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舒婷《致橡树》
是谁拥有如此壮丽的葬礼?
如果一个人活在虚无之间,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恶心,你会认为他消极偏执吗?
如果一个人长相奇丑并且半边面瘫,你认为他能讨女人欢心吗?
如果一个人终身未婚,却总是和不同的女人上演着爱情的戏码,你还能认为他是忠诚的吗?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在法国大中学教师资格考试中名列第一,创办了著名的《现代》杂志,弃诺贝尔文学奖于不顾,在政治生涯中领导着青年人抨击资本主义;
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读书和写作,一刻也不曾中断思考和创造,哪怕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线的战壕中或者是在巴黎喧嚣的灯红酒绿里;
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虽然拥有无数男性女性的崇拜敬慕,可是却对自己的伴侣波伏瓦不离不弃,携手一生。这份奇特而美丽的爱情打动了全球数以亿计的人。
这就是让-保罗·萨特(JeanPaulSartre,1905—1980),20世纪法国声誉最高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存在主义大师。1980年4月15日,萨特逝世于巴黎,终年75岁。法国各地都发来了唁电,全世界的舆论纷纷表示哀悼。19日萨特遗体下葬蒙巴那斯公墓时,数万群众自发地跟随灵车,为“20世纪人类的良心”送行,这是法国20世纪最盛大、最让公众感动的葬礼。当时的法国总统德斯坦对此发表谈话称:“我们这个时代陨落了一颗明亮的智慧之星。”萨冈在文章中写道:“有的时候,面对着‘该怎么做’、‘该怎么想’的问题,只有这个突然离去的人能够告诉我,我相信的只有他一个人。”仓促的诞生
萨特总是说:人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偶然。他并不是生来就具有某种固有本质,相反,人是通过选择和行动造就了他自身的本质。因而,人要对自己负完全的责任。
这要从他的家庭讲起。
1905年6月21日,萨特出生于巴黎,他的父亲让-巴蒂斯特是一位海军军官。他在瑟堡刚结识玛丽·施怀泽,就征服了她,随即结了婚。他在“匆匆忙忙”地让她生下了萨特之后,很快就因为肺炎去世了。萨特则是这场急匆匆的婚姻的产物。丧父给了小萨特怎样的影响?萨特在自传中这样回答:“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不知道。但我很赞同一位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的诊断‘我没有超我’。”所谓的“存在先于本质”就从这里开始。
父亲死了,他跟母亲一起生活在任德语教师的外祖父施怀泽家。施怀泽家族有着深厚的文化传统。外祖父的弟弟阿尔贝·施怀泽是神学家和哲学家,后来还在1952年获诺贝尔和平奖。外祖父自己并不信教,所以萨特不相信上帝,他多次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名言:“倘若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没有上帝,所以人注定是自由的。萨特早就认识到,人是要对自己的存在负完全的责任。
当年草率的婚姻造就了一个年轻的寡妇,萨特的母亲一直寡居在家,对萨特慈爱而温柔,所以萨特描述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时说,他把她当做大姐姐。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关系。萨特很爱自己的妈妈,他总是保护她。而且他也确实和妈妈一起遇到过一些成年男子的猥亵,他本能地厌恶,所以他终身讨厌成年男子。之所以和加缪产生震惊世界文坛的决裂,之所以领导着年轻人把戴高乐斗下了台,之所以痛恨资产阶级,也许情结就在抢走妈妈的男人身上。遗憾的是,妈妈最后嫁给了一个男人,而且理由居然是为萨特着想,难怪萨特认为婚姻是荒谬的,他实在不喜欢。更何况,对于一个重视存在胜过于任何人为添加的所谓“本质”的人而言,婚姻的确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甚至是累赘的人性枷锁。
外祖父有很多女人,她们往往给萨特以亲昵的爱抚。萨特从小就喜欢女人,有人说女人是他的鸦片。萨特3岁时,右眼因角膜翳引起斜视,继而失明,但他聪明异常,爱好读书,7岁时已能读拉伯雷、伏尔泰、雨果等人的作品。萨特曾开玩笑地说,他之所以渴望成名,就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诱惑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这个还在外公膝上就会编木偶戏以吸引女孩子的人,这个几岁就会写诗来缅怀自己小女朋友的人,这个才华横溢到老都风流韵事不断的人,一生等待的就是女性投过来的目光。
偶然的爱情
或许很难想象,一个独眼龙加面瘫且矮小的人竟然会有如此众多美丽并且有气质的女性追随,从童年的小女孩儿们,到大学的初恋若利维,然后是波伏瓦,再后来的查佐里奇姐妹·奥尔嘉和塔尼娅,玛蒂娜·布丹,埃芙莉娜·雷,多洛蕾斯·瓦内蒂,康克夫人,吕西尔,米歇尔……这些女人,哪一个不是貌美动人,哪一个不是气质出众?
也许这要归因于他的思想魅力。萨特从小就擅长用语言来打动女孩子的心。他是一个巨额的词语消费者。在萨特老到已经双目失明时,还有一位和他同月同日生,却比他年轻整整30岁的著名女作家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了一封给萨特的情书。信中深情地表露,她15岁时就爱上了萨特。这位女作家就是弗朗索瓦兹·萨冈,萨特非常珍惜萨冈的感情,和她相处温情脉脉。萨冈在回忆中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听他讲话。”萨特之所以受众多女性青睐,还因为他真正尊敬女人。想想,能够和女权运动先锋波伏瓦结成伴侣,萨特一定非常尊重女性。对于女人,他有惊人的决心、耐心和贴心。萨特在和波伏瓦的学生塔尼娅共谱爱曲之时,对她的姐姐奥尔嘉也一直很仰慕,为了得到她,他找尽一切机会和她相处,但同时又极尽绅士的风度和体贴。在一次旅行中,他为了不影响塔尼娅休息,让她安然入眠,竟一直躲在简陋的厕所里看书直到半夜。正是这种体贴和温柔最终征服了塔尼娅。说到底,萨特爱女人。
在法国的文艺界,风流无疑是众多大文豪的共性。萨特也不例外,他需要创作,创作需要灵感,灵感来自于爱情。而作为一个“没有超我”的人来说,拥有很多的女性无疑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其中有与他保持长期关系的,也有一些露水姻缘。在和波伏瓦相处两年后,他就在朋友家里和朋友的妻子一见如故,激情过后,他在自己的著作里还将这个女人比做月光来回忆,美其名曰“月亮情结”。的确,这些爱情美如月光,其中性的成分很少。即使是在性生活中,萨特也更喜欢爱抚而非交合,因为他需要的是温暖而美丽的爱情,需要女性给他感性的东西。
但是这种温暖和美丽的东西,绝不是我们的归宿。萨特提醒我们,不能指望在爱情里找到希望,而只能在寻找希望的路途上和真正的爱情不期而遇。
如果“他人即地狱”,那么爱情是什么?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并为他织就了一件美丽的外衣,一旦偶遇某个人,我们就急不可待地把外衣披在他身上,告诉自己说,我爱他。而什么是爱?人们并不清楚。
在上帝不存在以后,他人的目光就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神,评判着我们。每个人都在宣称要做自己,但是很少有人真正能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那么人到底在何种程度上是自由的呢?也许是物质束缚了我们,城市束缚了我们,但是不要痴心妄想回归田园,远离城市可能比城市本身更荒谬。因为无处可去,到处都有人,都有物,即使没有人没有物,还有人的思想。人和人之间就这样产生了爱恨情仇。也许我们尝试用漠视来解决,可是漠视的同时就已经在想了,所以这是一个无法挣脱的阴影。也许我们尝试仇恨这个世界,可是仇恨只能是最无能的表演,它意味着失败,因为没有失败,就不会有恨。如果我们在欲望中醉生梦死,那么人就彻底堕落成为物。种种假设如此残酷,我们却无法逃离,因为目光无处不在,“他人即地狱”。
我们能不能够在爱情中找寻一条自由的出路呢?在和他人的种种关系中,爱情无疑是最具有迷惑性的。萨特指出,爱情究其本质不过是一场错以为是。
如果一个人很爱另一个人,在乎他的看法和感受,甚至愿意为他放弃性命,那就意味着这个人舍弃了自我。或者一个人不愿舍弃自我,要求爱她的人要按照她的方法行事,这就是一种极不尊重的行为-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宠物。即使中立一点,也无法摆脱这两种可能。因为爱情具有占有性,人在热烈地爱着对方时,必然也要求对方爱自己。没有人希望自己对于爱人而言只是一个好人而已。在这里,占有和自由无疑成为一个悖论。
也许我们终于放弃了自由,终于自愿成为他人的客体,等待着他人对于自己的评价,这样的爱情就是:双方同时放弃了主动权,竭力地进行着一场撮合,相信应该没有冲突,相信世界应该美好。可是问题在于,它是一场彻底的自欺欺人。爱情就这样成了一场戏,从彼此的相互注视开始,也将在彼此的绝望中结束,演员一开始的上场就已经注定了必然要曲终人散的结局,这就是“偶然的爱情”。
萨特所经历的无数情事正是一次次这样的相聚和别离。从波伏瓦的女友到朋友的妻子或女伴,有几分姿色的,他都爱慕,甚至可以说是“逢场便做戏”,但是他尊重而不愿意猥亵和玩弄女性。他从不欺骗女性,而是不加隐瞒,如实以告。所以这些感情戏都是你情我愿而且认真投入的。萨特一生创作了大量戏剧,而他的大多数女人们都成为了剧中的女主角,不管是否分手,那些女人都愿意做他的学生,关系始终很好。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偶然爱情的本质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如果说漠视是自己的幻觉,仇恨是失败的无能表现,欲望是屈服于肉体的堕落,那么爱情就是一场自欺。赤裸裸的真相让我们不安,正如生活于暗处的眼睛乍见光明无所适从。在别人目光的逼视下,人类开始意识到束缚在自己自由上的枷锁,我们开始焦虑。
萨特说,人们对于外界境遇的害怕是恐惧,人们对于自身的怀疑和不安则是焦虑。这种焦虑,是人对人本身所散发出的所谓“非人性”的不适,是对自己无法面对明亮刺眼现实的害怕,是对自己无法抵御寂寞的恐慌。为了抵挡焦虑,人们开始产生一种错误信念,即“自欺”。当一个女子为了一个男人装扮着自己的时候,当她在并不十分渴盼的情况下就答应一次约会的时候,当她在抹去心头的不确定感而故作镇定的回答“我爱你”的时候,如果她冷静思考,她可以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可以自己把握自己的自由,可以明白自己的真实感觉,可是她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宁愿让错误的信念挡住自己的双眼。就好像鸵鸟在遇敌时,不去奔跑,而选择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以为只要眼不见,心就可以不烦。
在无法面对世间的寒冷时,我们常常就在爱情这里寻求安慰,并告慰自己说,至少我还有爱情可以栖身。我们死拽着爱情的薄纱蒙住自己的眼睛,蒙住理性,躲避对爱情本质的拷问,妄想以此来挡住现实的寂寞和寒冷。只可惜,这是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失败并非可以靠爱情来扳本儿,爱情绝对不是苟且偷生的避风港。
偶然的爱情,虽然不失其温暖美丽,但是它的温暖就像一碗热汤的关怀,不可能随身携带。它的美丽就像蝴蝶,无法指望它飞过沧海。第三者的目光会照亮它。也正因为如此,三角恋爱是永远不可能的。很多爱情,不过就是一场错以为是。人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一事实。只有承认了真正的人性,才能通过选择成就真正的本质。只有认清偶然爱情的实质,才能识别什么是必然的爱情。爱情并不仅仅是一种情感,而一定需要认知的参与。
萨特是一个浪漫主义者,需要温暖而美丽的感性。爱情的美丽和温暖,再多也不为过。他站在那里,渴望着笑容和春风,女人的目光刚好经过。虽然周旋于众多偶然的爱情当中,他却从没有迷惑。深刻的思想给了他方向,而强大的人格力量使他清楚享受爱情的责任。他终其一生,用自己的能力对这些偶然的爱情负责。也只有认清这些爱情的偶然本质,才能够避免堕落,才能够把握好人生的舵,才能够在人生的道路上邂逅必然的爱情。
必然的唯一
人不过是一个偶然,人生也许就是一面镜子,他只是借来欣赏,可是恰好看到了她的轮廓。1929年,在大中学校哲学教师的学衔会考备考期间,萨特遇见了“一生的女人”西蒙娜·德·波伏瓦,爱情的力量让他一鸣惊人,以口试第一名的成绩通过考试,而名列第二的,就是波伏瓦。就在那一年,注定他们的一生再也无法分开。
他称她为海狸,她叫他为海象,他们手挽手地漫步在巴黎,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快乐地生活着,只有他们能心灵相通,融为一体。
因为都不认同婚姻这一形式的“此地无银”,也因为萨特不喜欢当父亲,而波伏瓦是一个独立女性,也不要孩子。所以他们不结婚。萨特对波伏瓦提出了一个契约,他们不管是在一起,还是分离,都要全心全意地、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奉献给对方。他们相互关联,同时又各自独立。各自拥有体验偶然爱情的权利和自由。当然也不能容忍隐瞒的存在,彼此透明,一切都应该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
开始这一契约的期限只是两年,可是期满以后,他们经受住了生活的考验,在以后共同生活长达50年的时间里,他们自动地始终遵循着这个契约。在刚开始两地分居任教的时候,萨特曾经提出结婚的建议。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要求分派在一起,而波伏瓦轻松地拒绝了。因为她觉得这段日子萨特本来就很焦虑,如果再不自由地结婚,对萨特是一种伤害。而事实也证明他们可以经受分离的考验,萨特在信中写道:“我们之间尽管相距千里,心中仍充满田园诗般纯朴温柔的爱情。”萨特是个多配偶倾向的男人,一生都伴随着女人。可是对别的女人,他都称之以“你”,只有对波伏瓦,他总是称“您”。在萨特晚年,双眼全盲,英雄老朽,美人迟暮。此时波伏瓦仍尽心尽意地照料他,那时萨特的思想活动只有通过波伏瓦才能进行。萨特充满温情的叫波伏瓦“妻子”。临死前,萨特这个词语的巨人把最后一句话留给了波伏瓦,他说:“我非常爱您,我亲爱的小海狸。”就这样,他们终身不曾履行正式的结婚手续,终身住在不同的公寓,相互独立,却又终身相依。多年以来,他们只有一个晚上是在不和中分手的。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们从对方的言谈之中得到的乐趣丝毫未减。
萨特拥有无数女人,可是只有波伏瓦是唯一的,这是一种必然的爱情。波伏瓦之所以无可替代,是因为只有她才能真正理解萨特,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互相读懂对方,听懂对方。多年前,人们就称波伏瓦为“女萨特”(Satreuse)。这当然不仅仅因为波伏瓦的思想深度,也不仅仅因为波伏瓦的人格力量,更重要的是因为萨特的思想是和波伏瓦在一起产生的,她见证着萨特思考和写作的每一刻。他们互为对方手稿的第一读者,互相签发出版许可证,他们互为双方最有头脑的对话者、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直言不讳的批评者、代言人。在一起时,他们住在不同的公寓,每天见面,却仍有谈不完的话,在分离期间,他们几乎每日一信。他们都深深明白,他们本来即为一体。
萨特死后,波伏瓦在很长一段时间根本无法自拔,当她从沉痛中恢复过来,就开始整理有关萨特的一切,关于他们的谈话,关于萨特的回忆录,关于萨特的书信。她接手了《现代》杂志,萨特已经不在,波伏瓦则是萨特生命的延续,她是名副其实的女萨特。六年后,波伏瓦去世的日子与萨特辞世的那天仅一日之差。生前两人携手同行,死后也归于一块土地,所有的情人都无法取代他们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的灵魂是如此的契合,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思考中,他们都不存在放弃自己的主动权,互相撮合,因为她就是他,他们的人生观如此一致;他们俩也不存在用婚姻的名义占有对方,因为他们天生互相吸引——这就是必然的爱情。萨特说,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只能以其自身的力量和持续时间来维持,而不是靠任何其他东西来使其正式化。
奇怪的是,萨特一次又一次的艳遇,无疑是对忠贞的极大冲击,波伏瓦难道真的可以忍受吗?波伏瓦写出了《第二性》这本书,倡言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而是在社会中成长为女人。这种强烈的女权意识是不是对萨特不忠的愤怒控诉呢?让我们从思想的深处来了解这一对自由情侣。
萨特说,既然存在先于本质,那么所谓的人性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弗洛伊德认为“超我”是人们在社会中形成的道德规范,可是,社会的道德规范如何会成为“我”的一部分?本质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滥用的?它仅仅是对人性的描述吗?也许不是,如果人能够如此安分地停留在这个层面,也许世界上就会少了很多惶惑。可是,不是这样的,人们用语言来夸张地制造出了很多也许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这些东西虚构出了一个世界,一个虚无的世界。而人的存在竟然就是在两个世界之间漂浮徘徊。人与生活的这种分离,演员和背景的这种分离,这就是荒诞。
既然人所谓的本质其实是不存在的,能不能让我们关注人的存在本身?人们应该坦诚地面对自己真实的存在本身,人们应该对自己的存在和选择负全部的责任。存在主义,就是这样的一种人道主义。只有了解对方真正完整的人性,才能真正做到坦然面对,无私包容,才有资格说爱与不爱。
萨特毕生都在实践这种人道主义。他在同波伏瓦结识之初,就直言不讳地说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之间的爱情是一种真正的爱,但这不妨碍我们有时体验一下其他的偶然爱情。”波伏瓦虽然并不准备拥有“偶然爱情”,但她认同萨特的态度。在她看来,这种态度确实比所谓的男女性道德二元论合理得多。因为人就是人。这不仅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正因为如此,存在主义的爱情才如此壮丽。毫无疑问,波伏瓦和萨特完全地包容了对方的各种缺点,甚至包容了对方行为上的各种情感出轨。但是正因为这样,他们的爱情才得以长存,因为这才是真正地爱对方本身。
萨特成名后,在美国邂逅了美丽的女人多洛蕾斯,他们几乎是一见钟情。多洛蕾斯和萨特以往偶然爱情的对象相比,要智慧得多,还和萨特有相当的默契,他们一同出门,他想停下时,她也正想停下来;他想再走时,她也正打算动身。他们有一种“甚至包括生命节律的深层次的和谐”。这个女人几乎威胁到了波伏瓦无可替代的位置。可是多洛蕾斯不满足于和萨特的默契相处,她要萨特和她结婚,她要独享萨特,她无法接受萨特身边始终有众多女性的事实。换言之,她只是喜欢专属于她自己的那个萨特。萨特不接受这种自私的爱情和占有欲,终于逃回了法国,逃回到波伏瓦身边。
就在一次去朋友家的路上,波伏瓦问萨特:“坦白地说,我和多洛蕾斯谁对你更重要?”也许就像许多男人都必须面对的那样,萨特沉思了一会,却作了比许多男人都诚实的回答:“多洛蕾斯对我非常非常重要,但我要跟你相伴在一起。”因为波伏瓦是无可替代的。身体或者情感上的默契不足以构成真爱,只有认知上的心有灵犀才能够永恒。
萨特必然会守在波伏瓦身边,这并不是波伏瓦策划的偶然,而是一种必然,因为只有在波伏瓦身边,萨特才是萨特,而且也只有波伏瓦才能够接受真正的完整的萨特。波伏瓦写出了《第二性》绝非妒火中烧的偶然,而是一种必然,因为这种女权主义正和萨特对女性的尊重相融合。波伏瓦绝没有为萨特失去自我,而是跟萨特合而为一。她生来就是为他存在,而他也就是她存在的理由,或许爱情中的激情燃烧只是一种过程中的某种偶然,而他们两个人一生的携手同行,才是偶然中的必然。
萨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波伏瓦,甚至包括自己的狼狈和猥琐。这信任,就象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的信任,而波伏瓦也像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包容一样,包容了萨特的一切。对于偶然的爱情,萨特不过是像欣赏美丽的画,听优美的诗歌,喝温暖的汤,看灿烂的烟火,如果说这样的爱情是一场美丽的烟花,牵着手和他一起看的,则是波伏瓦。只有他们才能懂得彼此。他们分担生活中无法承受的重与轻,他们共享彼此之间所有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忠诚。可能风情给了别人,可是责任给了波伏瓦;可能笑容给了别人,可是宽容给了波伏瓦;可能思念给了别人,可是时间给了波伏瓦。他们根本不将世俗的忠贞观放在心上。而实际上,他们都非常清楚,自己是对方的唯一。
对于萨特,如果没有波伏瓦,可能温柔尚在,但孤独将永生。
理解、真诚和宽容
对于爱情,我们很难再问出什么了,因为萨特已经用他的一生来回答。
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扪心自问,自己的爱情是否能经受“真实”的考验。如果不理性地看清偶然爱情的本质,我们根本无法清醒地认识到现状,根本无法看到未来,更不可能享有必然的爱情。所以真正的爱情,一定是理性而沉静的。就像这对自由情侣,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相依相守一生,是契约吗?绝对不是。“不依靠任何外在力量”,这是他们最初就达成的共识。虽然他们的故事已经是一个神话,可是这并非他们的目的,他们没有想到要去构筑它,而是真诚而透明地生活着,追求着人性的自由和彼此的尊重,保持着内心的澄澈和宽容。誓言可能早已消失在风里,但是他们所创造的奇迹却永远在人们心中传颂,因为这是最真实的东西。我们在追问,为什么我的爱情是如此短暂,我要怎样来维系我的婚姻,我要怎样来经营我的爱情,也许在谈到“维系”和“经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失去了必然的爱情。
虚构出一个人来爱,其实很容易,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有着无数通俗的爱情,有着无数通俗的偶像。究竟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客观而清醒地认识到他人的优点和缺点,搞清楚所有的是是非非呢?
其实人活得太清楚并非好事。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因为,清醒也许也很容易,但是清醒之后仍然能够爱这个世界的人太少了。这需要非常强大的力量和激情。如果没有对这个世界的足够认识,那么根本没有资格谈爱。而如果心灵中没有足够的爱,那么清醒就意味着永生的荒芜和孤寂。
萨特在《恶心》一书中说:“不错,生命开始就是为了结束。它的意义来自它的死亡。每一时刻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引来后面的时刻。正是因为如此,人才要全心全意地珍惜每一时刻。”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他有一种长久的、深层的、基于绝对和真实之上的激情让他充满活力。正因为生命本身的方向就是向下的,所以我们要以向上的姿态生活。这就是所谓的“向死而在”。我们是那么的需要这种博爱和正义的强大力量,来给予我们勇气身处真实之中。
萨特很喜欢一首歌,在他的小说和给别人的书信中都再三提到:someofthesedays,youwillmissmehoney……这让我们想起那首《红豆》: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美丽短暂,激情短暂,誓言短暂,只有理解、真诚和包容才是永恒的爱。
笔者会经常想起舒婷的《致橡树》,会想起顾城,还会想起加缪,还会想起杜拉斯,还会想起俞伯牙与钟子期……最后我们会想到自己,或许曲高难免和寡,或许在尘世中知音难觅,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孤独。在孤独中,在某些时候,我们会想起萨特,想起这个仓促偶然而生,却拥有一个必然壮美葬礼的人;想起这个出乎意料的矮小半瞎,却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世纪的人;想起这个从未结婚,却拥有携手一生的自由情侣的人,这幸福是必然的。也许就像那爱他、爱这爱情的女人所言,有的时候,面对着“该怎么做”、“该怎么想”的问题,只有萨特能够告诉我们,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