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能,行为背后的原动力——什么是本能

当一个人觉得饿时,他会走进食品杂货店,买些食物带回家,烹制一下,然后吃掉。他不会为了好玩而买食物,而后扔掉它们。

然而,猫却常常会“只是为了好玩”而非因为饥饿而猎食。如果它们不会享受捕猎本身的乐趣、不会为捕猎而捕猎,那么,它们就无法活下来。猫所具有的聪明不足以让它做出这样的推断:如果饿了,它就得跑到并坐在一个老鼠洞旁,坐在那里等着,直到有老鼠跑出来,以便把它杀了并吃了。与根据理性判断行事不同的是,猫享受捕鼠过程中的每一步并为每一步活动本身的乐趣而活动,而不管它们与整个活动的最终目的的关系。猫的行为常常只是假装埋伏与悄悄跟踪猎物。它会坐着看空空的浴缸里的排水管,当它这样做时,它并不指望管道里会冒出一只老鼠,而只是享受埋伏着等待猎物这种日常游戏的乐趣。此外,猫还会享受捕获各种东西的乐趣,即使捕获的只是一个线团、一块破布或另一只猫的尾巴。

四种各自独立的本能在推动着一只猫去跟踪、捕捉、杀害并吃掉它的猎物。在这些本能中,有些本能强一些,有些本能弱一些。为了搞清楚哪种本能最弱也即最快得到满足,动物学家保罗·莱豪森(PaulLeyhausen)定时连续地向一群猫供应活老鼠。那些猫最早停止的活动是吃老鼠。但即使在身体已不再饥饿后,它们还是继续杀死那些老鼠。接着,它们会厌烦杀戮,但仍然在继续跟踪与捕捉那些老鼠。终于,它们逐渐失去了捕捉的兴趣。它们最后放弃的则是跟踪。

猫的各种本能之间的这一层次结构使猫得以有效地发挥各种功能的作用。猫先得长时间地跟踪猎物,而后才会有机会捕捉它。由此,猫的跟踪本能必须强于捕捉本能。此外,由于被捉住的老鼠容易逃跑,因而,猫得更热心于捕捉而非杀戮。同理,由于猫可能会被从猎物身边赶走,因而,猫的杀戮本能就必须比吞食本能更强。

值得顺便一提的是,即使在肉食动物中,杀戮本能也并不像许多人所设想的那么强,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猫的本能的层次结构可以解释它们对待自己的猎物时表面上的残酷性。一只刚吃完饭的家猫应该已经不饿了,但它的跟踪、捕捉与杀戮的欲望并没有得到满足。因此,一离开食物盘,它就会直奔地下室去捕鼠,在找到老鼠后,它会先把老鼠玩弄一通,然后才杀死它并把它丢弃在地上。猫并不在乎自己所玩弄的是老鼠还是线团。它的行为并不是虐待狂式的或残酷的,因为它并没有关于自己的受害者所承受的折磨的概念。只有人才能够欣赏对另一个生命的折磨。猫只不过是喜欢玩自得其乐的游戏而已。

在猫的四种独立自主的本能——跟踪、捕捉、杀戮与吞食——中,每一种本能所发挥的作用都只是到这种动物所处的环境所需要的程度。通常,野生丛林中的猫并不会玩弄它们的猎物。

猫的行为显示出了通常情况下本能行为的下述事实:

1﹒许多人单用一种本能——解除饥饿的本能——来解释猫的行为,但这种解释是错误的,是由实际上,本能的行为模式往往是由一些互不相关的本能分别推动的,是由一系列个别、独立的行为组成的。例如,“性本能”表现为一系列互不相关的行为:寻找性伙伴、识别性伙伴、对攻击与逃跑本能的克服、两个性伙伴交配准备状态的同步化,以及实际的交配行为。

2﹒本能行为根本不同于反射行为。我们可能会说本能是反射的一种更高级的形式。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将动物与人的所有行为都解释成是由条件反射引起的。然而,有时,他们会犯将本能与反射混为一谈的错误。

我们已经注意到:每一种反射都是以一种相对简单的神经机制为基础的。反射弧的组成是:感受器、传入神经、接受传送过来的神经冲动的中枢神经、接受调节神经细胞传送过来的神经冲动并给腺体与肌肉下达如何行动的指令的传出神经。就如同机器人的行为一样,反射行为是无意识的。

当行为涉及某种本能时,发生在中枢神经系统中的信号处理过程就要比反射更为复杂了。就像咖啡、安眠药、麻醉药及其他影响脑活动的药物一样,激素会影响调节神经细胞——增强、抑制、改变它们对刺激的反应。

神经细胞之间互相传递神经冲动的区域叫神经突触。激素A会加速某一组神经突触之间的神经信号的传递,抑制另一组神经突触之间的神经信号的传递,而对第三组则可能完全不起作用。激素B则会对别的神经突触产生同样的效应。

激素是在体内制造并储存的。有时,激素供应会处于匮乏状态,这时,就需要花时间来重新制造激素并增补其储备了。这意味着:与反射不同的是,本能行为是可变的。某个动物服从某种本能的倾向,会随着影响着神经系统的激素在某个特定时刻的数量多少而变化。

本能论的基本点是:一个动物个体是否准备好了服从某种本能,部分地依赖于“动机”,即驱使动物以某种确定的方式行动的某种内在的压力或驱力。反射是瞬间发生并绕过自觉的意识领域的。不过,在实施某种本能行为前,我们能自觉地感受到那种要这样做的冲动。当一种冲动变得可以被意识到时,我们就可能体验到一种本能与理性之间的冲突。通常,理性会成为本能的工具。由于我们都抱着我们是自己的生物本能的主人而非它们的奴隶的幻想,至今,我们对自己的本能仍然所知甚少。

本能行为是一种源自某种关于内在必然性的感觉或内迫感的行为。

当一只喜欢打猎的猫连续数周温顺地吃着食物盘中的食物并连一只老鼠都不去捕时,它的捕捉猎物的驱力就会逐步增强并变得非常强大。不久,这一驱力就会变得如此强大以至于那只猫会用任何东西——线团、苍蝇或自己的影子——来作为老鼠的替代物并去捕捉它们。最终,这种内发的驱力会变得如此急迫,以至于无须外在刺激也能引发这种本能。到了这一步,那只猫就会跟踪起某个看不见的猎物来。

由此,一个人或动物未进行某种本能行为的时间越长,推动着这种行为的内驱力也就变得越强。而内驱力越强,最终引发相应行为所需的刺激强度的阈值也就越低。

本能行为得以出现的第一步是刺激的接收,即感官对某种能引发行为的东西的觉察。在感官接收的许多印象中,只有少数会沿着神经通路被传到脑中的“行动中心”。这些印象相当于专门用来引发某种特定本能的符号性信号。有时,感官本身会“过滤掉”不相干的信号。例如,传播黄热病的雄埃及伊蚊的“耳朵”根本就听不到高于或低于它的雌性同类所发出的嗡嗡声的音调的声音。

雄皇蛾的触须能闻到许多种香味,但只有少数特定的感觉细胞会对雌蛾所发出的具有性诱惑力的香味起反应。当这些细胞接收到恰当的信号时,雄蛾的神经就会将这种信号直接传递给神经核,这时,神经核就会迫使那只雄蛾朝香味所在的方向飞去。

埃及伊蚊与皇蛾到底是服从反射还是本能,这一点是有争议的。不过,毫无疑问,银鸥是依本能而行的。当某只银鸥要选择一个配偶时,它的脑就会过滤掉那些它对之“无动于衷”的信号。只有当银鸥看到自己的潜在配偶的眼睛和眼圈的颜色都对时,它才会着手进行下一步——实际的求爱活动。

因此,就像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刺激必须与神经系统相适应才能引起相应的本能行为。刺激所必须适应的“锁”或神经机制叫作先天释放机制,而作为“钥匙”的信号则叫作适配刺激。

在人类中,热敏型的人的面部特征就是会让冷敏型的人觉得有吸引力的先天释放机制的适配刺激。

先天释放机制并非决定动物是否进入服从某种本能的准备状态的唯一决定因素。动物们的刺激阈值,即引发本能所需的刺激的最低强度是在不断地变化的。例如,当一条鲨鱼刚开始攻击一群鲭鱼时,它运动得既慢又平静。但在它已吞食了最初的受害者且海水已因鲭鱼血而变红时,鲨鱼的刺激阈值就比较低了,这时,它就会开始一场肆无忌惮的屠杀。

由此,当一只动物再三受到能使其表现出某种本能行为的刺激时,它的刺激阈值就会变得低一些,相应地,触发这种行为所需的适配刺激的强度也就可以较弱一点。如果一只动物因再三做出某种行为而变得能比以前更轻松自如地做出这种行为了,那么,我们就说它已被敏化了,或者说变得更敏感了。

如果一种本能行为已经很久没有表现出来了,那么,这种本能就会衰退。当猫变肥并变懒时,它们就会不再对追逐老鼠感兴趣。此外,无论哪一动物个体,如果它进行某种本能活动过于频繁以至于该活动成了一种习惯的话,那么,动物个体也就不再乐在其中,在这种情况下,那种本能同样会衰退。

另一方面,某种本能行为的重复会给动物越来越强的快感。本能会因受“锻炼”而增强,因而,动物个体就会越来越倾向于服从这种强化了的本能。不幸的是,动物的攻击本能就经常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康拉德·洛伦茨在《论攻击》一书中表明:当一个动物或人喜欢进行攻击行为时,其攻击欲望就会增强。有些人错误地相信表现攻击性是件好事。但实际上,他们这样做是在“锻炼”攻击本能,因而会变得更加富于攻击性。

动物或人的本能行为受许多因素的影响。动物的本能是随着身体的发育而成熟起来的。随着神经纤维的生长,神经细胞就会通过突触互相连接起来。身体也随着发育而开始制造各种激素。外部力量可促进或抑制成熟过程。在这本书的稍后的章节中,我将会讨论那些在雄性向其求爱连续几周后才会感受到交配冲动的雌性动物。

与反射不同的是,本能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力量。动物个体的经验可修改它的本能。例如,我们知道:寒鸦能学会知道某个敌人看起来像什么并将这一知识传播给其他寒鸦。而且,随着动物个体的成熟,它会经历一些极易受环境影响的阶段。与遗传因素相配合,动物个体的经验也有助于模塑其“人”格。在我关于亲子关系的书(《温暖的巢穴:动物们如何经营家庭》)中,我将更广泛深入地讨论这个问题。

动物听从某种本能冲动的准备状态是随一天中的不同时段而变的。例如,人在夜晚要比在白天胆小些并更易受到惊吓,而人在白天要比在夜晚更具有攻击性。

本能驱力的强度也随季节而变化。许多动物感觉到有强烈交配欲望的时间在一年中只有几周、几天或几个小时。在一年中的其余时间中,它们对性完全不感兴趣。激素活动控制着交配周期。

我们可将本能描述成一种来自遗传的、以某种方式表现出来的内驱力。内驱力是受激素与神经系统活动调节的。本能行为通常是由某个外部刺激所引发的。不过,有时,本能行为也可由内部自行触发。在服从反射机制时,动物个体以直接进行所需的行为来对刺激做出回应。而在听从本能的情况下,动物个体对内在或外在刺激的直接回应就不是某种行为而是某种情感:如果将要进行某种令其愉快的行为,那它就会生出一种期待感;如果得避开某个威胁,那它就会生出一种厌恶感。驱动着动物个体进行它所需做的本能行为的动力是情感。如果动物个体按情感倾向付诸行动,那它就会得到一种满足感形式的奖赏。

我们已经注意到:如果某个动物个体自最后一次进行某种本能活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的话,那么,这种本能活动就无须由外部刺激来引发了。在这种情况下,由内在刺激所引起的、看起来自发的情感就会迫使动物个体去寻求符合本能需要的外部刺激。当一只猫在一块草地的高高的草丛中蹑手蹑脚地穿行时,它是在为它的捕捉与杀戮欲望寻找一种外部刺激,也即在寻找猎物。当动物个体在寻找一种触发某种本能的刺激时,这种行为就叫作欲求行为。

一个人在某一时刻其攻击本能的激发所需的刺激强度的阈值很低时,会四处走动,以便发现某个他可以找碴与之吵上一架的人。同样,一只已徒劳地花了好长时间在寻求配偶却不得的野兔最终会变得欲火焚身,以至于它会不加选择地向任何它所看到的雌性求爱。

当一只猫在猎取一只老鼠时,它在进行的其实是几种分别由不同的本能控制的活动。其中的每一种活动都是一种欲求活动,一种寻求某种能引发打猎过程的下一阶段的刺激的活动。猫为了捕捉而跟踪,为了杀戮而捕捉,为了吃食而杀戮。

动物个体听从某种本能而行动时必有某种情感伴随在这种行动的前、后以及整个过程中。一个人在吵架前会觉得愤怒。在吵架的过程中,他会体验到各种各样的情感。例如,他会觉得害怕,如果另一个人试图还手的话。吵架过后,根据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他会觉得欢欣鼓舞或者垂头丧气。

当我们的本能活动起来时,我们至少会体验到我们所能体验的广泛多样的情感中的一种。如果我们期待着某种好吃的东西、一场风流韵事、一次旅行、一场社会事变、一次赛事、一笔钱,我们就会分别感受到不同的情感。激素、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希望与恐惧及压抑都在影响着我们对事物的感受;在特定情形下,一个人的感受会随着别人对自己的反应而变化。

动物与人类所拥有的本能,与所拥有的情感及情感色调一样多。每当我们体验到某种情感时,本能实际上就已涉及其中了。

在一些年前,科学界还存在着一帮强烈反对拟人论,反对较低等动物也像人一样有悟性、德行与情感的观点的动物学家。诚然,像灵犬莱西、袋鼠斯基皮、海豚飞宝、“医生”的宠物等电视上的动物角色都是拟人思维的产物。没有任何一个真实的动物会像这些虚构的动物一样思考与感受。另一方面,拒绝承认其他动物具有任何与人类哪怕只是略微有点相似的情感也是错误的。如果一只狗在看到主人时摇尾巴,那么,对此,某些拘谨的动物学家会将其描述为仅仅是一种“机械反应”。但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说法——狗摇尾巴是因为它对看到主人感到高兴——是相当可信的。

拒绝承认动物也有与人相似的情感是自从某些科学家只用反射来解释动物行为以来出现的(机械论看法的)一种延续。那些动物学家会说:“谁知道动物在进行本能活动时是否产生了感受呢?”

人们曾一度相信:只有人类才能体验到真正的情感,因为只有人类才能在音乐和诗歌中表达情感。但实际上,动物与人类之间的差异在于人有相对较高的智力、说话能力,以及将知识传递给后代的能力。其实,其他高等动物具有与人类一样丰富的情感,而且,它们体验到的情感之强度还高于人类。人的智力和说话能力使其能以艺术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心电图和脑电图显示:其他高等动物体验到的情感洪流比人类的更强劲有力、汹涌澎湃,其转折也更突然、急剧,其下降与消失的速度也更快。

只有较高等的动物才能体验到情感。而像原生动物、海绵与水母这样的低等动物的行为则完全是由自动进行的反射所调控的。若要体验到情感,一种动物就必须演化出对本能的反应机制。在动物演化出本能后,情感就成了行为背后的动力。例如,若非因为感到受驱策或被逼迫,人类很少会采取什么行动。实际上,人所做的每一样事情都是对各种驱力的响应,这些驱力有安全与名望需要、社会性结对本能、恐惧本能、性冲动与攻击驱力等。

宗教热忱可看作人想要获得未来生活安全保障的一种努力,因而,它也来自本能驱力。理想主义与利他主义也来自同一源头,不过还得加上社会性结对本能。进行慈善活动会给人以一种满足感,出于对这种情感体验的预期,我们会渴望去帮助他人。未被人们所认可的天才们也能从自己的工作中得到如此强烈的满足,以至于在没得到他人认可与赞赏的情况下他们也能自得其乐地活下去。

人常在自身行为的真正原因上自欺欺人,但真实的原因其性质永远都是情感的,即本能的。

意志在人类生活中起着枢纽作用,它是本能与理性的中介。一方面,意志是人自觉地用来使自己去进行或克制自己不要进行某些活动的理性力量。另一方面,意志本身又类似于一种本能。

人生而具有或强或弱的意志。训练与经验可以加强或减弱意志。我们对自己的行为的道德价值观或责任感会使我们用意志来调节自己的行为。不过,我们并不总是具有按照自己的选择来行事的力量。人的意志给了人在各种可供选择的事物中进行选择的自由,但意志自由总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意志是本能与理性的中介,它既非单纯的本能,亦非单纯的理性,而是与本能和理性都有某些共同之处。

如果一个人只有理智没有情感,那么,他会像个什么样子呢?他将不会有孩子,因为对他来说,孩子只不过是一大堆麻烦。他不会需要爱。他不会去听音乐或看画作,因为没有一种艺术会让他有感觉。他还会对食物乃至生命本身都漠不关心。这样的人将会像一个机器人。他将没有做任何事情的理由,甚至没有使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一台计算机要运行,得有人去给它编程序、给它打开电源开关、给它提供数据。如果没有人去操作,那么,它就只不过是一只没有任何主动性的金属箱子。

近年来,许多人在用麻醉药来毁掉自己的情感和本能生活。他们避开实际的生活目标和真实的满足,转而生活在一个梦幻的世界中。他们用药物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满足自己对满足感的欲望。由此,他们无须在实际行动和现实世界中寻求快乐。这种由毒品产生的“幻境旅行”摧毁了人的本能,结果,这些人的本能就停止了运作,就变得像是一台台没人去操控的计算机了。

使本能得到满足的不是某个目标的达到,而是本能行为本身的进行。一只猫可以在第一次朝一只老鼠跳过去时就捉住它,但这时其捕捉猎物的内驱力远远还没有得到满足。因此,它会继续玩弄它的猎物。当它已满足自己的捕捉猎物的内驱力时,它才会体验到杀戮的内驱力。

当一只金仓鼠感受到强烈的奔跑冲动时,它就会往外跑——如果它生活在亚洲大草原上的话,或在小跑步机上跑——如果它被关在笼子里的话。在跑步机上跑对我们来说似乎是一种无用的活动,但金仓鼠却会在机上整天跑个不停;如果有人拿掉跑步机的话,那么,笼里的金仓鼠就会显得十分不快。

与使得金仓鼠在跑步机上跑步的驱力一样,我们人的行为也是由与之相似的各种驱力驱动的。也就是说,我们人的本能欲望是通过本能行为本身,而非行为之外的目标的达到来得到满足的。对正在寻找吵架机会的富于攻击性的人来说,如果他的对手试图以接受他的要求的方式友善地解决争吵的话,那么,他的攻击驱力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事实上,富于攻击性的人所需要的是继续争吵。别人越对他让步,他就会变得越愤怒,直到他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交战机会。他想要的其实不是某个特定目标的达到,而是一场目的在于行为本身的战斗。只有通过争吵他才能释放自己被压抑的攻击欲望。

因此,在我们与他人争吵之前,了解争吵的真正原因是十分重要的。

现在,让我们来对我们关于本能行为的知识做个概括:本能行为是由一系列行为片段组成的,其中的每个片段都是由一个独立自主的本能引起的。本能的强度是变化的,可调节的。在自然环境中,动物的本能的强度可以被调节,以使它们得到最佳生存机会。

在生理层面上,本能行为是与由神经细胞和影响神经细胞的激素构成的神经生理机制相联系的。因此,本能是随着个体的生理发育而逐渐成熟的。此外,激素也会使本能在一天或一年中的不同时间发生强度上的变化。

引发某种本能所需的刺激强度随着上次进行某种特定本能行为后所过去的时间长短而变化。如果一种本能很久未得到释放,那么,动物或人就会去寻找引发这种本能的刺激。这种刺激可以是将某种信息传递给先天释放机制的一种符号性信号,也可以是动物必须学会识别的一种更为复杂的形象。一个与关键刺激有相似之处的物体也会引发某种本能反应(例如,一个线团可作为老鼠的代用品并由此引发猫的捕捉本能)。在缺乏关键刺激的代用品的情况下,动物也会自发地进行某种本能行为(例如,一只猫会悄悄地跟踪一只想象中的看不见的老鼠)。

动物会变得对本能敏化。如果一种本能得不到释放或被释放得非常频繁以至于成了一种习惯,那么这种本能就会衰退。不过,本能行为的重复也能提高动物的快感,并由此提高动物进行这种活动的倾向性。失望或惩罚则会对本能行为起抑制作用。

本能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可被经验影响的。早期经验、意志力、个体品德和责任感都会增强、改变、抑制或阻碍本能行为,在人类中尤其如此。我们通常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的真正动机,因而不知道我们其实是在按本能行事。

在感觉到关键刺激后、进行某种本能活动前的时间中,动物个体会体验到某种迫使或禁止它行动的情感。情感在反射活动中不起作用:但通过将动物个体训练成服从条件反射,我们可改变其情感反应。对条件刺激的反应既不是完全本能的,也不是完全反射的。尽管如此,条件反射的运用还是使人得以复制通常与本能行为有关的情感反应。

总之,不是某个目标的达到而是本能行为本身,才能使本能获得满足。

本能的性质是难以精确界定的。我们可造出一个能精确模拟出某种反射活动的机器人。我们也可精确地将反射界定为一连串电脉冲。但本能涉及情感。因此,本能是一种比反射复杂得多的现象。

例如,我们可以造出一只电子猫——一只装有轮子、由电动机驱动、由自动转向系统导向、用光电管做眼睛的金属猫状物体。我们可为这只机器猫编好各种活动程序,这样它便能跟踪猎物,埋伏在鼠洞外,捕捉并吞食老鼠。我们可以编制让机器猫对外部刺激起反应的程序,但我们却无法编制让它感受到追逐的快乐、感受到恐惧或感受到杀戮带来的满足感的程序。

什么是情感呢?科学家们猜测:情感是与一种神经——激素交互作用的机制相联系的。但我们却一点都不知道这种机制是怎样产生与本能有关的、促动或抑制相应活动的情感的。我们甚至不知道情感到底是某种可分析与复制的生理机制的产物,还是由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现象引起的。只要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情感是怎么产生的,本能的性质就仍然会是一个谜团。当然,我们可以去研究本能行为并就动物与人类的心理问题得出某些实际有效的结论,但迄今为止我们仍无法准确地界定到底何为本能,就像我们无法准确界定到底何为物质、能量、空间或时间一样。

有些人觉得本能就应该是某种低下、原始、兽性与邪恶的东西。其实,本能之邪恶与否就像情感之邪恶与否一样。某些情感会导致高尚行为,另一些会导致卑下行为。若非有群居的本能和与伙伴结成持久性对子关系的本能,那么,人类就会是像北极熊那样坏脾气的独居动物。

高尚的理想或卑鄙的目的都在通过激起我们的情感来影响我们的行为。说到底,我们无法理性地证明:“有些事是正派人一定得做或一定不能做的”这种信仰是具有充分理由的。这种信仰其实是建立在一种内在的必要感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它是建立在一种天生的社会性本能的基础上的。这种本能构成了人格的基础。如果孩子的养育方式不当,那么,这一基础就会被摧毁。但如果我们的基本的本能并没有什么不对,那么,它们将会比所有的道德律令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社会学理论都能更可靠地指导我们的行为。这种难以用理性来分析的社会性本能在我们自身内部起着一种“神圣之声”的作用。事实上,正是这些社会性本能构成了良心的基础。

当然,在本能与情感领域占有席位的并不只有良心,此外,它也是魔性——那种反复无常、破坏性强的人不能或不愿控制的横扫一切的破坏性力量——的发源地。那些具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管理权或支配权的人都几乎没有例外地屈服于这种恶魔般的力量。就像闪电和雷声一样,权力与权力的滥用总是相伴并存。

魔性是真正的恶魔。它使一个人听从于自己的那些会产生最坏的后果的本能,并任其发挥到伤害他人并有意识地压制理性与道德的忠告的地步。

我们应该对罪过与邪恶的概念加以清楚的区别。罪过是指一个人的本能行为违反了宗教戒律,但一个犯了罪过的人并没有伤害他人。

过去,人们曾经为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而争辩。其实,人类的本能预先决定了人会表现得既善又恶。若无本能,那么,人就无所谓善恶,就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

其实,本能本身是无所谓善恶的。我们会赞赏一只狗替它的主人守行李的行为,而不会赞赏一只狗咬我们腿的行为。然而,我们却不能将(非人)动物的行为说成善的或恶的。只有当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去故意地伤害另一个人,并有意识地拒绝动用自己所具有的抑制破坏冲动的力量时,我们才能说这个人的意图或行为是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