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回归爱的真实

感情淡薄使人平庸。

狄德罗

他是教皇眼中的叛道者,他是父亲眼中的不孝子,他是妻子眼中的不忠者,他是世人眼中的浪荡儿,然而,他也是后人眼中的不朽伟人。狄德罗(DenisDiderot,1713—1784),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在一个年轻而活跃的时代,他的一生绚丽而精彩。

1713年10月,狄德罗在法国的寂静小城朗格尔呱呱坠地,注定了他的一生都要违背他人的意愿,对家庭、对信仰,当然还有对爱情。

狄德罗一直说:任何东西都抵不过真实。他也身体力行着。狄德罗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天主教家庭,作为家中的长子,从小聪明的他就被赋予了继承舅舅天主教神父职位的重任,以此为目标,狄德罗接受了“系统”教育。然而,事与愿违,熟知宗教教义并没有让狄德罗俯首称臣,相反,激起了他对宗教的挑战欲。无疑,他是聪明的,也是具有批判精神的。在广泛的阅读中,他找到了笛卡尔、洛克和拉·美特利,他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质疑宗教的神祇,也是在他们的基础上,他形成了自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成为一个无神论者。正如狄德罗在回答是否有过真正的无神论者时所说:你相信有过真正的基督徒吗?他就是如此直接地揭露宗教的虚伪,于是,不容于家庭、不容于宗教的狄德罗远走他乡,贫穷开始与他为伍。

在流浪的十几年中,他当过诉讼师、家庭教师,也曾经在修道院门口乞讨,甚至在最落魄的时候产生过向家庭屈服的念头。但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一个坚信感觉是一切知识的唯一源泉的无神论者,他的内心如何能与宗教妥协呢?在那些有了上顿无下顿的生活里,狄德罗依然保留着公子哥的习性,一旦有钱,他会去小酒店狂饮,会与姑娘们和俏皮女工聚会嬉戏。他是一个典型的享乐主义者,追求感官刺激,也追求自由的空气。

错误的承诺

在穷困漂泊中,在游戏生活间,狄德罗看上了比他大3岁的安娜·图阿涅塔,她是一个裁缝的女儿。是的,狄德罗正是用眼睛感受到了安娜的美貌,他被这种感官刺激所吸引,陷入了一见钟情。在当时的他看来,安娜是天使,是女神。于是,在一次次的登门拜访中,在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中,狄德罗俘获了安娜的芳心,也得到了安娜母亲的首肯,很快他们就难舍难分了。安娜母女平静的生活抚慰了狄德罗的游子之心,而已28岁的事实也让他感受到了组建家庭的需要。狄德罗无时无刻不在生活中追寻着激情,但不可否认,即使一个时时刻刻燃烧着激情火焰的心灵,有时也需要休息一下。然而,这样的结合并没有被传统的家庭所接受,这个崇尚自由的哲学家再一次违背了父母的意愿,私自与安娜结婚了。

如果说安娜是狄德罗心中的天使的话,那么她充其量只是一个维纳斯的雕像。正如狄德罗所说,雕像是没有生命力的,再美的雕像也总有被厌倦的时候。不幸的是,对于一个追求丰富情感的哲学家来说,厌倦的过程异常迅速。当感官刺激的享受不再时,安娜成了一个让人乏味的妇人,不喜阅读和音乐的她使得夫妻间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然而这些还并不是问题所在,因为在狄德罗看来,能够成为好妻子的应该是烹饪能手,而不是聪明的女人。也许这句话可以为我们部分解释为什么狄德罗会步入如此两个世界的结合。狄德罗要的是家庭,是家庭这个词,是家的形式。同样在他的眼中,妻子也是一个形式。在家庭、妻子的形式中,他需要得到一个安定的保障,他需要有一个家的概念等着他,在累了的时候、玩够了的时候能够稍微休息一下的地方。他也需要有一个妻子来为他煮饭、操持家务,让这个家能够维持家的形式。安娜做到了后者,但却没能让家成为其安定的所在。务实的个性让安娜对丈夫的囊中羞涩微词颇多,而善妒的本性又完全阻碍了狄德罗善爱的自由天性,特别是后者是狄德罗最看重的。

夫妻间就是这样,当相爱甚浓时,对方的缺点也只是白玉微瑕,是对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有力反证;而当爱成往事时,哪怕一个小小的瑕疵也是构成感情屏障的理由,更何况在狄德罗的婚姻中,安娜的错误在于一个不会思考、没有才智的人做了哲学家的妻子。也许她魅力依旧,甚至风韵已甚当年,但在哲学家的眼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过客匆匆

贞操和严格的节欲会带给人什么利益、什么快乐呢?不管是带给守贞操的人本身,还是带给社会——凭良心说,根本不会有利益和快乐。

从根本上藐视节欲的狄德罗从未想过要收敛自己的浪子性情。在婚后的几个月,他结识了邻居德福什小姐,当然这次吸引他的依然是美貌带来的感官刺激。就像狄德罗自己所说的那样:在他那个地位、那种年纪,不认为她美实在是太困难了。狄德罗将与德福什的偷情归因于自己的随和。的确,狄德罗在感情上是随和的,然而我们与其说他随和,不如说他是随性的。在他看来,这样的行为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的行动不是主观的自由选择,而是被动地受到了驱使。受到谁的驱使呢?狄德罗在小说《鲁莽的珍宝》中给了我们答案:驱使我们行动的是我们的身体组织。让狄德罗与德福什偷情的是自己的身体器官的需要,我们的行动都是受到了“珍宝”(“珍宝”意指生殖器)的指引。当我们想偷情时,从来不是我们自己想偷情,而是我们的“珍宝”想偷情,它让我们有这样的行为。在这种需要下,行为是合乎情理的。为什么不呢?而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我们器官的某种需要呢?此时的狄德罗就好像一个无辜的被人冤枉的孩子。如果因此、因随性而怪罪他,他会感到伤心难过,如果有人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他会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认为对方是傻子。

的确,要让一个注重感官的享乐主义者忠实于自己的妻子,是件不容易的事。以今天的伦理道德来看,我们似乎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然而在当时的法国浪漫主义时期,在那个爱情高于理性的时期,“情人”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

情人是凭借情意联系在一起的,是纯粹感觉的产物,没有外在的维系形式。情人成了一个最割舍不下、又在某种时候最能爽快舍弃的名词,它是最简单的,没有承诺的。有情则来,无情则去。让情人们在一起的是需要、是感官的享受。而让他们分离的也是最简单的理由,因为我已经对你没有兴趣了。

信奉“情感淡泊使人平庸”的狄德罗是不会让自己的感情有空白的。皮西欧夫人,一个想当作家的女人,进入了哲学家的生活,并且逗留了四五年。如此长的时间对于哲学家来说已经不容易了。她美丽吗?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位夫人的好慕虚荣、有点轻浮和冒失,让人不敢恭维,然而这些似乎与狄德罗并不相干,但有一点却让狄德罗陷入麻烦:贪财。

狄德罗的一生似乎都在为金钱而忙碌,甚至以后使其名垂青史的《百科全书》,接受任务之初也部分缘于对金钱的需求。当安娜在家中向他索取家庭的开销时,皮西欧夫人也在另一边催讨着“交往费”。于是,狄德罗写了具有浓厚反宗教色彩的《哲学思想录》、《怀疑论者的漫步》、《白鸟》和《论盲人的书简》等,也因此,树大招风地被送进了监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在哲学家的《哲学思想录》中可以读到这样一段当他的朋友被一个妓女所吸引时的劝告:你占有她吧,但别让她占有。的确,狄德罗占有了皮西欧夫人,却没如自己所说能理性地逃出感情的罗网,因为我们的哲学家相信:当你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就得狂热地去爱。最终他为她所占有,也为她所累。

然而我们应该庆幸,狄德罗半推半就地成全了自己的事业。试想,如果没有家庭和情妇双重的金钱逼迫,崇尚自由、追求享乐的狄德罗是否还会有这个紧迫感来著书立说呢?

狄德罗给予皮西欧夫人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智慧和才能。想当作家的她既没有作家的天赋,也没有作家的才智。从皮西欧夫人这方面说来,或许这也是她成为狄德罗情妇的主要原因。于是许多狄德罗的思想、狄德罗的文字贴上了皮西欧夫人的标签,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有益的。他规避了罪名,她获得了名声。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来假设,狄德罗之所以没有因为皮西欧夫人的贪财而厌烦,没有因为她的另一种形式的束缚而厌恶(就像厌恶自己妻子的嫉妒一样),可能正是由于他也愿意将自己的思想化为铅字,在狄德罗的内心深处,还要感谢皮西欧夫人呢。

当然,我们似乎不应该以如此完全功利的思想来看待狄德罗和皮西欧夫人间的关系。狄德罗的爱情是炽热的,因为他对自己说:生命对我如果比情妇更宝贵,我就只是一个和别人一样的情人。正如世界上所有处在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在全身心地、狂热地爱的时候,皮西欧夫人所有的缺点都变成了可爱的瑕疵,为了情妇,狄德罗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它太过迅猛地达到高峰时,也意味着热情降温是紧跟着的必然。我们不难预测,在相对较长的四五年之后,应该又有新的人物要登场了。

一生相伴

每个人都希望能找到一个心灵的伴侣。不论你注重的是感官刺激还是理性内省,也不论你从一而终还是处处留情,总有一个人,一个命定的人,是要让你等待或者等待你的。是的,总有那么一个,也许等待的时间是一辈子,也许就是明天。

索菲·沃兰就是狄德罗的那一个。如果说,安娜给予狄德罗的是家庭的形式,德福什小姐带给狄德罗的是激情的诱惑,皮西欧夫人让狄德罗有被羁绊但情愿俯首的些许无奈,那么索菲·沃兰填补了狄德罗内心深处的空白。如果说,我们在安娜、德福什、皮西欧夫人的身边看到的是一个浪荡的狄德罗的话,那么在索菲·沃兰身边,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深情的狄德罗,虽然他依旧不那么专情。

能够让狄德罗身心俱醉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秉性呢?狄德罗幸运的在43岁时结识了40岁仍待字闺中也一生未嫁的索菲。照理说来,这应该是一个风华衰退的年龄,但索菲风韵犹存。当然,这仅是狄德罗选女友的“物质基础”。聪慧的索菲醉心于哲学、伦理、道德和科学,这是他们精神财富的积淀,也是这份精神财富让他们的关系维持今后一生之久。与皮西欧夫人热爱写作不同,索菲对知识的醉心和渴求是完全没有功利目的的,并且在哲学上还颇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这才是她真正与众不同之处-女性的外在魅力与男性的内在智慧相结合,狄德罗为之倾倒。

狄德罗与索菲相爱了,他们的爱情之火是如此的炽热,他们不能分离,也不愿分离,即使分离心也是连在一起的。在不能见面的日子里,狄德罗给索菲写过553封信。他们互诉周遭琐事,畅游内心世界,几乎无所不谈。狄德罗说过:“一个人总是把他所爱的人紧紧地拥抱在胸前。”是的,在胸前,在心的位置,因为他们有心的交流。

索菲是理所当然的哲学家的女友。在爱情的世界中,维系爱、守住爱对一些人来说轻而易举,而对另一些不幸的人来说难于登天。在狄德罗和索菲30年的交往中,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密不可分,我们不能指望他们的爱情之火能一直保持同样的温度直到死亡让他们分离,但那爱是确实存在的。因为它最终转化为绵绵不绝的友情,转化为唇齿相依的依恋。这样的转化过程,皮西欧夫人没做到,安娜不可能做到,而德福什小姐根本就没机会做到,但只有索菲,用她的理智、理性做到了。我们不能说索菲是纯粹理性的,因为一个纯粹理性的索菲至少在第一印象中是抓不住狄德罗的。当然纯粹的感性也没能抓住狄德罗。激情在爱情中容易消退,而狄德罗又是一个那么注重激情的人,在这一点上,索菲是聪明的,她将哲学家的激情转换为亲密感,虽没有用力却用心维系了爱、守住了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俩是同一世界的人。徐志摩说过:“我将寻找我一生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狄德罗是幸运的,虽然他有不幸的婚姻,但是他找到了索菲,找到了他的一生之伴侣,找到了一颗最美好的女性心灵。

许多人在等待中寻找,也有更多的人在寻找中等待。狄德罗无疑是后者。在等待和寻找的桎梏中,我们常常要问,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看多了世人的分分合合,大家似乎越来越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当我们连爱情都不再相信,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那是何等的悲凉啊!

继续游戏

与索菲携手走过了几十个春秋,狄德罗已然无法离开她,但善爱的本性还是让他在与索菲的情感跑道上出了轨。如果要把这种“出轨”看做不忠的话我宁愿将这样的移情别恋看做狄德罗率性的表现;如果要将接下来的那段关系看做爱情的话,我宁愿认为那是狄德罗“爱的需要”。已经57岁的狄德罗又与德·莫夫人建立了情人关系,然而这段关系带给他的,并不是他所希望的甜蜜,而更多的是痛苦。

狄德罗在他晚年的书信集中说自己是“老小孩”。的确,在爱情中,他也确实有小孩子的专横。在有妻子安娜、红颜知己索菲的同时,狄德罗又有了情人德·莫夫人,但他却不允许德?莫夫人有除他以外的男人。不幸的是,他确实有一个情敌。其实,这样的嫉妒之心曾经也出现在他和妻子的关系中。要知道,狄德罗是不允许安娜到自己母亲的店铺中帮忙的,原因是害怕安娜在那里被别的男人看见。

无论如何,这段感情让狄德罗体会到了痛苦,然而爱情本来就是把双刃剑,痛苦与快乐并存。对此,狄德罗显然在年轻时已经参悟到了。在《哲学思想录》的开篇,他写道:人们无穷无尽地痛斥情感;人们把一切痛苦都归罪于情感,而忘记了情感也是他的一切快乐的源泉。因此说,情感就其本身性质来说,是一种既不能说得太好也不能说得太坏的因素。只有情感,而且只有伟大的情感,才能使灵魂达到伟大的成就。

1784年7月,狄德罗在他妻子安娜的身边与世长辞,此时距索菲逝世仅5个月。热闹了一生的狄德罗轻轻地走了,带着一颗伟大的灵魂去寻找新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