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年前,巴西城市桑托斯的热病沼泽地附近建起了一个变电站。当技术人员接通电流时,数以百万计的携带着黄热病病毒的蚊子朝电站飞来,并被烤死在热得烫手的机器上。变电站的工作人员不得不用推土机来不停地清理那些成堆的死蚊子。但是,多到遮天蔽日的数不清的蚊子还是持续不断地飞来,飞向必然的死亡。
在飞行途中,这种蚊子中的雌蚊发出振动频率在每秒500~550次的嗡嗡声。在交配季节,雄蚊会朝这种嗡嗡声飞去。它们会对任何发出这种声音的东西做出反应,就像那个东西是它们的某个雌性同类一样。它们的反应是本能的,在它们出生之前,这种行为程序就已经在它们的遗传物质中编排好了。
那个新变电站中的变压器所发出的声音恰好就是埃及伊蚊的雌蚊所发出的声音。那些雄蚊将这个巨大的技术设备当成了一只巨大的超级雌蚊并像那些被塞壬的歌声所诱惑的水手一样被诱入了死亡的陷阱。
人类的技术已经将这个世界改变了如此大的程度,以至于这种蚊子的自然本能会将它们引向巨大的灾难。而蚊子并非唯一遭受人类的技术进步所带来的苦难的动物。
加拿大马鹿是欧洲马鹿的一种更大也更壮观的近亲物种,原产于北美。在繁殖季节,加拿大马鹿中的成年雄鹿并不像欧洲红鹿中的成年雄鹿那样断断续续地叫,而是发出连续持久的汽笛般的声音。
有一天,加拿大中南部温尼伯湖西面的铁路上出现了一种新型电力火车头。碰巧的是,这种新火车头所发出的汽笛声正好与雄马鹿发出的声音非常相似。以前,蒸汽火车头发出的低沉的嘟嘟声总是会将马鹿赶到远离火车的地方;但现在,那些成年雄鹿却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攻击起这种新型火车头来。这种巨大的机器显然不是那种试图抢走它们的“后宫佳丽”的竞争对手,但光那汽笛声就已足以使那些成年雄鹿的其他官能都失去作用了。它们所能看到的所有的东西就是这样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去赶走的敌人形象。那里的马鹿持续不断地被火车撞死。直到后来那条铁路上的火车安上了声音比较低沉的汽笛,这种悲剧才告结束。
俗话说:神欲灭一物,必先使其盲。动物与人类都被赋予了迫使其按某种方式行事却不顾行为后果的本能。那些埃及伊蚊就是被它们在本能上会产生感应的、关于何为配偶的感觉印象弄得失去了判断力,而那些马鹿则被关于何为敌人的感觉印象弄晕了头。由此可见,有时,本能会将生物引向毁灭。
不过,为了避免现实与本能之间的危险的冲突,大自然经常进行使某个动物能核实朋友或敌人的身份的“审核试验”。灰蝶就是一种能够“检验”其配偶或伙伴的身份的动物。
我们注意到:夜行的雄皇蛾会朝着雌皇蛾发出的香味的方向追赶。雄灰蝶是白天出行的。它会在一根树枝或一株蓟草上等着,直到看到一只雌灰蝶飞过。它会追赶任何(1)大的(2)黑色的(3)附近的(4)有翅在扇动的东西。当然,许多种蝴蝶都符合这里所描述的这些特征。就这点而论,蚱蜢、蜻蜓、小鸟、落叶,甚至灰蝶自己的影子也都符合这些特征。雄灰蝶会追赶所有这些与雌灰蝶相似的东西或它们的仿拟物。不过,它会让某个假定的雌蝶接受三种附加测试。
第一种测试:它所追赶的物体的行为是否像雌灰蝶?雌灰蝶会飞升在空中,游戏性地与雄灰蝶一起盘旋好一会儿,而后才往下落。如果那个不明飞行物并不如此行事,那么,那只雄蝶就会返回它的岗位,继续等待雌蝶飞过。
第二种测试是一种仪式性舞蹈。如果那雄蝶所追赶的雌蝶愿意与它一起降落在一根树枝上,那么,那雄蝶就会在正好与雌蝶相对的地方停下来。雄蝶会面对着雌蝶,将背上的折叠着的翅膀反复地上下舞动起来。与此同时,它将自己的触须向两侧伸展开来,并让触须在空中做圆周运动。而后,它张开翅膀,将那雌蝶的触须压在自己的双翅之间,用自己翅膀上有着看起来像眼睛的明亮图案的那个部分反复地摩擦着它们。最后,它会以一个鞠躬结束自己的表演。
雄蝶翅膀上的眼状斑点含有对雌蝶有催情作用的芬芳物质,在它的作用下,雌蝶就愿意交配了。对人类来说,那种香味闻起来像烟草的气味。如果一个科学家用手指将雄灰蝶翅膀上的芳香物质擦掉,那么,那雌蝶就不会对那种仪式性舞蹈有反应了。一只没有香味或没有这种蝶所特有的香味的雄蝶会被雌蝶拒绝。这种香味构成了雄灰蝶对雌灰蝶的第三种“识别测试”。只有通过了这三种测试,那两只灰蝶才会交配。
荷兰动物行为学家尼古拉斯·廷伯根(NikolaasTinbergen)就是凭着他对灰蝶的这三种测试的研究(与康拉德·洛伦茨和卡尔·冯·弗里希一起)获得了197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因此,科学界认为这种审核性测试行为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现象。灰蝶的行为告诉我们:为了保证动物不会对作用于本能的信号产生误解,自然界已经建立了附加的审核机制。
尽管如此,误解还是会发生,因为无论自然界还是人都能设计出各种仿拟物或相似者出来。例如,有一种肉食性萤火虫会模仿别种萤火虫的闪灯模式,从而捉住猎物。这样,猎食者就可发送一种被猎食者会对之产生感应的信号,并在其落入陷阱时把它吃掉。此外,一种弱势的动物也会模仿某种更危险的动物,从而吓跑天敌。不会伤人的大黄蜂蛾长得与大黄蜂如此相像,以至于从来没有鸟会试图去吃它们。
灰蝶
动物们会通过测试来确保自己没有被模仿物所欺骗。基于同样的道理,通过检验自己的观念是否符合实际从而确认自己未被自己的本能所欺骗,人类也可努力去更符合实际地理解他人。首先,我们应该谨防有些人故意构造歪曲他人或他群形象,因为这种形象会使那些被其歪曲者显得像是我们的敌人。这种被歪曲了的形象有时是会导致种族灭绝的。
我们已经注意到那些眼状斑点——那些灰蝶翅膀上的眼睛“图像”——部位含有一种有催情作用的芳香物质。但这种拟眼其实还有另一种功能。这种拟眼通常是不会被看到的,因为当蝴蝶在空中飞时,那些拟眼不过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而当蝴蝶停下来休息时,它通常都是将翅膀折叠起来的。然而,如果一只鸟侦察到一只蝴蝶静静地停在一根树枝上并飞下去想吃它,那么,蝴蝶就会立即张开它的翅膀。当那只鸟看到两只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时,它就会大吃一惊。因为对鸟来说,那对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猫或貂鼠之类天敌的眼睛。这样,那个原本可能被伤害的蝴蝶就骗得自己的天敌相信,它自己也受到一个强敌的威胁了。这时,那只受到惊吓的鸟就会飞走,留下那只蝴蝶安然无恙地继续待在那里。
当一只知更鸟看到红色时,它的确是会“分外眼红”,就是说,它总是将那块红色理解成一个自己的同类竞争对手的红色胸脯。由此,一只知更鸟会去攻击一束被漆成红色的无生命的羽毛。同样,一只蓝松鸦会去凶猛地啄一束蓝色的羽毛。因为,当一只蓝松鸦看到蓝色时,它也会“分外眼红”。
在交配季节,雄刺鱼会攻击其辖区中任何一个像它们一样有着红色下腹部的东西。如果我们将一个台球或一片木头的下部漆成红色,那么,刺鱼就会去攻击它。廷伯根家的窗台上有只养刺鱼的鱼缸,每当屋外的街上有红色小汽车开过时,那鱼缸里的刺鱼就会摆出一副攻击姿态。
许多动物的寿命都很短暂,以至于它们还没来得及知道它们的敌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时,危险就已经降临了。如果一只鸟只能从经验中学会一只猫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那么,在那一课学完之前,或许它就已经被猫吃掉了。由此,为了生存,大多数动物必须天生就有关于什么形状的东西会给它们带来危险的知识。许多动物的神经系统尚未复杂到足以记录敌人的形状的所有细节。所以,它们只能对在轮廓上与天敌或同类的形状有些相像的某些抽象符号起反应。
右边的大黄蜂蛾是一种不会伤人的蛾。许多肉食动物都被其与大黄蜂相像的外表所欺骗,因而不敢吃它。换句话说,它们被它们自己的敌害图式欺骗了。
围栏蜥蜴是一种原产于墨西哥和美国的蜥蜴。当这种蜥蜴中的雄性准备战斗时,它们会给自己化上战争妆——体侧会出现蓝色条纹。有一天,一个动物学家将一只围栏蜥蜴的“后宫佳丽”中它特别宠爱的一个转移了出来,并在这只雌蜥蜴的腹部用油漆描上了蓝色条纹。统治那个后宫的“帕夏”立即就对那个妻子进行攻击并将后者赶跑了。而后,这位“帕夏”开始热切地向领地上的一位雄性求爱——那雄蜥蜴被那个动物学家漆上了灰色。
不幸的是,那只灰色的闯入者立即对它进行了攻击,闯入者用嘴咬它并用尾巴抽打它。那个帕夏无力还手。而且,那只灰色雄蜥蜴咬得越是凶猛,它就越是不顾一切地向它求爱。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动物学家将它从打架现场转移掉,那么,闯入者很可能会把对方杀死。
看来,那种能触发动物的本能反应的信号比现实更具有影响力。
即使是无生命的物体也能充当引发爱慕之情的信号和表示危险的信号。例如,树蛇和在树上猎食的肉食性哺乳动物们会对伸展到水面上的树枝感到本能的害怕。当然,它们不是自觉地意识到在水面上方猎食会掉到水里。其实,当它们看到在自己的下方有一个平坦、明亮的广阔区域时,它们会本能地害怕,并会立即撤出那个让它们觉得危险的区域。
对织巢鸟来说,“在我下方的平坦、明亮的广阔区域”这一信号就具有不同的意义了。这一信号不仅不会使它们害怕,反而会给它们一种安全感。因此,织巢鸟们喜欢将聚居区筑在伸展到河面上的树枝上。尽管它们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在这样的地方,它们的巢会因为远离肉食动物而几乎百分之百是安全的。
织巢鸟还会将巢筑在大路的上方,因为就像河面一样,大路也是符合“在我下方的平坦、明亮的广阔区域”这一信号特征的。肉食动物也会被那条仿拟的河所欺骗,从而让那些鸟能平安地在那里栖息。
近年来,一些动物学家开始谈论“敌害图式”。实际上,每一种动物都天生具有几乎与它在现实中所有的敌害种类一样多的图式。
例如,斑姬鹟就有猫头鹰、伯劳鸟、南美秃鹰与猫等天敌。这些天敌之间长得并不很相像。然而,在斑姬鹟生活的同一区域内,尽管有约50种鸟和哺乳动物与斑姬鹟的天敌们长得很像,但它们并不会伤害这种小鸟。是不是仅仅因为画眉鸟长得与红背伯劳有点像,斑姬鹟就必须一见到画眉鸟就逃呢?
有两种信号使斑姬鹟能够识别红背伯劳:(1)从伯劳的耳朵一直伸展到它的眼睛和前额的黑色条纹;(2)它的通常体色——浅灰色脑袋、喉部与胸部以及深棕色翅膀和尾巴。
如果它看到一个只具有这两种特征之一的木制模型,那么,斑姬鹟是不会害怕的。但当它看到同时具有这两种特征的木制鸟模型时,它就会害怕了。
幸运的是,这两种关键信号之一的单独存在并不会使斑姬鹟惊慌。如果那样的话,那么,斑姬鹟需要担惊受怕的时间就太多了。例如,它会害怕具有与红背伯劳一样的体形和体色的画眉鸟,害怕像红背伯劳一样前额上有黑色条纹的环颈鸻。
当斑姬鹟碰上猫头鹰时,一套与上述信号不同的信号就会对它发出警告:(1)一种长着色彩由浅到深的羽毛的圆胖直立的体形;(2)看上去真实的羽毛(一只雕刻出来并被描色的木头鹰是不会使斑姬鹟害怕的,但一只内部用填充物撑起来的羽毛逼真的玩具鹰会吓到它);(3)对称排列的双眼(斑姬鹟是不会去理睬一只掉了一只眼睛的填充玩具鹰的)。
同样,警告斑姬鹟防范鹰、秃鹰、貂和猫这些敌害的信号也是各不相同的。
一种动物的天敌越多,其“天敌认知系统”也就肯定越复杂;而这一系统越复杂,这种动物也就越容易犯错误或被天敌的仿拟物或相似者所欺骗。天敌特征的复杂性超出一定程度后,单靠本能是不能给动物提供足够的、使之免受天敌伤害的保护的。就这一点而言,那种动物就必须在实际生活中学习认识其天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已经注意到:如果一只鸟只能从它自己的经验中了解一只猫是不是它的敌人,那么,它很可能活不过这一课结束的时候。因此,要学习,那只鸟也得有其他的鸟来教它:猫是危险的东西。
红背伯劳是伯劳家族中的一个成员。图中,这只红背伯劳借助一根刺将一只甲虫钉在了荆枝上。这种鸟还会捕捉并吃小蜥蜴、小老鼠及一些像斑姬鹟这样的较小的鸟。
当鸣禽瞥见一棵树上的树枝间有一只鸣角鸮(一种猫头鹰)时,它们就开始具有责骂意味地叫起来。而后,同一区域中的所有鸣禽就会拍着翅膀飞到那只猫头鹰的周围并一起加入那表达愤恨之情的大合唱。这种行为具有两种功能:一是赶走那只已经无法抵挡这样疾风暴雨式的辱骂的猫头鹰;二是教育年幼的鸟儿们,鸣角鸮是某种可怕的东西。鸟儿们对猫头鹰天生就具有一种不明确的、本能的害怕。较年长的鸟的这种行为强化了这种害怕,并在年幼的鸟儿们头脑中建立起了一个关于天敌的现实印象。
牛与猪对狼和狗、梅鲷对海鳗、狒狒对蛇、青潘猿对花豹等也会做出具有同样敌意的回应。
动物与人类的仇恨心理是一样的。仇恨是一种被同种其他成员所触发的本能。集体仇恨具有教育作用,借此,动物可学会认识自己的敌害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的。
与集体仇恨一样,集体逃跑也具有教导年幼者们认识自己的敌害的作用。驯鹿对不同种类的狗的叫声的反应是不同的。如果已很熟悉某种狗,那么,它们就不会去理睬那只狗的吠叫,并继续自顾自地安静吃草。然而,如果有一群不熟悉的雪橇犬从旁边经过,那么,它们就会逃跑。
实际的经验可教会一只动物认识到某种它绝不可能凭本能知道的东西:如何区分“善良的”与“邪恶的”。
1913年,德国西部艾弗尔地区的一个农村男孩在路上发现一只受了伤的寒鸦并把它捡了起来。他想带它回家并护理直到它康复。然而,其他的寒鸦却误解了他的动机,它们群集在它们的仇敌周围并对他高声尖叫。在男孩此后的生命过程中,他就被那些寒鸦打上了“他是我们寒鸦的仇敌”的烙印。每当那些鸟看到他在田野中时,它们总是群集在他周围,并对着他责骂与尖叫。60年后,那些幼鸟还在被教导去恨他。
与其他动物一样,人类也会对本能的“敌人图式”起反应。西方电影与侦探小说显示:人会本能地不信任一切看起来黑暗、陌生、危险、肮脏、低级、野蛮或者骗人的东西。那些制片者充分利用了我们对某些类型的信号的本能反应来为自己谋利。而那些观众无论是美国人、日本人、因纽特人、欧洲人还是来自丛林的非洲人,立即就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坏蛋”,即使那个反派角色还没有开始做坏事。
而且,与其他动物一样,人也会对他们相信是敌人的形象的东西起情感反应。而后,为了证明他们对之所抱的感情是正当的,他们会热衷于表达集体仇恨,并一起与共同的敌人作战。恐惧与嫉妒的情感为他们的仇恨提供着养分。政府、报刊、电台与电视都会广做旨在强化人们对敌人的仇恨的宣传。作家以及其他宣传工作者也会在构建敌人图式方面出上一份力。这种图式基本上与纳粹党徒攻击犹太人,或白人攻击黑人,或爱尔兰新教徒攻击天主教徒,或执政当局攻击政治活动家时所构造的敌人图式是一样的。敌人总是被描绘成危险而低劣的。人们会从言论到行动对这种敌人图式逐步做出回应。他们开始对被他们看作敌人的别的人类群体实行灭绝,就好像他们所杀的是某种昆虫似的。与此同时,那些构造了这种敌人图式的人则会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似乎这种恐怖行径与他们自己的言论无关。
与这种群众性的歇斯底里发作做斗争的唯一方法就是更充分、更深入地理解敌人图式是怎样影响人的心灵中的无意识领域及其活动的。我们的本能会使我们成为那些蛊惑人心的煽动者的掌上玩物。人类总是有一种优越感,总是倾向于认为自己要比攻击鸣着汽笛的火车头的加拿大马鹿、啄着一束红色羽毛的知更鸟高明一些。但人类其实与任何其他动物一样容易被自己的本能所欺骗。我们人不会对像一声汽笛或一种颜色这样简单的信号起本能性攻击反应。但我们人却会对用言辞描绘出来的某种敌人的黑白肖像起反应。我们发现自己很快就会相信事物,仅仅因为我们想要相信它们。由此,对我们的本能反应,我们必须保持警惕。
我经常谈到本能、反射性动作及本能性反应。那么,到底何为本能与反射,它们在动物的求爱与交配活动中又起着什么作用呢?为了搞清楚这些术语的含义,接下来,我将用两章的篇幅来专门讨论反射与本能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