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起着重要的动机作用;恐惧、喜爱和愤怒等等各种情绪也都应时而生。这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人与人之间有爱情,那么爱欲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低级的事情。“当追求美的享受的欲望控制了推动正确行为的判断力之后,当这种欲望从其他相关的欲望中获得竭力追求肉体之美的新力量时,这种力量就给这种欲望提供了一个名称-这是最强烈的欲望,叫做爱情。”所以爱情最开始是被身体的爱欲激发的。但如果要获得真理,人就应该专注于理性的追求,而抑制身体的爱欲。我们的生活应该由道德准则或者未来目标主导,而不是由生物性的或身体爱欲的直接满足所牵引。
《斐德罗篇》中打了一个关于马车的比方,形象地表述了爱情过程中爱欲与理智对人产生的作用。如果说身体爱欲比做一匹劣马,理智则是一匹驯良的好马。当灵魂的驭手看到爱情的对象时,整个灵魂就体会到爱欲。此时,良马节制,不敢贸然扑向爱人;而劣马不知羞耻,蹦跳着驰向爱人。驭手和良马拉不住劣马,被劣马拉着不断接近被爱者。靠近时,驭手看到被爱者光辉照人,“好像看到美与节制并肩而立,站在神座上,他不禁肃然起敬”,向后猛拉缰绳,拉得劣马口破血流,栽倒在地。这种事重复多次,劣马终于学乖了,丢掉了野性,俯首帖耳地听从驭手的使唤。“到了这个时候,有爱情的人的灵魂才带着肃敬和真诚去追随被爱的人。”这样,节制使爱情高尚,使灵魂中的善的力量得到解放,从而给人带来善和快乐,让人体会到爱情带来的光荣和伟大。
如果没有完全遗忘灵魂的爱,做“一些凡人认为快乐的事情来满足欲望”也是被认可的,“由于他们有爱情,因此到了该长羽翼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长羽翼的”。
爱情永远是向上的。从认识美的形体到美的道理、美的制度等等,一级一级逐步上升,经过飞跃最后认识了美自身,即“美的理念”。它是永恒的、不生不灭的、绝对的、单一的(一类中只有一个)。这就进入了理念的永恒王国。
.所以,身体的爱欲是一个阶段的正常现象,就好像花朵盛开一样,人难免醉心于其中,关键是,不要以为肌肤之亲可以拥有精神上的永垂不朽。等开到荼縻,花事终了,我们终将发现,月光仅仅就是那一个夜晚的事情,只有对于善的追求永远存在。当心灵离开肉体而走向真理的时候,此刻的爱情才是最好的,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一种永恒的爱。我们就好像向日葵,只能在太阳的方向招展,而无法在月光中灿烂,因为月光永远只能是阳光的反射。
平等的同“行”之爱
如果爱是理念中的最高真理,那么人和人之间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爱人又是什么呢?
美国东西部社会学会主席、《美国家庭体制》一书的作者伊拉·瑞斯认为,柏拉图推崇的精神恋爱,实际上指的是同性之间的一种爱。
但是这并不是“同性恋”,这里的“爱欲”(erotic)不同于“性交”(sex),它包括肉体(body)之爱和心灵(mind)之爱两种成分。在古希腊,只有男性受到教育,获得知识,享有节制、勇敢等美德。女性很少有受教育的机会,不懂得知识,也就不懂得善。女性在更大程度上代表的是凡俗肉体之欲。作为上流社会风尚的同性之爱,是出于追求至善的真理的爱情。
这种爱情,与其说是同“性”之爱,不如说是一种同“行”之爱。两个人相遇于同一片美景之中,又正好想要去同一个方向,于是就一路同行了。他们拥有共同的追求和希望,结伴走向远方。
这种爱情,同时又是平等的。
《会饮篇》中指出,最早的人类分三种:男人、女人以及由男女两性结合而成的“合体”,这三种人都是球形的,有四臂四腿和两个面孔,看着不同的方向,但在顶部连结起来,形成一个头颅。人的胆大妄为使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忐忑不安,于是宙斯下令把他们沿球体中部劈开。从此人的力量被大为削弱,不再可以与神抗衡。从那时起,“每一半都奔走东西,急切渴望找到他的另一半”,两个相爱的人“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体”。男女之间彼此拥抱时的真实感受,正是这样的感受:“我感到被如此强烈地吸引,我希望永远爱下去,因为这是我所失掉的另一半。”而在另一种意义上,男女的拥抱也意味着:没有谁更加重要。男人和女人拥有同样的权利,存在着完全的性平等。柏拉图最早提出了男女平等的观念,没有谁可以离开另一半,爱情本来就应该是平等的。
张爱玲遇见胡兰成,胡兰成在并排走着时问她,你怎么可以这样高?而张爱玲,也就终于因为爱而“低”了下去。“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去,可是她很欢喜,欢喜得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后来,这朵花终于“不得不萎谢了”。越是聪慧而多情的女子,就越是容易相信永恒,只是,太多人都不明白爱情和真理之间的必然联系,或者找不到可以和自己一起追求至真至美境界的人,于是只能权且把身体爱欲当爱情,把身段放低,把梦想放低,向现实低头,错以为两相厮守可以相看两不厌。然后这样的爱情,能好几时?真正的永恒不在这里。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只有和另一半拥抱着,才能够飞翔;但是如果仅仅拥抱着飞翔,很快就会失去飞翔的力量,而只有飞向理念的天堂,才能获得永恒的动力,才能不朽。
飞向爱的理念之境界,这是哲人的理想,他们向往的是追求智慧和爱欲的哲学家的生活,因为哲学家的生活是属于爱欲的生活,哲学家是最有爱欲的人。通过沉思,他们的灵魂能够触及爱本身,也就是爱的理念。只有爱本身的东西,才不会消亡。也只有这一种信仰,可以让人走到远方,而爱人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只能是另外一株向日葵。
走在朝圣路上
古典而深沉的高贵情感,本来不属于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它仅仅存在于两人携手共进的途中。所以柏拉图式的爱情,说到底,是指给了我们一条朝圣的路。“我们只爱善的,不爱其他。”这就像在路途中寻找旅伴一样,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能够遇到碰巧有相同价值观的人,已经难能可贵,要想找到一生都能与你同行的人,又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困难的事情。也许孤独是每个人的宿命。我们不断地寻找爱情、寻找偶像,然而向往的传奇和信仰的偶像总是要一个个消失。
但是这种爱情给我们的,不是只有失望,不管这个人,他能够陪你走多长,至少在那一段路程中,也可以帮助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
而且爱情究竟是旅伴还是包袱,这就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株向日葵,只能在阳光中灿烂舒展,想象在高处起舞弄清影的样子,向往着这种至高至美的境界。我们无法到达太阳的高度,但我们至少可以信仰它,相信越接近它,我们就可以越感到呼吸得更清新,思考得更清醒;越接近它,我们就可以越感到接近永恒。这样,选择往上走向它的人们,心中会充满勇气和感恩。即使是生活在低谷的人们,也应该一年一度到高处顶礼朝圣。让心中铭记这是善的方向,这样,他们回到日常生活中,才不会无路可逃,失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