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生命中的“缪斯女神”和“守护天使”

爱是对于所爱者的本质的洞察目光。

——海德格尔

永远的情人,激情的“缪斯女神”汉那·阿伦特自述亲爱的马丁,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天的,那个你第一次那么近的与我谈话的日子。

在柏林,我就听闻了你的学术声名,于是,我来到了马堡。正如传说的一样,从你那里可以学到如何思想、思想人生于世界之中这一简单的事实。你的每一堂课都魔力般地吸引着我。18岁的我在别人的眼中是一个透着自信、自知与羞怯的犹太少女。我很喜欢自己的那件精致的绿色洋装,同学们也因此称我“一片绿”。你想必应该也很喜欢吧,每次我穿上它的时候,似乎都能从你偶尔飘过的眼神中读到欣赏与关注。

从小到大,母亲的教育使我成为一个坚定而有主见的人。我十分享受在食堂里,邻桌的人安静地听我发表观点时的感觉,尽管那往往也会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那天,在你的办公室里,我的嗓音却不听自己的使唤。我穿着雨衣走进那个已经想象过许多次的房间,把面孔藏在了帽子下,觉得自己很是狼狈。对于你关于哲学、宗教、社会或是我自己兴趣爱好的深刻而有趣的提问,莫名羞怯的我只能靠呼吸飘出“是”与“不是”来回答。

我感觉有一种强大的情绪牵连着我来同你见面,我渴望了解你。幸运的是,你似乎也愿意和我走近。每次和你谈话时,你那飞扬的思绪和满足的神情总让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得意。我真高兴我能听懂你的意思,比起其他的人来说,我更能理解你,理解你

所有奇特的前所未有的关于哲学的思索。而这段感情最让我欣慰的时刻,便是你后来亲口承认我是最懂你的人。

在与你相爱之前,我已经听说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着一位虚荣好胜的夫人。我压根儿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我是无力去改变你的过去的,我也无心去争取什么,我只要你心里对我们的爱情是肯定而坚持的。即使为了掩人耳目,每次约会都需要费心安排亮暗灯、开关门的秘密暗号,即使偶尔可以看着你的眼睛睡去,醒来身边却仍旧空荡,即使每一次的通信与见面都意味着你绝对的命令和我彻底的服从,只要看到你的信上亲昵地称呼我“亲爱的汉娜”,听到你热情地诉说着你对我的爱恋和我对你的重要,读到你关于“此在”的深邃而又新颖的哲学思考,对于所有的一切我都心甘情愿。

我羡慕你的妻子,她可以每天陪伴着你,默默地注视你,但我丝毫不嫉妒她。我很清楚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无法像她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的起居,你知道的,在家事方面,我是如此的拙劣。只是,她永远无法像我一样用心地倾听你,准确地理解你,而这,正是你最最需要的,不是吗?所以,我相信,你是需要我的,你享受支配主导的成就感,你把我当成“不会数数的孩子”一般拉着我走向你的哲学殿堂。而我,也是需要你的,我自小便失去了父亲,你的出现,使我同时拥有了威严的父爱、神圣的师训、默契的友谊以及令人信赖的亲密爱情。我以为,我们彼此需要着,我们的感情就会坚不可摧了。

直到你提出要我迁去海德堡,我才发现,我想错了。原来在你心目中,我终究还是抵不过所谓名声和地位,至少当时,我这样认为。在爱情中我开始挣扎,我们之间的不平等一天比一天清晰。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我的灵魂,我的全部,我那唯一的爱情。然而我,只不过是你闲暇时的慰藉,生活中的插曲。我仍然相信你爱我,但是这种爱渗透着自私和霸道,在你面前我无法独立,没有自我,我被你牢牢地掌控着,即使是另觅他爱也无法激起你一丝的慌张。终于,你在权势与我之间选择了前者,而受伤的我在留恋与决绝之中选择了后者。

我很高兴,17年后,是我策划了我们的重逢,尽管这少不了你那令我惊喜的回应。你仍然主导着我们的谈话,抱怨着这些年的遭遇,言语间散发出的沉沉暮气让我心疼。那一刻,所有的愤恨瞬时烟消云散,所有的抵触一下子土崩瓦解,即使你曾经狠心地割断我们的联系,即使你曾经作为纳粹的帮凶摧残我的民族,你所有苍白无力的辩解我都全盘接受。我相信一个有着如此闪光思想的哲人是不会故意去犯罪的,即便是真的做错了,那也一定存在着难言的苦衷与误会。欣赏与爱怜使我觉得帮助宣传你的思想、你的哲学于我来说义不容辞。我想要为你做事,寻找代理商、洽谈合同、寻觅翻译,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帮你从纳粹的阴影里走出来,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关注你精彩的学说。

让我觉得有点滑稽的是,你居然想要在你的妻子和我之间建立友情。看在你的面子上,在三人会面时,我和你妻子拥抱了,我承认,气氛曾经一度让人觉得和谐而温馨。表面的美好总是不会经久的,我们都因为爱你而愿意哄你开心,但你妻子明显因为我曾经夺走了你的爱而嫉妒得发疯,我也实在无法对一个有着干掉全体犹太人念头的女人产生情谊。如果说17年前我对这个照顾着你的女人心存着羡慕与感激,那么现在,我从心里无法原谅这个对你过去遭遇耿耿于怀,不肯善待你的同事朋友,以其顽固而可怕的反犹纳粹种族主义干扰和破坏着你工作的女人。

自此之后,我们所有的会面与通信都不得不在你妻子的监视下进行。对此,我并不介意,尽管确实让人觉得别扭。她可以参与你所有的生活,观察你每一个动向,她有权利这么做。可是那又如何?每年一次的会面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们的谈话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的交流,那不会受到任何人、任何条件的约束,在他人的注视下,我们仍然是自由的。可惜这一点,你的妻子也许永远也不能明白。

马丁,你应该知道的,从你带给我爱情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无法再从你身上移开。我愿意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去理解你与你的精神,你就是我那唯一的爱情。即使后来,我也有了一个能够与我携手并肩的丈夫,我对你的感情仍然而且可能永远无法消退。我明白,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独享你的爱情,我和你的妻子都不能。你不属于任何人,你的思索是超越所有人之上的,所以,你应当孤独。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心的呵护你这份难得的孤独。

一生的伴侣,忠诚的“守护天使”-挨尔弗丽德·佩特里自述亲爱的马丁,不管在别人眼中我是多么的愚蠢、嫉妒、冷酷,只要能够陪在你的身边,旁人的目光我可以全然不顾。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我对你的所有付出。

在遇到你之前,我还是一个活泼、独立、对美好未来充满着幻想的国民经济学的女学生。舞会上,当我渴望而又热烈的眼神终于盼来了你目光的停留,我明白,我的一生都会因这一双小小的,透着智慧、冷峻和些许忧郁的眼睛所改变。

我信仰路德教,是不折不扣的新教徒,你却生于传统的天主教家庭。你与我这个异教徒的结合遭到了包括我们各自家人在内的许多人的非议与抵制。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礼服,没有伴奏,没有花车,没有亲朋好友的到场祝福,但一想到这一辈子都能与你为伴,我的心中就溢满了幸福。我暗暗对自己发誓,这一辈子我都会跟随着你,照顾你的一切,决不离开。

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你的与众不同,你的思考总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深度。但是,我也从来不曾想过,你会成为如今家喻户晓的著名哲学家。那时,你只是一个私人讲师,收入微薄。好在我读过大学,教书的收入刚好可以负担我们的家庭生活。对于必须工作,我没有半点委屈的感觉。作为一个崇尚独立、解放、自强的妇女,我为我自己能够工作,能够挣钱贡献给我们的家庭而感到自豪。而最让我得意的是,我感觉自己有能力照顾你,安顿好你和家里的一切。

我不愿意任何事物来烦扰你,使你分心,我会尽力为你营造一个清静自由的工作环境。对的,自由,我知道这是你最需要的,所以我鼓励你离开天主教,脱离那些腐朽思想的束缚和控制。我很清楚,当外界的一切都悄无声息时,你的大脑便可以自由地转动,你的心绪便可以自由地飞翔,这样的状态,你是感觉最为舒服的。随着两个儿子的相继出世,你工作时的清静似乎越来越难以保证。尽管他们是那样的懂事可爱,偶尔的哭闹和玩耍还是会让你心烦意乱。每次看见你阴沉着脸训斥儿子们时,我心里就一阵阵地痛。我心疼儿子,他们还那么小,小到无法明白他们的父亲在进行着如何伟大而艰难的工作;我更心疼你,心疼你殚精竭虑捕捉到的灵感与启示瞬间便被噪音破坏得无影无踪。

我苦苦思索使你重归宁静的办法,也许,就是给你一个完全属于你的空间。于是,我和我们可爱的孩子们在托特瑙山上为你建造了一座小木屋,那真是完全靠我们自己的双手搭起来的。终于,你拥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屋了,在大自然之中,没有任何干扰,有的只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风与树香。看得出,你很喜欢这个小木屋,经常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我和孩子们也因为劳动成果得到了你的肯定而感到莫大的满足。那时候的我根本不会想到,在这小木屋里,你除了安静的写作,还同一个叫汉娜的女学生秘密约会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二十多年后,这个从德国逃出去的犹太姑娘重又回到弗莱堡找你,你才忍不住把你们之间发生的所有故事告诉了我。在得知这一切的那一瞬间,我有些愤怒。我原以为,女学生迷恋学识渊博的教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会懂得如何享受他们的崇拜,同时与她们保持安全的距离。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爱上她们中的一个,而我对此却傻瓜般地毫不觉察、一无所知。但很快,我的气就消了,最终,你和她不还是分道扬镳了吗?你是我唯一且永远的伴侣,而对于你来说,我也是。你和她的分手让我更加坚信这一点。所以,在你提出要我陪你一同和她会面时,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嗯,一定是她美丽的容貌迷住了你,使你一时神志糊涂了才会爱上她,等你清醒以后便立即与她分开了。这么想让我觉得很舒服,然而,我还是想错了。看着你们神采飞扬的交谈着我却插不上半句话,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你会爱上她。悲哀的是,我不得不承认,她带给你的是我永远也给不了的。只有她,才能抵达你内心那一块别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领地。在那块领地上,你和她可以快乐的无拘无束地嬉戏,用只有你们懂得的语言尽情畅快的交流。一想到这意味着你需要她,并且可能永远也无法彻底离开她,我的嫉妒便不可遏制。

事实证明,这一次,我的料想终于正确了。不管我多么想要阻止与介入你和她的交汇,阅读信件也好,贸然插话也罢,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我和你们的世界仿佛隔着一个玻璃罩,我可以尽情地观察,却始终无法走近。即使你和她一年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你们的心却从不曾疏远。无论是现实工作中还是精神上,这个叫汉娜的女人都能给你最大的帮助和慰藉,对此,我只有勉强的接受和无奈的感激。

马丁,我渐渐明白,任何一个女人,我也好,汉娜也好,都无法令你感到完全满足。你既需要有一个我为你操持一切家务,挡去所有琐事,安全又完整地保证你思考状态的孤独;也需要一个汉娜来触动你非凡的思维神经,激起你所有的哲学灵感,深入而彻底地理解你灵魂的孤独。令我高兴的是,你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我,结束我们的关系。你愿意让我陪着你,始终做我唯一的可敬的伙伴,我很感激。即便,我可能从来都只是你全部生活中的一个小小角色。

爱是对于所爱者的本质的洞察目光,这种洞察目光通过所爱者的本质而洞见到爱者的本质基础

同一个人,同样的爱情,不同的人去洞察,会给出不同的诠释。汉娜·阿伦特和埃尔弗丽德·佩特里是存在主义心理学家马丁·海德格尔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也扮演着他生命中两个至关重要确又截然不同的角色。她们对于海德格尔的爱情体验是迥然的,也许只有透过她们从不同角度对海德格尔的有力洞察,我们才能对这位伟大学者的爱情生活与爱情心理有一个全面地了解和把握。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汉娜是他永远的情人,激情的“缪斯女神”。没有她的触动与激发,他就失去了最重要的灵感之源,也许就不会有哲学名著《存在与时间》的问世。而埃尔弗丽德是他一生的伴侣,忠诚的“守护天使”。没有她的照料与呵护,也许这位哲学大师便终日为琐事而焦头烂额,无法静心、畅快地思考自己的惊人学说,他的思想也就根本不会为人所知。这两个女人,这两种爱情对海德格尔来说是同等的又是绝对的重要,任何一方的缺少,都会使他的世界失去平衡。然而,他又深深地知道,人只有在孤独的状态下才能回到真实的自我,成为一个“神”。他想要做一个英雄般的孤独的神,一方面,他必须保持他爱情世界的完整;另一方面,他又需要凌驾于他的爱情之上去操纵。于是,他会想要把这两段感情都牢牢地掌握在手中,甚至会幻想这两个女人化敌为友,结为同盟。这位哲学大师在自己的爱情生活上,贪心得近乎可笑。

而对于汉娜和埃尔弗丽德来说,海德格尔便是他们唯一的爱情。即便是汉娜后来有过几次婚姻,即便最终她找到了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海因里希,她的心仍然无法从海德格尔的身上挪开。她们多希望海德格尔就只属于自己一人啊,她们愿意做他的母亲、妻子、情人、知己……然而她们注定无法扮演这些角色的全部。一个是倾听他、懂得他的情人和知己,一个是照顾他、了解他的妻子和“母亲”。就算不甘,她们也不得不分享海德格尔对她们的爱。因为爱他,她们忍受这种分享;因为懂他,她们用爱为他保留着真我“此在”的孤独。

也许,这就是男女对爱情的理解和期望的差异吧。

男人们也许是贪心的,他们追求爱情的完整,对于不同的感情和伴侣可以分门别类,自取所需。男人也许一生可以只有一位妻子,但他们绝不会满足一生只有一种爱情。

女人们也许是自私的,她们追求爱情的唯一,满心期待自己的爱人是独一无二的所有。女人也许一辈子会经历许多不同的男人,但真正让她们陷入爱情的,往往只有那叫她们永生难忘的唯一。

在贪心与自私的矛盾中,爱情滋生了。谁不曾有过这样的贪心与自私?谁又忍心指责这样的贪心与自私?爱情本来就充满了矛盾。或许,男人们可以学着“自私”,女人们可以试着“贪心”,爱情便更加和谐而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