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凯郭尔:彼岸忧伤

人活着不是为了拖动锁链,而是为了张开双翼。

——克尔凯郭尔

克尔凯郭尔(S.Kierkegaard,1813—1855),那个只愿意死后在墓碑上写上“那个个人”的孤独者,他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是用上帝的头脑在思考的一生。他以先知之名,在去世半个世纪后才被人们认为是思想的“三位一体大师”。面对他的思想领域,雅斯贝尔斯惊叹道:“克尔凯郭尔和尼采使我们睁开了眼睛”;卡尔巴特正是踏着他的足迹不经意间成就了基督教新正统主义的“危机”神学,而弗洛伊德“在克尔凯郭尔的先驱性工作得到正确理解和评价之前”,只好默默等待。

作为思想的拓荒者,他戴着无数的冠冕,他被叫做“存在哲学之父”、“基督教新正统主义之父”、“后精神分析大师”,可是又有谁知道,在他背负着十字架踯躅前行的一生中到底历经了多少苦难,在爱情和信仰面前,他曾作出了多么决绝而痛苦的决定。

童年的忧郁

克尔凯郭尔于1813年5月5日出生在丹麦哥本哈根一个经营羊毛业的商人家庭。在经商致富后,父亲老克尔凯郭尔过起了解甲归田的生活,把时间消磨在读书与研讨哲学、宗教问题上。童年时期的克尔凯郭尔最为开心的就是和父亲一起散步,共同讨论问题,直到成年后他还赞叹说:父亲把一种全能的想象力与一种不可抵御的辩证法绝妙地结合了起来。他在日记中(1848)写道:“从童年起,我就把一切归于父亲。”在小克尔凯郭尔眼里,父亲是一个完美的人。

在他短暂而孤寂的一生中,一直把日记本当成最好的倾诉对象。在近一万页的日记中,他几乎从不谈及母亲,乃至于母亲去世,也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相反,对父亲的谈论随处可见,尤其是父亲的去世,被他称为“大地震”而多次谈起,一唱三叹,哀婉无比。为什么会这样呢?仔细挖掘我们才会发现,就连他的童年生活也是暗流汹涌:原来他的母亲安妮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在老克尔凯郭尔的诱骗下未婚先孕,最后才被迫嫁给了他的父亲。在日后的生活中,沉默内向的母亲在家庭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处处被强加指责,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使得小克尔凯郭尔实际上失去了母爱。更为不幸的是,父亲老克尔凯郭尔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对家人要求严厉,可又略有些心性多变、喜怒无常。母爱的缺乏使他不得不加倍地服从父亲,但仍然免不了常常被孤零零地关在客厅里。他常常拉着父亲的手,苦苦哀求跟他出去散步。可父亲总是很不耐烦地加以拒绝,而且态度粗暴得吓人,只是偶尔才有些例外。怪不得他写在日记里和父亲的午后散步,会带有节日一样的气氛。

不幸总是结伴而行。他不仅有一个沉郁的家庭,还有一个孱弱的身体,使得他从小就饱受同伴的欺凌,一次次地被冷落和嘲笑,让致命的孤独感把他渐渐镂空,生活的残酷带给了他在边缘上的独特体验。小小的克尔凯郭尔就这样慢慢变得忧郁,直到有一天他把这份忧郁酿成了信仰和坚持的诗意。

放弃爱而达到爱的永恒

在童年的忧郁中克尔凯郭尔逐渐地成长起来,从1821年到1830年,克尔凯郭尔在哥本哈根的一所著名的男子学校完成了初等教育。到了1830年,他终于接到哥本哈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正式进入了人生的崭新天地。当时的欧洲正处在拿破仑战争结束以后的复兴时期,浪漫主义迅速蔓延开来,施莱格尔、席勒、海涅、贝多芬、荷尔德林、华兹华斯、济慈、拜伦、雪莱、黑格尔……群星闪耀的燎原之火改写着西方文明和整个人类的历史。对于年轻的克尔凯郭尔来说,在这样的年代进入丹麦最高学府哥本哈根大学,真可谓适逢其时。在西伯恩和保罗·弥勒等一流教授的熏陶下,很快他就凭借过人的才华在文学批评等领域崭露头角,一切都变得生机盎然。童年生活的不美满造就了他的性格,无法在物质世界外部扩张的他,在这片自由而广阔的精神之海上开始了远航。

1837年5月8日,克尔凯郭尔在朋友彼得·罗尔达姆家里,遇到了他所钟爱一生的女人——蕾琪娜·奥尔森。美丽善良的蕾琪娜是提多拉州参议员奥尔森的女儿,当时只有15岁,她对才华出众而又体面的克尔凯郭尔,颇有仰慕之情。

内向而又自卑的克尔凯郭尔,一开始就对美丽的蕾琪娜钦慕不已,他内心深处的火焰开始变得炽烈,在日记中他写道:

你,我心中的女王,

藏在我心灵深处的女王,

我最活跃的思想里的女王,

与天堂和地狱等距的女王未识之神!

哦,我真的相信诗人所吟唱的:一个男子第一次看到他所钟爱的人,

会以为他早就似曾相识;

以为所有的爱,如同所有的理解那样,

全都是回忆;

以为爱情有它的预言、类型、神话,

也有它的《旧约》。

不论我在哪里,

看到哪一位姑娘的容颜,

都令我回想起你的美艳,

我似乎需要世上所有的女子,

从她们汲取出你的美貌,

我似乎必须走遍天涯,找回我失去的大陆,哪管我全部存在的最深的秘密引我去相反的方向-时间你和我近在咫尺,那么地真切,

那么强有力地占据我的心神,

竟至于我自己都觉得变了个样子,

觉得此情此景是多么地美好。

尽管每天他都会找到各种理由到朋友家里去见蕾琪娜,他还是无法鼓起勇气表白,只是沉浸在不安与幸福的感觉里无法自拔:“哦,难以识见的爱情之神,你这掘微探幽的爱神呀!你会把爱情显示给我吗?我将在世间找到我所寻找的吗?我将经历那从我所有生活的乖戾前提引出的结论吗?我要把你拢在我的臂弯里,抑或你要引我上路吗?”即使在这样炽烈的感情风暴面前,在这狂热和踌躇之间,还有一些东西也在悄悄生长:“莫非你已先我而去?我渴望的人?你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向我召唤吗?哦,我要抛弃掉每一件东西,以使我变得更加轻盈,好随你同去!”这样的宗教情结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边心底且行且驻,无法磨灭。

直到1840年7月3日父亲去世,在写了无数关于爱情的日记后,克尔凯郭尔通过了大学的最后一场神学考试,前往父亲的故乡日德兰西部的萨依定。那是父亲曾经反复向他描绘过的地方,也是童年生活中最为梦魂萦绕的地方。这次旅行带来的思考和短暂分别,使他终于鼓起勇气,经过一个月的准备后,向蕾琪娜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寻找的是你呀;为了你,我已整整寻找了两年。”那是1840年的9月8日。

两天后,在蕾琪娜的家人非常乐意的情况下,这对有情人缔结了神圣的婚约,这个消息立即传遍了哥本哈根这座狭小的都城。但是这个消息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命运的齿轮就开始不可抗拒地转动了。就在蕾琪娜同意这门亲事的第二天,他的日记里就有了这样的彷徨和无奈:“但是我内心……次日,我明白我犯了一个错误。像我这样的人,我的苦修生活、我从前的生活经历、我的忧郁症……便说明了一切……这段时间我遭受的痛苦真是难以言表。”爱情和婚约,本来是他摆脱父亲忧郁的影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的绝好契机,结果却把他带入了深深的绝境:天生不会应对改变和冲突的他,长期所学所思的信仰和甜美的爱情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次美满的婚姻是对人性、对人群、对伦理、对世俗的全方位进入。”但是对于人的存在有独特看法的他来说,拒绝才是最好的选择。在随后长达一年的辗转反侧中,发生了许多微妙的情感故事,就像小说写的一样美丽纷繁,蕾琪娜对于爱情的笃定与挽留,都没有止住他迈出的脚步。

1841年8月11日,克尔凯郭尔将订婚戒指还给了蕾琪娜,同时用一封简信把这段唯一的感情彻底埋葬了:“在该做的一切都做了之后,就让它这样吧,忘掉这个人,他可能是这样或那样的人,但绝不可能使一位姑娘幸福。”随后克尔凯郭尔刻意回避了悲伤欲绝的蕾琪娜。后人在他的日记里发现这样的话:“全能的主啊,我不在时,她来过我的房间,我发现她留给我一张充满绝望而又充满感情的信笺。她的生活不能没有我,如果我离开,她会去死,她恳求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了我得到拯救的缘故,让每一个虔诚的回忆萦绕着我……”可是在他的坚持下,这段他一生中唯一的爱情结束了。10月11日,蕾琪娜答应和他解除婚约。10年以后,他才有勇气在日记里回忆那痛苦的一幕:“我赶到那里,并设法使她清醒。她问:你将终身不娶吗?我答:是的,在未来10年里,我将播种我所有的野麦,我需要一位青春常驻的小姐,使我保持活力。一种必要的残酷之举。于是她说,原谅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我答道:我才是那个要求你原谅的人。她说:答应我你将想着我。我答应了。她说:吻吻我吧。我吻了她——但不是出于怜悯。仁慈的上帝!……我们随即分道扬镳。我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哭泣……”

甜蜜动人的爱情对于身体孱弱,不善交际,内向孤寂的克尔凯郭尔来说是最珍贵的天堂,可他就是在最后的关头坚持自己的方向,决然地离开了。对此,他分析道:“但如果由我自己来解释,我就必然把她牵扯进那可怕的事情之中,亦即我与父亲的关系,他的忧郁,笼罩着我的无尽暗夜,我的绝望、欲望和过失,因为事实上,当我了解到或者说推测到,我所唯一钦佩的人,其本身的力量和魄力是那么摇摇欲坠,那么,我只能凭着那畏惧把我引上迷路,寻找到避难和支持。”他似乎知道,即使是爱情,即使是和美丽善良的蕾琪娜的甜美爱情,也不能帮他摆脱使人面临“绝望之绝望”的“畏惧之畏惧”。他的经历使他背负哀伤,他不愿意让自己的阴郁亵渎心爱的姑娘,面对爱情,他选择转身哭泣。听完这样的解释,我们再也不能把他叫做偏执的人,反而会因此看到他善良的真诚与深刻的悲哀。

走上信仰的祭坛

与心爱的蕾琪娜解除婚约后,他发表了《重复》这部著作。虚构的主角具有诗意的生活倾向,生性忧郁,顾虑重重,选择与他心爱的姑娘保持着距离,生活在思念中。写这样的故事,就像重复自己的人生一样痛苦和使人清醒。他自己评价说:“那位年轻的姑娘并非他的恋人,而是唤醒他身上的诗意并使之成为一个诗人的契机。”他认为是蕾琪娜使他成为一个诗人。“由于女人,理想才出现在世界上——没有她,男人会是什么?许多人会由于一个姑娘而成为一个天才,一个英雄,一个诗人或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但是,如果这个姑娘被他弄到手,他就成不了天才,而只能因此而成为一个顾问官;他也成不了英雄,充其量可能因此而成为一个将军;也成不了诗人,而充其量成为一个父亲;他也不会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因为他得不到任何改进……可曾听说过,谁是由于自己的夫人而得以成为诗人的?只有男人尚未占有她时,她才是一个鼓舞。这是在诗歌的幻想中,在对女性的幻想中仅存的真理。”这样清醒而苍白的自我辩护,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午夜梦中痛哭失声的时候,才能想得到的。

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一生都没有消退的对蕾琪娜的爱,他远赴他乡,走上了自己信仰的祭坛。直到1855年11月11日离开这个尘世,他再没有爱上过别的女人。

超越忧伤的彼岸

爱情和思想是他生命里盘旋交织的主旋律,爱情的悲剧伴随了他随后短暂的人生,同时也是他在思想领域上的暮鼓晨钟,时时拷问着他自己,也拷问着这个世界:到底这个或此或彼的选择是否符合人道的精神?到底人的存在是什么样子?

彻底放弃了尘世幸福的克尔凯郭尔,成了像苏格拉底一样的反讽者。在离群索居的生活中反抗着此岸的荒谬与虚妄,没有朋友,解除婚约,坦然面对世人的诘难,坚决地反对传统的伦理,背离浪漫主义和黑格尔哲学。

他觉得自己是整个城市里唯一不被重视的人,是唯一被视为一无所用、一事无成、半疯半癫的怪人,但是他还有这样的想法:“一个人只有放弃他所钟爱的人,才能为信念而有所为。”在这样的付出与代价下,他写出了《或此或彼》、《恐惧与颤栗》、《重复》,他写出了一系列以布道词为名的传世佳作,他写出了《上帝的不可改变性》、《基督对官方基督教的评价》……他告诉我们:存在并不是理性的证明。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历史和人群的证明,也不是通过历史和人群去搜寻。存在并不仅仅是去思想,从根本上说并不是去思想。存在首先是退出,是悬置。存在是“把眼睛从理性中挖出来”!存在是焦虑,是不安与痛苦,是血肉淋漓,是畏惧与绝望,是恐惧与战栗;存在也是个性、情感,是想象、是激情、是信仰;存在,那就是去生存、去决定、去选择、去见证,去活出一个自己的人生。

严重悲观抑郁的他,对于人生的境界却描绘出了最为动人的理想:在造物主面前承认自己的被造性,带着最高的激情生活在信仰中,把生活的全部意义交给造物主,凭着造物主的力量去生活,毫不犹豫地接受此岸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琐碎之物可以琐碎到威胁他的意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超出他的勇气之外。他为后世的千千万万的基督徒、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找到了信仰存在的方向。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告诉我们,追求着彼岸的思想者,需要不时地回归此岸(“脚下”),但是我们的克尔凯郭尔告别了蕾琪娜以后,却再也没有回头。他静静地站在超越世俗的彼岸,微笑着面对上帝,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悲剧。因为有了这个“个人”,人们才看到了存在的意义,看到了非理性的光芒,也看到了超越忧伤的彼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