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夏花般绚烂的性爱

灵魂是身体的监狱。

——福柯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哲学史上最疯狂且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毫无疑问,被誉为“20世纪最后一个哲学家”的福柯(MichelFoucault1926—1984)一定榜上有名。他对快乐的追求是如此大胆,终其一生都在追求极限试验,追求伟大的尼采式探索,而他的猝死又是如此绚烂,让整个法兰西为他默哀。1984年6月25日,58岁的福柯因艾滋病逝世。他的一生曾经有过自杀、吸毒、同性恋的体验和经历,甚至迷恋施虐—受虐,几乎尝试过所有疯狂的行径,然而对于监狱、疯癫、刑法、性欲,文化史上的边缘问题几乎都能在他的哲学里找到;另一方面,他又开创了许多新的研究方法。他的思想辐射力遍及哲学、文学、社会学、历史、政治、艺术、心理、法律。尽管死亡带走他的生命,但他的智慧所散发出的光芒却不会因此黯淡。他的一生提出了太多问题,又为世人留下太多的疑惑。那些哲学家们仿佛属于精神世界的生活,并不需要别人来理会他们的私生活。然而福柯仿如夏花般绚烂的一生却注定会有太多的人来关注这位谜一般的哲学家,以及他的生死爱欲。

悬崖上,蛋孵化的声音

对于世俗的标准来说,福柯是哲学史上的一朵奇葩。他的大胆狂放,他的桀骜不驯,他的纵欲体验的生活,都是源于他对于自身的探索和追求的渴望,甚至这就是他探索哲学路上的一种方法,一条途径。他出生于一个乡村家庭,原名保罗-米歇尔·福柯,他的父亲保罗是一个外科医生。由于父亲非常希望他将来从事外科工作,所以经常带他看一些残忍的外科手术。血腥的场面给年幼敏感的福柯很大的冲击,幼小的福柯非常讨厌父亲所强迫的一切,后来将他名字中的保罗舍弃以表示对他父亲行为的厌恶。他与父亲不和谐的关系持续了整个童年,家庭的压抑气氛以及与父亲僵持的关系,使得福柯的童年生活就仿佛一枚在悬崖之上孵着的蛋,摇摇欲坠随时会掉落一般。他中学时代成绩时好时坏,19岁时参加巴黎高师人学考试落第,重考后勉强通过。作为旁听生的他在高师求学的日子郁郁寡欢,他难于合群,孤独而自傲,曾经两度自杀。这时他已经患上抑郁症,性取向又和别人不同。这之后他接受了心理治疗,正因为如此,他对心理学非常感兴趣。因此他不但得到了哲学的教育,而且还得到了心理学的熏陶,他甚至参加了这门学科的临床实践,抑郁症也逐渐好转康复。这个时期的生活对于他学术上的成长非常重要,开始产生了对于性,以及由性发展出的性道德、性规范、性文化的独特思考。此时的福柯仿佛破壳而出站立在悬崖上的雏鸟,未曾预感到他要在法国文化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革命,而法国也尚未听见这个少年孵化的声音。

毕业后,他到法国克莱蒙费朗第一大学教哲学,之后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哲学系的学生,他今后的伴侣丹尼尔·德菲,两人维持了长达18年的恋情。后来只要他身在法国,就一直与德菲维持共同的生活。

“帕拉图式”的性

如果说“柏拉图式的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恋爱的话,那么福柯的生活就是极度追求销魂的纯粹性体验,借此来思索自己的困惑。在与恋人德菲相遇之前,福柯曾与一位作曲家有过短暂的恋情,这就是被福柯认为有着贝多芬似的才华的音乐家-让·巴拉凯。巴拉凯和福柯在一起的时候,两人过着狄俄尼索斯式的放纵生活-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是进行施虐—受虐狂式(SM)的交欢。除此之外,他们也在一起讨论他们共同感兴趣的同一性和形式的问题。当巴拉凯结束他们之间的恋情的时候,福柯已离开巴黎而远走瑞典了。在后来的5年里,他先是在乌普萨拉,然后在华沙,最后又去了法兰克福。按照他正在渐渐形成的哲学信念,福柯借着尼采和巴塔耶的精神,透过“色欲越界”和性行为,对体验的“消极性”进行一种危险的个人探索。正如福柯在去世前所说的,“历史的和批判的态度也应当是一种实验的态度”。

福柯对于性的研究起源于他对社会权力的重新思考,摒弃曾经被人们认为是权力工具的国家、军队、监狱。转而观察一直被我们所使用的话语。对福柯来说,“真理”是运用权力的结果,而人只不过是使用权力的工具。福柯认为,依靠一个真理系统建立的权力可以通过讨论、知识、历史等来被质疑,通过强调身体,贬低思考,或通过艺术创造也可以对这样的权力挑战。这就是福柯性体验的前提以及对于这个真理系统的挑战和质疑。

福柯在1976年完成了《性经验史》第一卷后,发现难以完成后几卷的写作,意识到他的体验出了问题,即在这个领域里没有真正实现他的极限体验。于是福柯抛开了原有的写作计划,来到了同性恋最疯狂的地方——美国加州旧金山的卡斯楚街进行极乐性爱体验。福柯热爱旧金山男同性恋生活作风的放纵,极为欣赏他们那种毫无羞耻感的乐天派性格。之后他曾多次回到这里,纵情于当地的同性恋场所,甚至为了追求极限体验尝试毒品。吸毒是达到极度快乐的媒介,而同性恋者在社会不予宽容的条件下往往追求更有刺激的快乐。同性恋、精神病、吸毒都被社会和“现代科学”视为“反常”、“变态”。同性恋者、吸毒者和精神病患者都是社会的边缘人,受到排斥。福柯的切身经历使他对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病学发生浓厚兴趣,乃至影响了他终生的学术志向。正如福柯所崇尚的尼采曾这样说过:“通向人们自己天堂的道路,总须穿过人们自己地狱里的肉欲。”当时的福柯处在一个性约束的时代,法国社会对于同性恋压力巨大,他为了尝试生存的艺术,便开始向世俗挑战这种限制。让福柯感到压抑的是,在当时的西方,性只是性的科学,并不像古希腊时期的性的直接而单纯,是性的艺术。这有违福柯所提倡的理解和发现自我。由此,他提出了对当时社会影响巨大的社会建构主义理论。他颠覆性地指出,性并不是一种独立于外界条件的观念,而是文化建构的结果,而这种建构会随着时代和社会的改变而不同。

福柯在创作《性经验史》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关注性话语和技术如何生产出各种性行为和性身份类别,以及人们所制订并维护的一些针对性状态的规范和标准,就是性道德。性状态是在特定的社会和历史环境中建构的。而这一切也是他对于自我的关注。就像得到福柯正面评价的施虐—受虐癖,他认为这是一种能够制造愉悦而非支配形式的游戏,而这对于当时的社会道德来说却是变态的。福柯相信,我们现在所说的同性恋和异性恋,只是被历史和文化创造出来的,而不是由生理和心理上的自然属性决定的。他认为同性恋是受环境的影响而产生的,强调外界与文化的作用,而否定了人之内心的首要感受。或许,福柯终生与之抗争的不只是压抑的时代文化,更有他对于自身的认同和接受。

禁忌的同性爱

在和德菲相遇之前,福柯与作曲家巴拉凯的相恋是他的辩证宇宙打开的第一道裂缝。在认同了自己对于同性的爱恋之后,福柯开始了大胆的对于同性爱的尝试以及对性本身的思考。

对于爱情和婚姻,福柯还是充满向往的。可是在对同性恋巨大的社会压力下,与同性恋人在一起生活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别说婚姻了。福柯曾经感叹,只要男人和男人的婚姻不被承认,就谈不上什么文明。福柯认为,同性恋在18世纪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其中一个原因是基于这样的观点:一个人如果有了孩子,再去做其他什么事的话就无关紧要了。到了19世纪,性行为作为个体自我象征,开始变成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是一种

新的东西。在19世纪以前,那些被禁止的行为,尽管受到严厉的限制,却总是被视为某种过分和多余的举动,即所谓“放荡无度”。同性恋仅仅被看做是过量的自然行为,一种失控了的本能。如今性当然已不再是生活中的唯一秘密了,因为人们至少能表露他们一般的性取向,而不必因此羞愧或是受到谴责。但是人们仍然认为,性的欲望揭示了他们深层的本质。性不再是秘密,但仍是一种征候,一种对我们的个性秘密的表白。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福柯更倾心于性的约束对于权利的影响以及社会中性道德的研究。其中最发人深省的思考就是,在每个历史阶段中,世界上总有一定的被看做是真理的条件。从学术问题到社会道德皆是如此。就像福柯所赞许的古希腊社会中的少年爱的美好,同样不被当时的西方社会接纳。对于现代的科学或者伦理,也只是阶段性的真理。知识的组合越来越成为那种具有确保自我认同的思想系统了,而这就是福柯所想改变的学术上的话语霸权以及社会结构中的性约束。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个世界,权力游戏,真理游戏,这些本身就是危险的,但情况就是如此,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世界。有谁会害怕艾滋病?或许明天可能会被汽车撞倒,甚至过马路都是危险的,所以福柯并不拒绝与一个男人的性爱的快乐。福柯既不相信存在着一个我们必须极力认识的基本假设,也不相信存在任何规范的原则,更不承认发现它们就可以达到永恒的真理。这样的信念支持着他对于道德约束的挑战,包括对于自己同性恋的承认和认同。

对福柯而言,一部分的性是和爱联结的,尽管这可能不是纯粹的爱,而是一种爱欲,正如福柯热爱旧金山男同性恋的开放性。当他沉醉于极乐性爱体验时,他认识到只有以自己的身体来试验,这才是对古希腊人最好的回报(古希腊人崇尚少年爱),否则就是虚伪。他宣称,为爱少年而死,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在追求性体验的时候,福柯可能也会在其中感到爱的存在吧?他终身的伴侣德菲的政治热情对福柯的经历和思想也产生过巨大影响,对于这样炽热的爱,他曾说,在18年里,我一直生活在对某人的激情之中,在某些时候,这种激情带有爱情的形式,但事实上,我们俩一直处于激情之中。在独特的爱情生活中,福柯并不停止他关于性以及同性恋行为的思考。他认为同性恋性行为是可以被超越的,从而成为文化的创造力。因为作为生活的一部分,仅仅被允许和同性做爱并不够,与同性做爱牵涉到一系列的价值观念,这不仅是把与同性做爱融入先有的文化中,而是通过同性做爱创造文化。他对爱和性的论述是以文化为基础的,而对于文化的探究又给了他对性爱的新认识,这就是福柯独特的爱情观以及他独特的爱情生活。

福柯的爱不同于世俗的“真理”般的异性恋的爱情,它却正像一种长在水中的树一样,以一种奇特的姿态不同于生长在泥土中的同类,矗立着。各种各样的生命以它们独有的方式存在于各处,独特不代表不合理,更不是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每一种形态都有它存在的权利和理由,不管它是否能演绎出一段生命的精彩,至少它的存在就给世界增添了一种不同和一抹惊艳。正如每一种树都是自然的造化,它们并不为讨得人们的赞美而活,它们自有存在的理由。

生如夏花

福柯终其一生都在反抗权力,从话语权力到对性状态压抑的反抗。在他看来,芸芸众生就像驯服的肉体,被塑造成了权力运作的对象,被纳入到权力关系的网络中,被权力话语所统治。福柯这种对社会关系的反抗性和批判性的态度,就仿佛他早年对于父亲权力的反抗,童年过于压抑的他,借着他的思考,想要挣脱一切束缚他逼迫他的事物,包括父亲的统治和社会的压力。他的极乐性体验的放纵式的生活更是对于社会道德的挑战和反抗。福柯在旧金山的同性恋社群的活动,尤其在施虐癖与受虐癖社群中的活动使他染上了艾滋病。1984年福柯死于艾滋病的并发症。福柯死后不久,德菲建立了法国第一个全国预防艾滋病组织。福柯的一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斯人已逝,更无再相见,悄然清泪湿,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