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浪漫主义之父的爱情

在诚挚的相互依恋之中,我已经投进了我心灵的全部缱绻之情。

——卢梭

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1712—1778),这个钟表匠的儿子,在他那个时代,作为贫民思想家改变了法国乃至世界的面貌,被后人称为“浪漫主义之父”。

卢梭一生的经历坎坷奇特,并且不乏女人,但卢梭在生活中与女人的关系和常人所理解的有所不同,比较特殊,这可能是因为他不幸的童年遭遇所造成的心理上对女性的依恋和敏感,也可能是与当时法国社会的道德风俗环境有关。

1712年6月28日,卢梭生于日内瓦,父亲是个钟表匠,母亲在他出生10天后溘然去世。卢梭生活中第一个重要女人就是母亲去世后抚养他的姑姑苏珊。刚出生的他异常孱弱,是姑姑悉心照料才使他活下来。幼年的卢梭深深地依恋姑姑,总喜欢和她在一起,听她唱歌,看她刺绣,甚至到了晚年卢梭还清晰记得姑姑当年唱的一首童谣。卢梭认为姑姑的心性极其高傲又极其温柔,他自己那种既懦弱又勇敢、时柔弱时刚毅的性格的形成也来自姑姑那种矛盾性格的影响。

1722年,父亲离开日内瓦,10岁的卢梭和表兄寄养在离日内瓦不远的包塞城朗拜尔西埃牧师家。开始跟牧师学古典语文、绘图和数学。在那里,卢梭暗恋上牧师家30岁的朗拜尔西埃小姐。他认为她对自己有着一种母亲般的慈爱,从她因处罚他而打在他身上的手的接触中,第一次体验到了性的快感,但卢梭还是认真约束自己免遭处罚,这样做只是害怕伤了朗拜尔西埃小姐的心。但这种体罚却一反常态地决定了卢梭以后一生的趣味、欲望和癖好。卢梭在《忏悔录》里说:“在我的肉感被激起的同时,我的欲望也发生了变化,它使我只局限于以往的感受,而不再想找其他的事物。”“这种怪癖,加上我生性腼腆,就是我在女人面前很少有冒险的劲头;原来我认为另外那种享受只不过是我所好的那种享受的终点,而我所好的这种享受,男方心里想而又抢夺不来,女方可以给而又猜想不到。”“在我的整个一生中,面对我爱得发狂的女人,我情急难耐、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神魂颠倒、浑身痉挛,可又不敢冒失,去向她们吐露心思,也从来没有趁最亲密熟识之机,向她们乞求我所需要的唯一恩宠。”卢梭11岁时成了一个22岁姑娘的情人,还与一个小学女老师幽会。卢梭说:“我对她们两人,可以说都是一心一意的。而且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当我跟其中一个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从来不想另一个。”对两个人的爱也有不同:“当我和德·菲尔松小姐接近的时候,我只感到欢喜,并不动情;但是,只要戈登小姐一出现,我便任何别的东西都看不见了,简直神魂颠倒。”“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惹恼菲尔松小姐;然而,如果戈登小姐命我赴汤蹈火,我认为我会义无反顾的。”让人感觉她们对卢梭而言,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一个平静一个疯狂。卢梭的这段恋情如此令他难忘,以至于20年后卢梭与父亲泛舟湖上看到远处船上的菲尔松小姐时,立即让船夫把船划开。

1724年他回日内瓦住在舅舅家,跟随一名文书当学徒。父亲在1726年再婚,后来卢梭去安纳西,由一名神父介绍他去见德·华伦夫人。华伦夫人派他去都灵新教士教育院,在那里卢梭宣誓放弃新教信仰。

当他在都灵流落时,他进了一家商店做伙计,对年轻美貌的女店主巴西勒太太心生爱慕。对她的爱,卢梭感到更多的是畏惧,他不敢盯着她看,在她跟前甚至屏着呼吸。有一天,卢梭来到她的房间,看见她正背对着门在窗前绣花,他一进门就跪下了,以激动的心情向她伸出手臂,但被她发现了。于是就让他坐在她身边,两人默默无语,但到最后,卢梭热烈地吻了她的手两下。“我一生也没有经过这样愉快的时刻。”“在她跟前尝到了不可言喻的甜蜜。在占有女人时所能感到的一切,都抵不上我在她脚前所度过的那两分钟,虽然我连她的衣裙都没碰一下。”“在这种以吻一次手而告终的爱情里,我所得到的快乐,比你们最低限度以吻手开始的恋爱中所得的快乐还要多。”这里卢梭强调的是对巴西勒太太那既非纯精神的,又排除了肉体接触的狂热。这种青春的爱情也就到此为止,卢梭在她那里尝到了宛似初恋的那种最甜蜜、最纯洁的快乐。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卢梭恋上的都是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女人。这可能跟他从小失去母爱和父爱,失去兄弟姐妹的关照和亲情,小小年纪就四处漂泊流浪,缺乏安全感有关,于是他对年长的女性更敏感,也更容易产生依恋。

下面我们来解读卢梭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

改变卢梭一生命运的华伦夫人

华伦夫人对卢梭的早年生活乃至一生都有着深远的影响。16岁半的时候,卢梭逃离日内瓦,在安纳西第一次见到华伦夫人。此时华伦夫人已是28岁的少妇。她那柔和美丽的眼睛、质感光泽的皮肤、摄人心魄的体态,深深打动了卢梭。他坠入了情网:甚至偷偷亲吻华伦夫人睡过的床第,吃掉粘有华伦夫人头发的肉块。

在卢梭看来,华伦夫人与其他女人的区别是,他对她的爱不因容貌的改变而改变。“我爱她不是出于义务感,也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更不是由于方便的动机。我所以爱她,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为了爱她的。当我爱上别的女人的时候,坦白地说,我的心也会分散一些,想她的时间也少了,但是,我始终是以同样愉快的心情去想她的,而且,不管我是否正在爱着别的女人,每当我想到她的时候,总是觉得,只要和她不在一起,我就没有真正的幸福。”卢梭对华伦夫人的爱又很特殊。在《忏悔录》里他提到:“仅仅感受到爱情的人,还不能感受到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我有一种另外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没有爱情那么强烈,但却比爱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时和爱情连在一起,但往往又和爱情不相关。这种感情也不是单纯的友情,它比友情更强烈,也更温柔。”他第一次性关系也是与华伦夫人发生的,卢梭说这不是为了别的目的——不是为了两性之间的爱,抑或哪怕是互相喜欢,当然,更谈不上情欲,而只是由于华伦夫人为了使卢梭摆脱青春期的危险,主动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也就是说,华伦夫人以自己为牺牲,来实现对卢梭的拯救。她给了他8天的时间考虑,在这8天里,卢梭矛盾着。既在渴望,又生怕渴望的事情真的来到,以至于有时想找个妥当的办法避开这件已经允诺的幸福。如果能很得体地避开这种幸福,他一定心甘情愿放弃。这是卢梭对华伦夫人的爱情中许多离奇古怪的东西之一。最初在安纳西,他对华伦夫人的感情是十分淫秽的,而到了尚贝里,对她的爱非常的强烈:“爱她主要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我,至少我在她身边所追求的是幸福而不是享受。”她对他来说就像长辈,在真正得到华伦夫人肉体的时候,他不觉得幸福,反而觉得好像犯下了一桩乱伦罪似的,十分愧疚、自责。

确实,卢梭与华伦夫人相处的生活不能简单地用“幸福”一类词汇来描述,这里面有一些混乱的东西。这里不得不提到华伦夫人对两性关系的看法。她受到第一位情人达维尔的影响,认为遵守妇道是教理回答中的胡说八道,相信不忠行为的本身实在算不了什么。卢梭这样说过:“她可以坦然地一天和二十个男人睡觉,这样做既不是为了情欲,也不因此而感到有任何顾忌。”这里要提到在卢梭与华伦夫人相处的那些年中,她至少有过三个固定的情人。第一个是管家阿奈,在卢梭20岁左右;第二个是卢梭本人,他是在21岁时被华伦夫人正式收纳为情人的,但当时阿奈并未失宠,所以卢梭担当的是次席情人。华伦夫人、卢梭、阿奈构成了这世上最“微妙的三人世界”。他们彼此相爱,互相关心,互相照顾,缺一不可,“我们三个人就这样组成了一个世界上或许是绝无仅有的集体。我们的愿望,我们的关注,我们的心灵都是共同的,一点没有越出我们的小圈子”。“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比两人世界更充满幸福和甜蜜”,“这个可爱的女人的高尚品格的证据之一,就是她能使所有爱她的人也彼此相爱”。一个女人能高尚到令他的情人们也彼此相爱?这种关系实在不可思议,所以让人觉得卢梭是在用强调他们之间感情的纯洁性和和睦来掩饰其中的混乱和他自己的无奈。这种关系维持了不久,阿奈就死了。第三个情人是个名叫温赞里德的理发师,他在卢梭1737年出门旅行时被华伦夫人召为管家兼情人,当时也是21岁。卢梭回来后华伦夫人希望他和温赞里德能重复像阿奈和他的关系,被卢梭拒绝了。后来,温赞里德取代了他的位置。卢梭只得在“妈妈”的日渐冷淡中怀着将来报答“妈妈”的愿望重新开始他的漂泊。

卢梭直到30岁时才彻底离开华伦夫人,除去中间外出学习、谋生的时光,他和华伦夫人共同生活的日子也有10年之久。这是卢梭性格的定型期。可以说,他的整个青年时代的生活是以华伦夫人为中心的。华伦夫人是他放弃新教改信天主教的引路人,也是他的第一个情人,又是他第一个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对象、他的主人和保护人、他的“妈妈”。一切发展得都很自然,卢梭在“妈妈”这里感受到了幸福和自由自在,之前他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在“妈妈”这里安下心来学习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对他以后取得的伟大成就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总而言之,华伦夫人塑造了后来的卢梭。

与乌德托夫人帕拉图式的爱情

当卢梭到了中老年,觉得自己仍然需要爱情、渴盼着经历爱情的时候,他只能通过回忆所有那些在他青年时代曾使他怦然心动的女性来得到满足(其实就是“意淫”),在自己的想象中体会那种感觉;或者就是到文学里去虚构完美的女性和爱情,其结果是小说《新爱洛伊丝》的诞生。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朱丽正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女神,虽然她外表很漂亮,但使她赢得圣普乐的爱的东西,不是外表,不是容貌的美,而是感情的魅力。正当卢梭沉湎于温柔幻想之中,陶醉于爱情之中却苦于没有对象的时候,乌德托夫人出现了。

与她的关系,被卢梭说成是其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正的爱情;但由于乌德托夫人是有妇之夫,又是卢梭好友圣朗拜尔的情人,并且他们仍在相爱中,因此卢梭与她之间的爱情,只能处在理性的克制之下。但是27岁的乌德托夫人,激起了45岁的卢梭爱的灵感。它成了一种内在的激情,一种既难以分离又无法走近的爱情。在卢梭看来,这种感情既高尚又优雅,远胜于世人的“粗俗的快感”。他多次说过:这位乌德托夫人在他身上所引起的热情,是过去从未有过的。由此,卢梭开始了一段不要求回报、不涉及肉体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卢梭很天真,居然把这一隐情透露给他以为是自己朋友的狄德罗,而事实上狄德罗早已不是他的朋友了。结果可想而知。乌德托夫人对卢梭非常敬重,怜悯他的一片痴情,希望他今后能变得理智一些,因为她的爱只能给圣朗拜尔。后来乌德托夫人对这种柏拉图式的同时又守不住秘密的情人感到厌倦了,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两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终身伴侣——泰蕾丝

华伦夫人与乌德托夫人是卢梭心目中两个永远的偶像,卢梭不惜用华丽的辞藻、浓重的笔墨渲染他们之间的感情。而对于他的终身伴侣——泰蕾丝,卢梭却很少粉饰,只用极其平常、朴素、自然的词句平静地展现给我们。就是这位旅馆女招待泰蕾丝·瓦瑟陪伴卢梭走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几年。泰蕾丝虽然头脑愚笨,不会算账,连钟表上的时刻都看不懂,但是她心地善良,为人热情,卢梭在膀胱炎发作的时候,得到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卢梭说:“我始终把我跟我的泰蕾丝相结合的那一天看做是固定我的精神生活的一天。”因为泰蕾丝,他的灵魂才能始终平静。

泰蕾丝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心地善良,卢梭一开始就对她说: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也永远不会娶你。卢梭时常感叹:“这个极好的女子,心地有多么忠厚,头脑就有多么简单,这就够了。”因为,爱不需要任何的附属物。在卢梭的一生里,最严重的事件绝不是他在少年时偷了一根小丝带并栽赃在玛丽永姑娘身上,而是他先后把他和泰蕾丝所生的五个孩子统统送进了育婴堂,统统是在他们刚出生时就送进去了。卢梭成名之后因各种缘故受到各方面的攻击,而由这一点所引发的攻击是最尖锐的。我们可以说,卢梭对“玛丽永事件”那样深切的痛悔和完全不相称的负罪感,是一种情感对象的转移,也是通过夸大一项较小的罪过来获取对自身的德性的承认,借此卸下由另一项远为严重的罪过所造成的自身心理上的和来自社会的压力。

卢梭之所以要扔掉那些孩子,原因可能是卢梭一开始声明永远不会同泰蕾丝结婚(到了最后他还是娶了她)。既然他不打算同泰蕾丝维持一个稳定的家庭,那些孩子当然就成了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追求自由,不愿被孩子拖累。

卢梭虽然出入上流社会,但始终感到自己是平民,在他身上显示出了十分突出的、强烈的平民精神和平民性格。其原因仍在于卢梭所特有的并一生提倡的“自然人性”观。他主张人应该以自然的、善良的天性代替“文明”的罪恶。他认为人的天性是善良的、优美的,人类应该抛弃那些“不幸的收获”,恢复“原始的天真”。“自然人性”是人应有的淳朴善良的天性,人性本身是善的,是因为它是顺乎自然的;社会会使人变得邪恶,是因为它是违背自然的。卢梭还主张以人为本,并从人这个本体出发,肯定自由平等是人的自然本性,提倡个性自由和个性解放。他宣称自然就是自由,自然状态就是一种自由状态。从中我们就不难看出泰蕾丝成为卢梭的终身伴侣的原因了。她几乎目不识丁,这正是最自然的,没有受到任何文明社会的濡染,从而避免了因为学习科学、文化而变得“罪恶”。

另外,泰蕾丝不漂亮,但她心地善良、拥有高尚的品德,这又符合卢梭关于女性美的标准。卢梭一贯强调人的心灵美。他认为,人的美并不在于他的外表,而在于心灵的高尚。容貌可能会由于许多意外的原因遭到毁伤,由于年龄的增长而日益消逝,由于风俗习惯的不同将损害它的美的效果。因此,只有人品和机智才能作为女性美所特有的真正的资本。卢梭将这些美的观点应用到情感生活中,认为爱情是靠心灵的美来维持和巩固的。

卢梭喜欢称泰蕾丝“总督”和“姨妈”,大概是因为始终是泰蕾丝照顾他的生活而从没干涉过他的自由。其实泰蕾丝才是卢梭的支柱,那个时代如果真正有个自由平等的人,应该是泰蕾丝——这个默默爱着且伴着卢梭并无私奉献的旅店服务员。

卢梭的人格特点和爱情观

在卢梭的爱情观里,他惯于把情感和身体的亲近分离开来,认为性欲的满足属于低下的粗俗的要求。“我敢说,由于我爱得太真诚,太深挚,反倒不容易得手了。从来没有过像我这样强烈却同时又这样纯洁的热情,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这样真实而又这样无私的爱情。我宁肯为我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我看她的名誉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即使我可以享受一切快乐,也决不肯破坏她片刻的安宁;因此我在自己的行动上特别小心,特别隐私,特别谨慎,以至一次都没有成功。我在女人跟前经常失败,就是由于我太爱她们了。”卢梭本人称此为“恋爱怪癖”。

不管什么爱好,只要他一开始着了迷,就一定会逐渐加深,直至从爱好变成狂热。不久,除了他所迷上的以外,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他都看不见了。这种毛病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所改变,甚至一点也没有减轻。从卢梭对她的女人们的态度也可充分表明,他绝对是一个可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

再看看他所经历过以及爱恋过的女人,可以知道,他不是缺乏爱的对象,而是缺乏爱的能力。这除了一定的身体缺陷(卢梭有先天的泌尿系统疾病)所导致的畏惧心理方面的原因外,还由于他那儿童般的情感状态:他对爱的渴望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渴望,是对感受迸发热情、宣泄欲望以及燃烧火焰的渴望,就像一个孩子只关心自我的感受,而缺乏给予别人爱的能力。他爱的是自己在爱着时的体验,是爱本身所可能带来的超越,似乎只有那时的他才是存在的,而除此之外都算不上是在生活。这样的爱,其实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和弃绝,可以用它来“爱”所有人,却不能爱某个具体的人,因为具体的人必然要把他拖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所以卢梭在面对每个恋爱对象的时候,总是能做到只对着她,看着她,有她陪伴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和快感,而并不渴望肉体上得到她。

可以说,卢梭的一生都在爱,且乐于享受自己这种与众不同的精神之爱,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令人欣慰的是,他所经历的每个女人都在卢梭的生命中起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