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正常人在我们的社会文明里太少见了。
——霍妮
爱情是什么?对卡伦·霍妮(KarenHorney,1885—1952)来说,这也许是一个一生都无法解答的难题。曾经是少女一见钟情,曾经找到灵魂的伴侣,曾经在性与爱之间摇摆不定、无从选择,曾经被爱情背叛、也背叛了爱情,曾经想做强壮的男人手中的小鸟,最终却成为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的女王。
爱情给过她美好的希望,也给过她无数次失望;爱情曾带她登上幸福与快乐的巅峰,也曾推她坠入失望与抑郁的深渊。最终,爱情留给她的,只是一颗在绝望中慢慢封锁的伤痕累累的心。
然而霍妮的一生并没有沦为一场彻底的悲剧,她用一生的奋斗在精神分析学界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从一名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患者,到一位精神分析治疗师,到新精神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霍妮以自己的内心为起点,踏上了人类心灵空间的探索之旅,而且直至人生的终结,未曾停步。她最初师从弗洛伊德,但为了捍卫女性的地位而和他最终决裂,为世人建造了一幢不同于弗式经典精神分析的心灵大厦。
在这样的一本书里,要写这样的一篇文章,那么让我们来谈爱吧,谈霍妮的爱-在那一段段被她称为“对爱的病态需要”的驱使下,那激烈的、不可抗拒的、相互纠结的爱情……
“爱情”不是什么
爱情是什么?霍妮最终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但你若问“爱情不是什么?”她会这样回答:
如果你随时警惕着“第三者”的出现,爱人对任何人表现出一点点的兴趣都被你看做是对自己的忽视,爱人提出的任何要求都被你当做是一种强迫,爱人的任何批评都被你视为对自己的侮辱,那你不是真的爱他/她。因为你在内心深处早已认定了“我是不值得爱的”!你要紧紧地抓住爱人的心,不过是为了用一个爱你的人来向自己反复证明:“仍然有人需要我!”“我还是有价值的!”如果你把各种过分的要求强加在爱人身上,却觉得自己做得合情合理,企图把他改造成你心中那个完美的情人,那你就不是真的爱他/她。因为充满你的心的非但不是爱意,而是你对爱人、甚至对所有人的敌意和蔑视!在你看来,爱人“要是不能满足我的要求,就趁早走开!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如果你认为爱人就该满足你的需要,无论当他是满足性欲的玩偶、飞黄腾达的踏板,还是填补内心空白的代替品,那都不是真正的爱情。这道理听上去简单明了,但是有一种方式你不要忽略,如果你把他/她想象得过于完美,对他盲目地崇拜,这同样是在利用。因为你所“爱”的,你所“崇拜”的,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你自己心中一个虚幻而完美的幻影!
如果你完全不向爱人提出任何的要求,不要他为自己的自我牺牲而感动,那更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当你说不需要他付出的时候,其实是你自己不愿付出真情!
然而,我们却不能指责这样的人,不能骂他们是“爱情的骗子”、“情场上的做秀者”。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意识里,确实是深情地望着最亲密的爱人。只有在他们的潜意识中,那爱意才变成贪婪,洞穿了爱人的幻影,直直地盯着他们真正的需要。
这就是霍妮所谓“对爱的病态需要”:当驱使一个人去爱的不再是“爱情”本身,而是一种隐隐的焦虑与不安,那感觉遍及内心,迫使他/她四处寻找“爱”来缓解,他/她就失去了真正爱的能力,只为了寻找内心的安宁而疲于奔命。那种焦虑没有真实的源头,它来自一个人内心想要摆脱、却挥之不去的敌意——他/她憎恨爱人,憎恨家人,憎恨世界上所有的人,也憎恨他自己……
和真正的爱情中的男女相比,对爱有着病态需要的人是可悲的,他们的心中充斥着各种相互矛盾冲突的信念和愿望:他们极度需要爱,又无法停止怀疑爱情的真实、纯粹;渴望爱人,又迟迟不敢主动争取、只能默默地等待。他们没有真正的自信,于是下意识地在爱情中寻找自己:一半的他企图依赖于爱情,用拥有强大的爱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另一半的他又渴望征服与控制,用打败别人证明自己的强大。于是,他们的心在爱与不爱之间摇摆不定,在依附与征服之间挣扎。他们是注定无法获得真爱的人,他们的爱已被那内心无法摆脱的冲突撕裂。
你也许会好奇,是怎样的经历,让这样的人失去了爱的机会;又是什么样的人生,让一个女人在她的神经症理论中用这样充满痛苦与挣扎的方式诠释被撕裂的爱情。是讲霍妮的故事的时候了,就像精神…
分析师常说的那样,现在“让我们回到你的小时候……”
缺少爱与温暖的童年
霍妮1885年9月16日出生于德国汉堡的郊区,也许她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经历轰轰烈烈而纠结的一生。
霍妮的父亲瓦克尔斯·丹尼尔逊是一个船长,常年出海在外,即使是少有的在家住上一阵子,也把他全部的爱都放在年轻美丽的妻子身上,对他的孩子们漠不关心。在霍妮十几岁时的日记里记录着,父亲只有在宗教信仰的问题上才会对她“关怀”备至、严格要求。他是个过分虔诚的天主教徒,不仅坚持每天做冗长而无趣的祈祷,用各种保守、刻板的教条约束一家人的行动,而且强硬地把他那宗教信仰塞进孩子们的脑袋。父亲给年少的霍妮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她曾写道,父亲是个“虚伪、自私、粗鲁而没有教养”的人,是他让家里的每个人都不快乐。对父亲的反感让霍妮对天主教和圣经也异常的厌恶。在她看来,那是禁锢她的思想和身体的铁索。然而,对保守的宗教思想如此强烈的厌恶并没有真正地将霍妮从其中解救出来,那些教条虽然对她的行动失去了约束力,却时常侵扰着她的心,甚至成年后的她仍会为自己“出格”的行为感到隐隐的不安和焦虑。
霍妮的母亲索妮则是个充满魅力的美丽的女人,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她是瓦克尔斯的第二任妻子,在年龄和社会地位上的差距使得两人的关系一直非常紧张:虽然瓦克尔斯对她的年轻妻子近乎崇拜,索妮却很看不起丈夫,她在家里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她对丈夫的蔑视和她的地位深深地影响了霍妮。霍妮对她母亲抱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强烈的爱。在霍妮的青春岁月里,一直和母亲、哥哥本特联合起来对抗着父亲。霍妮在日记里甚至写道:“如果我可以帮助我最最亲爱的妈妈,我希望她可以摆脱爸爸,这样以后她就可以跟本特和我过上开心的生活了。”母亲对霍妮最大的帮助在于学业上的支持。索妮一直希望霍妮可以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可以不辜负她自己家族的名誉。所以她不仅鼓励霍妮追求自己的梦想,而且不顾瓦克尔斯的反对,到处帮霍妮联系录取女孩子的学校。对于霍妮日后的成就,索妮功不可没。
本特是大霍妮4岁的哥哥,是同样站在母亲一边的“同盟者”,也是霍妮追求学术成就的支持者。在早期的日记里,霍妮虽然很少提到本特,但每次说起他总是很亲切的口吻。
一个视《圣经》为人生最高指导的令人厌恶的父亲,一个既是偶像又是盟友的“完美”母亲,一个亲近的哥哥,霍妮的童年看似虽然不很幸福,但也不算坏。然而故事却没有这么简单。霍妮的日记开始于她13岁那年,13岁之前她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已经没有人确切知晓了。关于她那一段人生历程我们只能透过她著作中的一些案例(对,是案例,霍妮就是这样一个对大多数人保留着自己的真心,却在自己的书中四处留下生活的痕迹的人)来推测她的童年和成年后的生活经历和内心感受。
在霍妮很小的时候,她和妈妈、哥哥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后来日记里写得那么亲密,而是恰恰相反,她曾经是个不被注意的孩子。长得并不漂亮的霍妮在妈妈耀眼的光环下显得那么渺小和不值一提。在那个重男轻女尤为严重的时代里,作为女孩子的她又完全无法与“快乐而活泼”的哥哥相比。父母虽然在物质方面并没有偏袒哥哥,但是霍妮却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没有得到他们的爱和关怀。
在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得到一点点爱怜的小霍妮眼里,整个世界的光芒都被妈妈夺取,爸爸的爱、哥哥的爱、外人的喜爱……“我永远也比不上妈妈的”。幼小霍妮也许曾无数次这样想着,“爸爸永远也不会正眼看看我,哥哥永远也不会关心我,其他人更是只为美丽的妈妈而来”。她不曾被关注、不曾被肯定,更不曾真正地相信自己。被人忽视的童年在霍妮的生命里种下了自卑的种子。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每一次重新鼓起勇气向大人们索要一点点的肯定或是关心,都被无情地冷落在一边。这一次又一次的挫败,在小霍妮的心里留下了终生无法摆脱的自卑——“我是令人讨厌的孩子!”这想法的根深深地扎进她的头脑中。
小霍妮看尽了爸爸的丑陋、妈妈的虚荣。那个家充满了危险!随着不断的失望和长久的恐惧在小霍妮的心里一天天堆积,对爸爸妈妈的不满、对哥哥的埋怨渐渐变成了恨。然而怨恨是不利的,小孩子是那么弱小、那么需要大人的保护和照顾;怨恨是危险的,惹怒了爸爸妈妈的小孩子是要挨打的;怨恨是不讨好的,小孩子是多么渴望得到大人们的爱;怨恨是不被允许的,小孩子是应该爱他们、敬仰他们的……还是孩子的霍妮,面对自己的无力和爸爸妈妈的强大,被心里的恨搅得焦虑不安。为了摆脱这恼人的焦虑,她无意识地压抑了自己对家庭的敌意。
然而敌意是不会因为压抑而真正消失的,霍妮潜意识中那日益强烈的敌意就像被困在笼子中的野兽,渐渐长大,也越来越烦躁。它在笼中左右踱着步子,随时警惕着外界的任何变化,俟机冲出牢笼。于是小霍妮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急躁。她也许曾经反抗,曾经抱怨甚至发怒,但这些都没能夺回妈妈的爱,反而让她更坚定地认为小霍妮是个性格恶劣的孩子。当小霍妮渐渐认清任何的反抗都仅仅是徒劳、不论怎样争取也得不到爸爸妈妈的爱和赞赏时,在她潜意识中对这个家的不信任和敌意就不断升级,渐渐恶化成对所有人的怀疑和仇恨,时不时地冲破防卫,闯入她的头脑中疯狂的打转。那原本想要压抑下去的敌意竟愈演愈烈,小霍妮因此而变得更加焦虑不安。在这个焦虑与敌意相互助长的恶性循环里,小霍妮的反抗越来越少,顺从越来越多;对别人的挑剔越来越少,对自己的检讨越来越多。她开始相信,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妈妈和哥哥那两个众星捧月式的人物。
看着妈妈对爸爸的毫不掩饰的诅咒和蔑视,看着爸爸无可奈何地后退和回避,小霍妮意识到,似乎依附于强者要比孤军奋战安全得多。于是在那个小小的身体里,一种根本性的、摧毁性的变化发生了。小霍妮作出了影响她一生的选择:站在妈妈这一边,称赞她、追随她、崇拜她,加入她和哥哥的“联盟”,一起反抗“保守的、粗鲁的、令人厌恶的”爸爸;更大的转变紧随其后,为了迎合妈妈,她选择了屈从于别人对她的看法,她放弃了仅有的一点点自尊,开始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否定都是自己的错,开始在自己的身上挑错;她失去了判断力,把别人说的话都当做是对的。
从反抗到迎合,小霍妮不仅从心底接受了别人对自己“丑小鸭”的评价,更是再一次压抑了自己对妈妈和哥哥的敌意,并且加入了仰慕妈妈的那些人的行列。这样的转变让小霍妮在妈妈眼里从一个“被放弃的丑小鸭”一跃成为“完美妈妈的可爱女儿”,为她赢来了妈妈回报式的爱和接纳。小霍妮不再孤独了,不再被所有的人忽视、嘲笑和排斥。从转变中尝到了甜头的她,于是更加坚定地相信用自我否定、屈从于人的方式可以换取她所渴望的关爱,更加彻底地抛弃自己、屈服于他人。小霍妮越来越觉得自己弱小而无力,她强烈地需要别人来保护她、呵护她,需要他们的帮助、鼓励和称赞。对别人的需要逐渐变成了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必需品。
如果小霍妮真的就此甘于作为别人的附属品,也许她的内心并不会被冲突撕扯。可是当她在潜意识里抛弃了自己时,对妈妈和哥哥的敌意同时也激起了她的斗志。她渴望超过妈妈,向她证明自己也是受男人们欢迎的;她渴望超越哥哥,向家人证明自己的优秀;她渴望战胜所有的人,既是向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是报复所有人对自己的伤害。战胜别人就像被别人接纳一样,可以让小霍妮找回一点点自豪感和自信心。
当小霍妮选择崇拜妈妈的时候,她在屈从与征服之间选择了前者。但是战胜别人的愿望并没有消失,因为对世界的憎恨从未消失。她把那股征服与控制的欲望发泄在学业上,在班里一直力争第一。做一名“普通”的学生对她来说是最可怕的侮辱,因为没有自信的霍妮不仅害怕自己是没有用的孩子,还担心自己比别的孩子笨。她想要超越所有的同学,又害怕自己的愚蠢会拉了自己后腿。于是霍妮特别重视一次次的考试,只有第一名的成绩才能证明自己的卓越,才能让自己感到一点点的自信。
缺少真正的爱与温暖的童年不仅使得小霍妮失去了建立自信心的机会,更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对整个世界深深的不信任和敌意。那敌意和它所引起的巨大的不安和焦虑相互助长。然而渴望得到爸爸妈妈的爱的小霍妮,在潜意识里为了压抑敌意、缓解焦虑,竟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人格。她变得顺从、谦卑,总是将自己置于次要的位置,而过分重视别人;她不相信自己有力量做任何事情,而将自己的生活完全依赖于以“强者”和“盟友”的形象存在的妈妈。而在内心看不见的地方,小霍妮又极度渴望超越别人,企图用胜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挽救自己消失殆尽的自信。于是冲突产生了,是抹杀自己的意志彻底屈服?还是站起来靠自己的力量战胜给自己造成伤害的人们?
青春时代的理想化与崇拜
找一个强者作为崇拜的对象,用心中各种美好的品质将这个人粉饰得完美无缺,紧紧地依附于这个人,这几乎成为青春时代的霍妮和每一个重要的人保持关系的唯一方式。
此时的霍妮在家里追随着她的妈妈索妮。她像个小追星族一样围着妈妈转。对她来说,是妈妈使整个家庭有了生气,是妈妈使得她的生活有了意义和方向。妈妈的认同、称赞和支持对霍妮来说,就像氧气一般不可缺少。因此,为了得到妈妈的爱与赞许,霍妮可以放弃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选择,甚至自己的人格。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学校里。霍妮十三四岁上教会学校时,曾经极度崇拜过三个老师-宗教学老师舒尔茨先生,法语老师班宁小姐和英语老师爱米莉小姐。她甚至把舒尔茨先生比做“心中的上帝,如果他不再是我的老师,我可能会迷失自己、误入歧途”。为了博得这些老师的喜爱,为了让他们对自己另眼相看,霍妮不仅成绩突出,更是为了吸引老师的注意而在班里公然和老师发生冲撞。她期待着老师可以不计较她的不礼貌,而夸奖她是个聪明的、有自己想法的学生,这样就证明她在老师的眼中是特别的学生,和那些普通的学生拥有完全不同的地位。有几次,霍妮的顶撞惹恼了老师,这件事对她是极大的打击。她陷入深深的愧疚与自责,深怕老师会因此而不再喜欢她了。
霍妮似乎从选择依附于妈妈那个时候起,就打定主意要依靠强者生存下去,而心中对战胜他人的渴望又要求她做一个独立和卓越的人,这两个信条交织在一起,一直影响着她日后对每一个爱人的选择。无论是对妈妈、对老师,还是对日后最重要的那些恋人们,霍妮总是将对方的某些方面的优点放大,把对方奉为自己的偶像一般的追随他、服从于他,视他为自己人生的引路人,害怕自己激怒了他。
性道德观的革命性转变
成长于严格的宗教家庭中的霍妮虽然厌恶那些保守的教条,却在不自觉中早已接受了那些信念。所以直到青春期霍妮都认为婚前的性行为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不道德的罪过,是女孩子最最不该做的可怕的事情。
然而,在霍妮17岁那年,和朋友的一次聊天颠覆了她所一直遵循的保守教条。在那次聊天中,霍妮的一个女同学告诉她班里的一些女生已经和男朋友发生过关系了,这件事对霍妮来说好似晴天霹雳。她最初坚持着自己一贯的观点,还对朋友说教一番。然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霍妮坚决反对性行为的态度开始动摇了。她在日记里写到:“如果一个人可以承担所有的后果,那么把自己献给真正爱的人并不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自由的爱情(包括自由的性关系)要强过没有爱情的婚姻:女人们常常为了爱情之外的原因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果只能在不幸的婚姻生活中独自忍受痛苦。和为了爱献身于爱自己的人相比,这样的婚姻似乎更可耻。所以那些束缚了爱情自由的传统道德观念,“要么是在胡说八道,要么本身才是不道德的”。
整个转变的过程就像一场革命,传统观念不断地复辟,又不断地被“先进的”思想打压下去。最终开放的性道德观念似乎战胜了保守死板的贞操观念,霍妮放弃了原本根深蒂固的宗教道德观,开始畅想那种开放的、自由的、性爱合一的爱情。就是在这段时期,霍妮心中一个Mr.Right的模样渐渐清晰。那是一个强大的男人,不仅身体健壮,而且要有高深的思想。
霍妮盼望着跪倒在这个最爱她的人脚下,臣服于他、委身于他、把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彻底地交给他。她幻想着爱人会以激烈的、强硬的、甚至粗暴的方式来唤醒她的身体,将她推入爱的高潮——这是一种透出自虐倾向的幻想。霍妮想要在强大的爱人怀抱中沉醉,想要被凶猛的爱情淹没。同时,霍妮又期待着爱人思想成熟、向上,期待着和他进行精神上的交流,期待着他用高尚的品德、先进的思想带领自己去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期待他净化她的灵魂,期待着他指引自己、帮助自己超越所有的人。霍妮似乎一生都在寻找着这样的一个男人,等待着他来解救那个内心支离破碎的自己。她用这样的标准审视着每一个从她生命中走过的男人。
然而,很难想象会有一个男人,可以既粗鲁又高尚,既放荡不羁又有条不紊,既野蛮地对待她的身体又温柔地守护她的灵魂。同时,那些看似已被颠覆的宗教教条霍妮其实从未彻底摆脱过。根深蒂固的保守思想虽然对她的行动不再有任何的约束力,却在她每次周旋于各个男人之间过后又跳出来烦扰她的心,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内疚。
也许,霍妮这一遭“真爱追寻”在启程以前,就已注定将是一场一无所获的狩猎。
霍妮生命中的男人们
在霍妮18岁那年的圣诞节,第一场爱情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
恩斯特·肖尔奇伴着悦耳的铃声闯入了霍妮的世界,引领她进入爱情的天堂那是一片她从未涉足的神秘而灿烂的天地。然而圣诞假期结束后,恩斯特离开了。此后的几个月里,霍妮一直痛苦地等待着爱人的归来,但那最终只是徒劳的期盼。爱情的殇逝使她意志消沉,为了寻找心灵的慰藉,她试图为爱情的短暂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个既不会破坏爱情的甜美,又不会伤害她那脆弱的自尊的借口。于是一个做事情全凭感觉的“大孩子”形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代替了那个狠心抛弃她的卑鄙的男人。在这段感情里,霍妮不再是一个被男人耍玩之后弃之不理的可怜女孩儿,而是一个宽容地原谅了“大孩子”的幼稚爱情游戏的女人。
那短短数天的爱情在我们外人看来也许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恋爱游戏,然而对情窦初开的霍妮来说却意味深长。霍妮在这段感情里找到了为以后每一段恋情的失败寻找解脱的方法:这个“理想化期望失望-抑郁-超脱”的爱情模式曾多次出现。
恩斯特·肖尔奇为霍妮开启了爱情之门。从这里开始,霍妮在她的生命中爱上过许多男人。有的人有丰富的精神世界,有的人则有强壮的身体;有的爱意源于灵魂与灵魂的惺惺相惜,有的爱意则来自无可抗拒的肉体的诱惑;有的恋情如长流细水般娓娓道来,有的恋情则是干柴烈火般的短暂爆发;有的名字在霍妮的生命里留下永远的烙印,有的名字则在记忆的死角里渐渐褪色……
霍妮的爱情就这样在两类男人、两种爱情之间摇摆不定,纠缠不清。
罗尔夫
霍妮刚刚从失去肖尔奇的痛苦中走出来,就遇见了她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爱她、第一个拥有灵魂的交集的男人-罗尔夫,那是1904年的春天,霍妮19岁。应该说,罗尔夫是这里讲到的几个男人中,最不符合霍妮标准的一个。然而,笔者却觉得,遇见罗尔夫的霍妮是幸运的,正是这个与霍妮那自相矛盾的标准相去甚远的男人,将她停滞在萌芽中的灵魂唤醒,呵护着她的灵魂慢慢成熟。
罗尔夫是个犹太人,在他们相遇的时候还是个音乐学院的学生。他身材瘦弱但长相俊美,看上去像个过分注重外表的花花公子。霍妮最初并没有对他有什么好印象。由于经常搭乘同一班火车,两人接触的机会很多,感情也就在一次次的同行之中慢慢萌生。
霍妮对罗尔夫最初的感觉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同情。同样拥有不幸福的童年的罗尔夫缺乏自信又常常情绪低落。霍妮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对他的感受产生了共鸣。相互的理解和两人的相似将他们拉得越来越近。霍妮成了罗尔夫的红颜知己,她总是尽可能地帮助他、安抚他受伤的心,将哭泣的他抱在自己的怀中。霍妮也常常向罗尔夫倾诉自己的苦恼,但是似乎在这方面罗尔夫对霍妮的依赖要多于霍妮对他的依赖。这样的互吐心声、相互慰藉对于在家庭里压抑自己的情感、又刚刚走出失恋的阴影的霍妮来说是何等的珍贵!罗尔夫不仅分担了她内心的沉重,更鼓励她正视自己的真正的感觉和思想,努力去分析和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份相互扶持的情感中,霍妮不再处于次要的地位,不再需要一味地讨好换取对方施舍的关爱。她和罗尔夫建立起平等的、相互支撑的关系,这样的爱情不再是对她的自尊的摧残,恰恰相反,罗尔夫对她的需要和依赖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另一方面,罗尔夫和霍妮又并非完全平起平坐,他对很多问题深入的思考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让她深深地折服。霍妮经常和罗尔夫讨论自己的想法,这是她第一次可以对别人畅所欲言自己的思想。她把罗尔夫视为自己的导师,觉得他的思想要比自己的更先进、更深刻,和他以及他的朋友们在一起讨论时她总是受到很多的启发。而罗尔夫则称霍妮“大思考者”,他尊重她的想法,鼓励她打破传统的束缚,追求问题的“真相”,这些都恰合霍妮的心意。
霍妮同样崇拜罗尔夫严格的道德观念。他告诉她:“人必须做他们认为是对的事情,无论外界有多大的阻力。”罗尔夫和他的朋友们公开反抗保守的观念和所谓的“正统思想”,这是霍妮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罗尔夫的理想主义使他在霍妮眼中更加高大了,她甚至在日记里写道:“他……唤醒了我心中所有‘善’的品质。”此时的霍妮对宗教道德早已失去了信任,和罗尔夫相爱对她来说好似经历了一次道德观、价值观的重建。霍妮感觉到自己的信念在不断地向罗尔夫靠近,他将她从那个平庸的家庭灌输给她的虚伪的道德观念中解脱出来,带领自己向更高的地方飞去。
对霍妮来说,罗尔夫让她不再孤单无助,让她感到安全,因为他的关爱与认同不需要她用低声下气的讨好来交换,而是一种平等的相互扶持。这样的爱情不是建立在岌岌可危的高台之上,而是伫立在坚实的基础上。罗尔夫鼓励她拥有自己的想法、正视自己真正的感受和愿望,他的卓越和高尚让她觉得自己也将高人一等。这份爱情让她重拾起被童年扼杀的自信和自尊。除了“强壮”的体魄,罗尔夫似乎满足了一个霍妮渴望的男人所应具有的其他全部标准。
然而罗尔夫却不是霍妮最终的爱,两人的分手曾经给霍妮带来极大的痛苦,而且困扰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霍妮所期待的完美爱人是一个零弱点的强者:一个她想要臣服、依附的对象;一个既要用强大的精神力量指引着她,又要用有力的双手征服她的男人。对霍妮来说,罗尔夫软弱、忧郁、优柔寡断的个性和消瘦的身体完全无法唤醒她身体的欲望。对性强烈得近乎强迫的渴望最终使她将身体献给了别人。
恩斯特
在身体的吸引始终无法满足霍妮的欲望的时候,精神的交流与升华曾经支撑了罗尔夫与霍妮的感情很长一段时间。霍妮似乎对罗尔夫承诺过对爱情的忠诚和专一,她也确实坚持做到过这一点。然而,由于与罗尔夫长期分隔两地,欲火还是在霍妮的身体里复燃了,而且越烧越烈,终于她向欲望屈服了。1905年的春夏交接之时,霍妮仍然和住在不同城市的罗尔夫保持着恋爱关系,但是她的身体却带着她在那个没有罗尔夫的城市里四处游走、捕获猎物。
也许是出于对罗尔夫的留恋,一系列的出轨行为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安和内疚。然而内心的挣扎与折磨没能使她停止捕猎。那种寻找“强壮的!男人!越多越好!”的欲望已经到达了强迫性的程度,战胜了理智与道德的抗争。
当背叛已成事实,霍妮无力控制自己的行为,于是又一次为自己的感情寻找超脱的借口。当初她为肖尔奇的离去而抑郁的时候,用迁就一个不会控制自己的孩子来解释自己的初恋。而这一次,当她自己成为了背叛者,她这样辩解道:像她和罗尔夫之间“那样完美的友谊并不意味着两个人不可以爱上第三者,因为所有低级的本能和身体的感官同样希望得到满足”。“如果这些要求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得到满足,那么两个人的关系就可以更完美了”。于是霍妮不再是爱情的可耻背叛者,而是捍卫着爱情的纯粹的勇士。
霍妮四处游走的日子持续了大概3个月,到了1905年的7月,一个男人结束了她的狩猎生活——另一个恩斯特出现了。这个恩斯特不仅名字和肖尔奇相同,他们对霍妮的吸引也很相似。霍妮感到他对自己强烈的身体吸引先于爱情的体验。这时的她对罗尔夫仍然难以割舍,她向他坦白了自己和恩斯特的关系,企图同时保有两份爱情。然而罗尔夫彻底打破了她的美梦,他无法忍受和别人共享霍妮的爱。
霍妮与恩斯特在1905年夏到1906年冬天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曾前后四次走到一起,又四次分道扬镳。每一次都爱得像怒放的鲜花,然而花开得热烈却也凋谢得太早。当一阵激情渐渐冷却,爱情就被一些误解和不满拉离了原轨。对霍妮来说,她对恩斯特的热爱被自己的期望蒙蔽了:当他身上曾经的美丽外衣被现实一片一片的撕下,“完美爱人”的幻影迅速破碎,爱情也随之灰飞烟灭。
恩斯特也许是霍妮所有的男人中最接近她所期望的男人之一。他身上既有德国人的认真、严谨和有序,又有波希米亚式的不羁;既喜欢严肃的思考,又欣赏浪漫的诗歌。这些特征让霍妮从他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这些相似虽然没有让霍妮从恩斯特身上找到与罗尔夫的那种灵魂的契合,但生活的默契还是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于是霍妮又一次将自己的男人理想化了。她以为恩斯特就是自己一直所寻找的那个完美情人。爱情的喜悦常常让她睡不着,躺在床上感觉着自己“在天赐的幸福中渐渐变得完美”。
然而,恩斯特并不是一个零弱点的男人,这一点霍妮本该比谁都清楚。因为在恩斯特的身上,存在着与霍妮自己非常相似的冲突。他们都既想摆脱传统的束缚,又甘愿恪守本分。当霍妮渴望着恩斯特主动向她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夺去她的身体、带给她肉体交融的最大满足的时候,恩斯特也在等待着霍妮的主动靠近。他送给她写满诱惑的情诗,却不敢突破对她说:“来!来我的怀抱!”她嘴上把玩着“婚姻”的话题,却不情愿主动说出“我们结婚吧”!两个人明明都如此渴望对方,却都不愿主动违背传统的保守教条而被当做是“随便”的人。
对于霍妮来说,即使心中有无数的渴望,自己仍然应该看上去体面、正直、高尚。她心中有那么一些“完美主义”,坚持着自己的一套道德准则,而看不起传统道德与宗教教条的虚伪、平庸。她需要用自己在道德上的高人一等来保持自己的自信和尊严。然而霍妮又是个屈从的人,童年时对妈妈和其他人的屈从使得她必须靠别人的评价来认识自己。于是她告诉自己,如果我的内心不能符合这个社会的标准,也要让我看上去是道德高尚的!恩斯特心中也充斥着同样的冲突。于是,虽然恩斯特和霍妮对对方都有着致命的性吸引力,却始终无法真正地满足对方的需要。
随着霍妮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落了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不满渐渐变成绝望,她渐渐失去了对这份爱情的耐心,渐渐陷入又一次的抑郁。但她决不情愿就此分手,毕竟为了这份感情,她牺牲了最最珍贵的罗尔夫那个和她有着灵魂之交的男人,那个因为恩斯特而完全撤离她的世界的男人,那是多么大的损失!于是霍妮又开始寻找使自己超脱的借口了。她对自己的胆小视而不见,将过错都推到了恩斯特的身上。她自认为看清了恩斯特,看清了“在他猥琐而懦弱的‘好市民’外表下,他的虚伪,他的残忍,和他的自大”。
恩斯特,这个最接近霍妮的梦想的男人,也退出了她的世界。霍妮想要的是一个完美得没有弱点的强者,然而这份“完美”本身却成了她的内心的最大冲突,成了她一生难以克服的弱点。
奥斯卡
1906年,霍妮已经开始了她在弗莱伯格(Freiburg)的大学生活,7月份的一次学术—社交晚餐会上,她认识了奥斯卡·霍妮和他的朋友洛什。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这一次霍妮的完美情人终于出现了,只不过分散在两个人身上-奥斯卡和洛什几乎同时开始了与霍妮的感情征途。然而,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在霍妮的生命中扮演了截然不同的角色。
洛什高大强壮,生活得无忧无虑。他对霍妮来说更像个玩伴:致命的肉体的吸引、短暂的爆发式的爱情。也许是有了肖尔奇和恩斯特的前车之鉴,又或许是洛什本身的不足,霍妮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视为自己一生的寄托。奥斯卡则不同,他温文尔雅、知识广博,又对哲学有所研究。他在霍妮的生活中继承了罗尔夫的位置,成为霍妮新的精神导师;如同罗尔夫和霍妮的爱情发展一样,他和霍妮的爱也是在漫长的相互了解的过程中逐渐成形的。
霍妮在认识洛什和奥斯卡后不久,即与洛什确立了关系,性爱的吸引总是让她无法抗拒。之后洛什和霍妮以及另一位房客一起租住在索尼开的寄宿公寓里,开始了共同的生活。而霍妮和奥斯卡则一直依靠长达近一年的书信来往。在1906年底到1907年夏天之间,她和奥斯卡的书信往来非常频繁,他几乎成了她的“日记本”。霍妮终于又有人可以倾诉自己的烦忧,交流自己对问题的看法了。在一来二往的通信过程中,霍妮越来越不能自已地崇拜这个才华横溢、相貌英俊的男子。他不仅乐于听她畅所欲言,还常常给出聪明的建议;更重要的是,他让她感到安全,让她愿意敞开自己的心扉,分享她的欢乐与哀愁,给她安慰与关怀。在奥斯卡面前,霍妮可以坦白地交出她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探索与分析,甚至她觉得奥斯卡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真实的心。霍妮虽然将身体留在洛什身边,却将心交给了奥斯卡。因为在她眼里,洛什带给她肉体的满足,却无法给她任何“更高”的东西;而奥斯卡才是那个引领她翻越精神与道德的山峰的男人,那个给她自信和荣耀的男人。
随着霍妮与洛什的感情渐渐冷却,她与奥斯卡的感情却越酿越浓。1909年10月31日,24岁的霍妮与这个让她无比崇拜的奥斯卡·霍妮结为夫妻。新婚的生活甜蜜而幸福。就像霍妮的每一段感情一样,在结婚之前,她把奥斯卡想象得太完美了,当奥斯卡真实的一面随着两人的共同生活慢慢展现在霍妮的面前,那些被她虚构出来的品质一点一点被现实残酷地剥掉了,剩下的那个奥斯卡,让霍妮又一次陷入期望与失望的恶性循环。奥斯卡确实是卓越的灵魂伴侣,但是他的温文尔雅却完全无法满足霍妮对强硬、粗鲁的男人的渴望。霍妮怪他“即使在强迫我服从他的时候,他一点儿从来不像野兽般的野蛮、残酷”。对霍妮来说,这个温柔的奥斯卡“对于一起生活来说,当然非常理想,但是在我的身体里仍然缺少了点什么东西”。
霍妮的婚姻生活越来越不开心了,她开始感到童年时曾出现过的一些反常的生理症状全部复现了。她于1912年开始接受卡尔·亚伯翰的精神分析治疗,从此开始了她对精神分析一生的探索与思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接受治疗最终也没能拯救她的婚姻,反而成了终结她的婚姻的催化剂。
随着霍妮对奥斯卡的不满加剧,她又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的男人。在霍妮和奥斯卡那个时代,他们所处的德国上层社会存在着在今天的我们看来都算开放的风气:丈夫在外面有情人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这些情人常常是亲戚甚至妻子的好朋友;而妻子们虽然没有丈夫那么多的婚外情史,但也都不甘寂寞。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婚姻状态看上去并没有给夫妻关系、朋友交情或者朋友圈中的社会交际带来什么不良的影响,婚姻继续着、友谊继续着,人们似乎都没有因此而烦忧。也许是受到这样的社会环境的鼓励,霍妮也将她的手伸向了家庭之外那些强壮、粗野的男人。与此同时,奥斯卡似乎也没有拒绝霍妮之外的女人的邀请。于是两人表面上保持着和谐的夫妻关系,共同养育着他们的三个女儿,而实际上婚姻只剩下空洞的外壳。
随着两个人渐行渐远,奥斯卡不再是那个让霍妮崇拜和依赖的男人了。他作为精神导师的位置被为霍妮作精神分析治疗的卡尔·亚伯翰所取代,霍妮再也不需要对奥斯卡倾诉并期待着他引导自己探索真实的自己了,她通过亚伯翰的指导和广泛的阅读,开始对精神分析的研究和正式的自我分析。奥斯卡也不再是霍妮索要性满足的对象,她可以从粗犷而蛮横的情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满足。到了20世纪20年代,霍妮先后加入了柏林精神分析学会和德国精神分析学会,她在工作中的突出表现为她赢得盛誉,而对女性心理学的突破性的阐释更是奠定了她在精神分析领域的重要地位。这时的霍妮从工作中重获自信和自尊,这也使得她不再需要依赖奥斯卡获得徒有其表的一点点信心与尊严。于是奥斯卡在霍妮心中不再重要了,他充其量仅仅是一个朋友,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1923年,不幸降临到奥斯卡身上,通货膨胀使他失去了工作,脑膜炎更是险些夺去他的生命,他从此一蹶不振,在1926年宣告破产。奥斯卡失去了他在霍妮心中最后一点“强者”的模样。1932年,霍妮接受美国芝加哥精神分析学会的邀请,带着她的孩子离开了德国。
至此,霍妮仍然没有找到那个可以伴她一生的完美男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满足她的全部需要——没有一个男人既激荡起她肉体的性欲,又能唤醒她的灵魂;没有一个男人既可以让她舍弃自我而彻底屈从,又可以带给她道德和情感上的内省与升华。但她找到了让自己得到满足——至少是暂时满足的方法。
从罗尔夫、恩斯特到洛什和奥斯卡,霍妮始终抱着同时进行两份甚至更多爱情的想法,她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同时在好几个男人之间游走。她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寻找不同的慰藉:精神的导师是不可缺少的,那是唯一让她感到自己可以超越普通人的渠道,那是让她获得作为人的尊严的方式;同时,性爱的欲望又是那么的强烈,肉欲的满足几乎成为一种强迫性的需要,她必须去挑逗那些强壮而粗鲁的男人,把他们吸引到自己的床前,只有不断地诱惑与征服才能满足她那强迫性的需要,并且证明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和价值。
如果霍妮从此就满足于这样的爱情游戏,也许她并不会觉得痛苦,反而会因为所有的需要都得到了满足而幸福不已。然而,霍妮却并不觉得真正幸福,她的心中始终充满了无法调和的矛盾。使她的内心挣扎的并不完全是对两种爱情的需要之间的冲突,而是她内心两种相互矛盾的态度。一方面霍妮凭借依靠男人、征服男人来获得“我高人一等”的虚假的自信;另一方面,她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安和可耻:游走于各色男人之中——而且似乎自己做得还很不错那是多么流俗的、没有思想的女人才会做的事情!追求“高尚”的那一个霍妮似乎相信,受制于性爱的生活会拖了她后腿,妨碍她向学术、思想与道德的高峰攀登,阻止她摆脱平庸、超越他人。正是这份害怕平庸和渴望性爱之间的激烈交战让她焦虑不安,成为她心中的重要冲突之一。
弗洛姆
结束了与奥斯卡的婚姻的霍妮,终生未曾再嫁,但是移民美国的30年中她并不缺少男人的陪伴。从一个花季少女到做了三个花季少女的母亲,霍妮对男人的需要似乎有增无减。
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三个女儿的相继独立,霍妮越来越迫切地需要向自己证明作为一个女人她仍然有魅力和价值,于是她不断地诱惑身边的男人们,只有不断的征服才能使她感觉到自己是个优秀的女人和仍然被人所需要。事实也证明,霍妮虽然本身并不十分漂亮,她的出现却总是对男人们构成致命的诱惑。罗洛·梅回忆起霍妮时就曾说:“她从未刻意卖弄风情,但魅力就散发出来。”“我常暗自疑惑,为什么一个没有什么姿色、看上去远算不上美丽迷人的女人可以对男人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更有趣的是,霍妮来到美国时已经47岁,而她的情人们却大多是身体健壮的年轻男子。这些年轻人可能是霍妮的学生,来精神分析学会参加考试的考生或是监考官。很难说面对这些比自己小很多的“男孩子”,霍妮是以怎样的心情去恋爱。有人认为,她选择年轻的男子是为了留住那份年轻的感觉;还有人说那是一种母爱。而那些用霍妮的理论解释她的人则说,霍妮的这种行为是“强迫性的”,因为她作为学会中的重要人物,却不顾及学会的规定,和学生或者考生发生关系。她之所以选择的都是年轻的男子,是因为他们的地位比她低,这样一来在感情中她总是可以掌握控制权:她可以主动出击捕获猎物,也可以随自己的感觉丢弃他。征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而抛弃则是为了在被抛弃之前脱身而出。霍妮因为害怕自己成为受害者而选择伤害对方。这是那个缺乏爱与温暖的童年留给她的烙印,那样的童年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虚伪与危险,那样的童年教给她永远不要相信别人给你的感情。
在那些被霍妮“捕获”的年轻人中,有一个人对她来说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他就是新精神分析学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弗洛姆。
弗洛姆也许可以算是霍妮告别婚姻、离开德国之后,唯一一位可以与罗尔夫、奥斯卡相提并论的情人。他的智慧和对精神分析的独特见解对霍妮人格理论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是他鼓励霍妮将她的研究重点从女性心理学转移到神经症的研究,也是他启发了霍妮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解读人格。有人甚至认为,霍妮在1942年出版的《自我分析》正是在她与弗洛姆分手之后寻求自我拯救的结果。
虽然关于霍妮与弗洛姆的爱情故事人们并不知道多少,但是可以看出的是,弗洛姆对她来说,绝不仅仅是性爱的伴侣而已,他是众多年轻的男人中让霍妮宁愿冒着被伤害的危险而付出真情的一个。然而,这段感情还是以失败而告终。我们不太清楚是什么使他们分手,但是这次感情的失败对霍妮造成了深深的伤害。她甚至在弗洛姆刚刚在精神分析界获得巨大成功的时候,把他从自己的精神分析协会中赶了出去。
在弗洛姆之后,虽然霍妮仍然不缺男人的陪伴,但是她再也没有对任何男人付出真情。也许,她是真的彻底失望了,放弃了对那个完美爱人的寻找;也许,她是被伤得太深了,不敢再真正爱上谁。无论如何,年少时的霍妮所无限畅想与期待的爱情天堂,最终也没有向她敞开那扇门。
心灵震撼后的沉思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的写作过程异常痛苦;我们相信,它读起来也是一样。因为在这些字句中,浸透了笔者所读到的霍妮和她在痛苦中倔强挣扎的一生,也掺杂着笔者作为一名霍妮的读者,被她的文字激荡起的痛苦。所以人们常说,在霍妮的著作里,我们既能看见她自己的影子,也能看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影子。
然而霍妮和她的理论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揭开了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伤疤。霍妮鼓励痛苦中的人们正视自己的内心,勇于去面对不愿面对的伤痛,勇于去接受不想接受的事实,勇于去改变不敢改变的现状。霍妮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们,无论现实多么的残酷,无论在我们的心中盘踞着一个怎样的“魔鬼”,都不要逃避自己,要学会接受。因为只有正视自己、接受现实,才能看到真正的问题,才有可能找到解药,才有机会得到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