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是且应当是情感的奴隶。
——休谟
爱的信念并非由理性决定,也无法通过理性来捍卫。我们无法肯定自己会爱上谁,却又不爱谁;无法肯定谁只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而谁会与我们长相厮守。在爱中我们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遭遇生命中的爱——体谟生平
作为18世纪一个伟大的哲学心理学家——大卫·休谟(DavidHume,1711—1776),他的一生极具传奇色彩,他尝试过各种生活:商人、隐居作家、精神病患者的私人教师、军官、图书管理员、政员秘书;他经历坎坷:幼年丧父、抑郁症折磨、呕心沥血的作品备受冷落与辱骂,见证了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失败、启蒙运动;他的足迹几乎遍布西欧:英国、苏格兰、法国、奥地利。正是人生的起起落落给了他丰富的人生体验,使他对人性有了深邃的思考。在他不朽的著作《人性论》第二卷中谈及人类的情感:爱与恨、慈善与愤怒、怜悯与恶意、希望与恐惧、两性之爱……从情感的分类到产生,几乎囊括了人类情感的方方面面。他如上帝一般冷眼旁观着人类的大悲大喜;他的心仿佛一面一尘不染的明镜,映照出人间的悲欢离合。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然而,他真的是神吗?让我们撩起其神秘的面纱,走进休谟的内心世界。
休谟的母亲凯瑟琳·福尔克纳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对他的一生有重要影响的女人。她是苏格兰最高法院院长的女儿。父亲出生名门贵族,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显赫的身份下是家境的捉襟见肘。就在休谟出生不久,父亲就过世了,母亲默默地忍受着丧夫之痛,含辛茹苦地把休谟和他的哥哥及姐姐拉扯大,终身未再嫁。休谟就是在他母亲那里得到早期教育的。他的母亲显然对她的小儿子十分了解,她曾评价休谟:“我们的大卫是一个平静的、好脾气的火山口,但他却有颗非同寻常的清醒的头脑。”他们母子之间彼此非常依恋。当休谟脱离家庭供养、开始独立生活时,他母亲曾一度表现得十分恼怒。而当休谟在事业上受挫时,他第一时间回到了母亲身边求得心灵的安慰。他在外长期奔波,直到母亲去世一年后才得知消息,顿时感到极度的悲伤;他对于自己没能及时赶回家乡奔丧,一直耿耿于怀。在休谟眼中,母亲简直就是完美的女性,他发自内心地感叹:“她是一位德性非凡的女性……年轻而美丽。”在其成长的过程中,休谟对文学、哲学倾入了大量的情感。一生中,他几乎从未停止过钻研学问和有关人性的思考。18岁时,他开始构思《人性论》,并将其出版。然而结果令人大失所望,正如他自己所说:“它从机器中一出生就死了,无声无息,甚至在狂热分子中也不曾激起哪怕一句牢骚来。”之后他的许多作品,如《道德与政治论文集》、《道德原理研究》、《人类理解研究》无一例外地遭受冷遇。而他呕心沥血的历史巨著《英国史》换来的是整个社会的非议、辱骂。令人惊异的是,即便如此,他从未放弃他心爱的文学、哲学。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从挫折的伤感中走出来,鼓起勇气继续前进。他是一个如此乐观的人,他曾说:“我凡事总爱看乐观的一面,我想人有了这种心境,比出生在每年万镑收入的家庭,还要幸福得多。”他的乐观,并不是庸人自慰;他的坚定,成就了今天的休谟。不可否认,他对文学是狂热的,“像坠入情网似的头脑发昏”,文学是他“取之不竭的快乐源泉”。从他对文学的不顾一切中,不难看出休谟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对于心仪之物,他是多情的,痴迷的;对于心仪之人也是如此……
在他成名之后,休谟以使馆秘书的身份来到法国,并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他遇到了生命中至爱的一位女性——巴夫勒伯爵夫人。她原名玛丽,是一位贵妇人,小休谟14岁,嫁与巴夫勒伯爵,但婚姻并不美满。婚后,她与孔蒂亲王保持着暧昧关系,并在其丈夫去世后曾幻想与亲王结婚。她还是当时流行的“文化沙龙”的主办者之一。“文化沙龙”是当时盛行的社交活动的形式之一,专门邀请一些法国思想界的重要人物,一起探讨哲学、艺术问题。休谟到巴黎后,受到她的热情款待。在她的帮助下,休谟通过“文化沙龙”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学者。他们的真正交往始于1761年巴夫勒伯爵夫人写给休谟的一封信,信中,她称休谟是“一位完美的哲学家、政治家、天才的历史学家、开明的政治学家、真正的爱国者”。虽然她从未与亲王彻底切断联系,但看得出来,她至少曾在一段时间里疯狂地爱上了休谟,休谟也爱上了她,而且对她痴心不改。自1766年1月休谟离开巴黎而后的10年中,他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休谟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他离开人世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信中对她的情人孔蒂亲王的去世表示慰悼,并写道:“我自己也看到了死亡正在步步逼近,没有焦虑,没有悔恨,最后一次向你致以崇高的情谊和问候。”也许碍于她的身份,也许休谟生性含蓄,自传中对于巴夫勒伯爵夫人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我因为与谦贞有仪的女子相处,觉得特别愉快,没有什么是我觉得不满意的地方。”事实上,她是休谟的自传中在他母亲之外所提及的唯一女性。由此,她在这位大学者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卷入爱情的漩涡——爱与爱情的发生
是否因为她,休谟才终生未娶?是否因为她,休谟产生过定居巴黎的念头呢?答案永远地藏在当事人的心中,随时光远去了……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休谟深深地爱上了巴夫勒伯爵夫人。甚至当他的肉体已消失殆尽,你仍可以感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深情蜜意。以常人来看,那位“尊贵”的伯爵夫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爱之处:她身为人妇,却在丈夫与情人之间周旋;而且当时仰慕休谟的女性贵族数不胜数,而休谟却唯独被这个女人吸引,至死不渝。让人不禁感叹:爱究竟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
在休谟看来,爱的涵义是广泛的,是天底下最珍贵的感情之一。人因快乐而爱,因爱而快乐。然而,纯粹的愉悦感始终无法造就出完整的爱,爱是有条件的,因为快乐的产生是有条件的。无论对于坠入爱河的两个人,还是单恋的人,往往是因为个人所欣赏的气质、美貌、智慧,这些特质被糅合起来,积淀在某人身上,于是这个人就成为我们所爱的人。我们快乐,并不是他(她)所给予的,而是那些我们所喜欢的特质使自己快乐起来。也许有人会反驳:“并不是如此,我爱他(她),爱他(她)的全部!”休谟对此的解释是:这并不代表脱离某些特质去爱是可能的,而是此时感知到的是特质的综合,这种模糊的综合使人产生了“我爱他(她)的一切”的错觉。以此类推,财富、地位同样也可以成为爱的条件,激发真爱。只是财富也罢,地位也罢,毕竟为身外之物,变幻莫测。所以,当你想凭借它们的力量来增加爱情的筹码时,还需斟酌。再回顾休谟的爱恋,他似乎也是被伯爵夫人的某些特质所吸引,她的热情、她的大胆、她的才干……甚至有可能休谟在伯爵夫人身上找到了一丝丝母亲的影子,于是亲近她、接纳她、爱上她。而伯爵夫人,很明显是被他的才气所吸引,正如她在信中对休谟的赞美:“一位完美的哲学家、政治家、天才的历史学家、开明的政治学家、真正的爱国者。”总之,无条件的爱是几乎不存在的,爱与快乐如影随形。
爱情,是爱的一种,平凡而又伟大。休谟认为,这是潜存于人天性中的一种情感;世界上是不存在世人所认为的圣洁之爱、精神之爱的。他觉得爱情更确切的表述是“性爱”。它是由美貌、性欲、好感共同激发出的更为强烈的爱。乍一看似乎很难理解:外在美激起美感,内在美激起好感,生物本能激起性欲;明明是不同对象激发的情感,怎么会共同作用而产生性爱呢?简单地讲,它们的共同点是可以使人产生欣快之感,当这种欣快之感来自于同一个异性时,爱情就发生了。
那么,三者又是如何联系的呢?“性欲”,人的本能欲望之一。欲望的满足带来愉快,但是,单凭性欲是无法产生爱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性即爱的话,那一个人岂不可以爱上身边所有的异性?所以,由于两性长久以来在一个地球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反而使这种欲望失掉了其本身的力量。“好感”,常会因对方的智慧等独特的特质而被激发。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好感与性欲如同地球的两极,好感似乎是高尚而纯洁的,性欲则是难以启齿的。当两人因为灵魂的默契而走到一起,我们送去的是祝福与赞颂;当两人仅是为了身体的结合而到一起,我们投去的是鄙视和不屑。然而,休谟对此并不认同。
他认为两者是有交汇的,其交汇于“美感”。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好感,一定觉得那个人美,至少比平时要美,于是本能欲望就被刺激起来了,爱情便水到渠成了。好感如同神之一手,不知不觉解开了系住气球的绳子…好感越浓,性欲越强烈,爱情也就越炽热。所以,真正的爱情里既有精神依恋,又有欲望的满足。
探究爱情的永恒——爱与不爱之间
激情之爱
爱情里有没有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对此休谟肯定地说,情爱的变质要比保持容易得多。浓酒般醉人的爱会变成淡而无味的清水,曾经的刻骨铭心也会变成缥缈的青烟散去。因为在爱情里,爱并不是唯一的感情体验,不同的感情会发生转化,甚至相互取代。欢喜冤家有可能变成如胶似漆的情人,难分难舍的爱人可能变为分外眼红的仇敌。处于爱情中的人在变,处于爱情中的人的感受也在变。爱情是多种感情的混合,与嫉妒如影随形,使人对其他接近其爱人的异性产生醋意,甚至敌意;陷入道德所不齿的爱恋,常常伴有罪恶感。当两人爱至深处,他们的爱的感情体验恰似如镜的湖面掩盖了湖底的暗流汹涌。但一个不小心,平静的湖面便会涌起惊涛骇浪。风雨过后,湖面又恢复了宁静,然而爱已不在。所以当有一天,你不幸被抛弃,请不要失去理智,满脑子想着疯狂地报复,如果这样,曾经的美好会渐行渐远。如果你成了那个“负心人”,也无需过分自责,其实你只是不想假装没有听到自己的心声罢了。对于爱情中的多重感情体验,相信很多人都有体会,然而你可曾想过,对立的情感也会存在于同一份爱情中?
事实确实如此。例如爱与恨。因爱而沉沦的情妇,她的感情夹杂着爱与恨。爱他,在他身上找到了自己渴慕已久的东西;恨他,除了一次又一次无法兑现的承诺,她深陷其中欲走还留。然而有一天,她和他的故事曝光了。她成了众矢之的,于是她的爱与恨发生激烈的碰撞。她变得激进,不择手段,拆散他的家庭,与他相守。然而残酷的现实往往是,她最终得到的并不是幸福。因为她的决绝之心的并不是产生于爱,而是一种占有欲与成就感。公众的谴责使她无法逃避,爱恨碰撞滋生出比爱恨本身更强大的力量。因为此时克服矛盾心理所作出的努力会刺激人本身,给人无穷的动力。但当力量穷尽之后,爱已发生了质的变化。因此,在爱情里,切不可小视与爱对立的情感的存在。
除此之外,不安感也是爱的力量的源泉。人一方面拼命寻求安全,一方面沉迷于不安感中。不安感,即一种不确定,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休谟说:“最有效激起任何情感的方法,确实就是把他的对象投入一种阴影中而隐藏其一部分,那个阴影一面显露出足够的部分来,使我们喜欢那个对象,同时却给想象留下了某种活动的余地。”所以,婚外恋这种危险的爱情游戏从不缺少无畏的玩家。
平静之爱
就如青春逃不过时间,年轻的脸上终究会爬满皱纹,激情总有退去的一天。当爱情进入了稳定期,彼此从磨合到习惯,习惯会削弱我们的情感强度。它使我们最初的新奇感与不安感消失殆尽,留下激情退去后的荒凉。从本质上来讲,习惯带给我们的是顺利感。顺利是人所向往的,但过度顺利并不是一件好事。适当的顺利是快乐的源泉,而过度的顺利却是痛苦的根源。休谟这样评价“顺利”:“顺利虽然能把痛苦转化为快乐,可当顺利程度太大,使心灵的活动变得软弱无力、不足以再使心灵继续感到兴趣并提起精神来时,她就把快乐转化为痛苦了……本来应该是愉快的任何东西,一旦变得淡漠起来时,就容易产生相反的情感。”所以,对于相爱的人来讲,能否不间断地给予对方“出其不意”,对爱情的保鲜显得相当重要。
别离之爱
对于深爱的人,即使他们不在眼前,爱仍在延续。休谟认为,爱的延续与其说是依靠回忆,不如说是依靠想象。因为对于过去的完全复现是不可能的。生动的爱情,常伴随鲜活的想象。通常来讲,想象与自己联系越密切的事件,越是近期的,情感就越强烈。这就是为什么今年共度情人节的情景要比往年深刻得多。这样看来,当相爱两人无法再携手漫步街头、无法再共同经历悲喜时,也就意味着想象的材料开始流失,唯一可以依赖的是分别前的点滴。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点点滴滴终究也会失去鲜活性。难道别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对此休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当一对相爱的人被分隔两地,他们的思念需借助想象。想象是环环相扣的,可以由一毫无相关之物联系到具体的某个人。空间距离越远,想象的过程越长。这一漫长的过程无疑是致命的,消耗着爱的能量。对于这一过程的再三重复,连我们自己也会感到疲惫和厌倦。但空间的距离并不是绝对不可超越的,当它超过某一极限,或者说超过了个体的极限,爱情将愈来愈淳厚。原因在于强大的距离感使我们在思念时,产生了一种伟大的、不可名状的情愫,这种情愫渗透入爱,对爱是很好的滋养。正是因为如此,世间仍有许多痴男怨女坚守着在别人看来毫无希望的爱情,甚至阴阳相隔,仍无怨无悔。值得一提的是,空间的距离感并不仅仅是地理距离,更重要的是心理距离。休谟的爱情就确确实实超越了空间距离。离开巴黎后,他对伯爵夫人的爱火不但没有丝毫褪色,反而愈演愈烈。分隔两地是一方面,而身为人妇的伯爵夫人几乎不可能成为休谟的女人这一点,给休谟带来了巨大的心理距离体验,于是这份执著的爱一直伴着休谟到他离开人世。
与空间相比,时间对爱情的侵蚀作用更令人叹惋。其原因在于心灵可以同时窥探多个空间的多个特征,而对于时间来讲,一次心理加工只能触及一个时间点,也就是说想象变得更困难。时间的海浪温柔地、轻轻地冲刷沙滩,一遍又一遍,最后连一丝爱的痕迹也没留下,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然而,大浪淘去沙石的同时,露出曾埋于沙石间的金子,在心灵的深处闪闪发光,那便是达到了对时间的超越。由于想象的艰难,借此产生的伟大的情愫也越强烈。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次”总是如此深深地烙印在我们身上:初恋、初吻……
300年前,哲学心理学的巨匠·休谟,对爱情作出了如此精辟与独到的见解。他有句名言:“理性是且应当是情感的奴隶。”休谟作为经验主义的代表,将经验或者说心理体验提到空前的高度,认为爱是无法肯定的,只是一种人类情感。
即使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洗濯,他的观点对于我们今天的一些恋爱、婚姻问题仍有一定的启示,这让人不得不感叹他的深刻。而对于爱情——这一永恒的话题,人类的探索将会一直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