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求爱的规则——从决斗到求爱

如果一对伴侣中的雄性每天都要打几次雌性,那么,这样的婚姻还能持续下去吗?可以,但只限于那对配偶是一对憨鲣鸟。

当冬季最后的暴风雨还在海岸边的悬崖峭壁肆虐时,雄憨鲣鸟回到了圣劳伦斯湾、加拿大纽芬兰岛、冰岛、不列颠群岛、法国布列塔尼半岛以及挪威海岸边的小岛或半岛上的世袭繁殖地。一到达那高耸陡峭的悬崖,雄憨鲣鸟就开始将竞争对手从它及其配偶上年所占据的巢中赶走。如果它没有能成功地保住自己的老巢,那它就会着手占领一个尚未被占据的新巢。

憨鲣鸟浑身雪白,大小与鹅差不多。在鸟类世界中,打仗凶猛如雄憨鲣鸟的鸟是十分罕见的。两只雄憨鲣鸟会用强有力的长喙夹住彼此的头和颈并晃动与扭动,还会朝对方猛戳,直到双方一起掉下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在掉到水里前,它们会回过神来,并飞回所争夺的巢中。在它们短暂离巢期间,或许有第三只雄憨鲣鸟已经接管了那个巢。当那两个争巢者再度飞回到巢中时,迎接它们的就会是成功占巢者嘶哑的吼叫声与它的长喙的猛烈攻击。有时,在争夺战连续打上两个小时后,才会有其中一只鸟证明它才是无可置疑的巢主。这时,它才能松口气。然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只觅巢的雄憨鲣鸟来到那个地方,于是,混战又会重新开始。

一连几天,那个巢主都不敢离巢。它不能去捕鱼来吃,也不能去找些材料来给那个已经被冬季的暴风雨毁坏的巢加些衬里。即使它离巢一小会儿,它就会丢了那个家。它只能耐心地等着,直到成群的雌憨鲣鸟从中大西洋飞来并开始在那块繁殖地的上空盘旋。

对人类来说,憨鲣鸟看起来都是彼此很像的,我们分不清它们的雌雄。但即使在相当长的距离外,雌憨鲣鸟就能认出自己去年的配偶。每只雌憨鲣鸟都能从成千上万只尖叫着的同类中准确无误地找出自己的配偶。憨鲣鸟的寿命在20年左右,这种鸟是实行一夫一妻制的,不过,它们只在繁殖季节在一起。在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中,雄、雌憨鲣鸟是分开来过的。然而,当雌憨鲣鸟到达繁殖地时,它们却总是记得自己以前的配偶。

起初,那只雄憨鲣鸟似乎不认得那只雌鸟。它会继续对任何靠近它的巢的东西表现出气势汹汹的样子,并会像啄木鸟啄树那样去啄那只雌鸟。它还会用强有力的翅膀去打那只雌鸟。在几分钟的时间中,除了默默忍受被打的痛苦外,雌鸟别无选择。事实上,那雌鸟甚至会将自己的尖喙从那雄鸟的身边移开,直到它开始平静下来。

当雄鸟的愤怒减退时,雌鸟就会将头朝向它,接着,它们两个就会用长喙来玩上一场击剑比赛。渐渐地,那种游戏性的互相斗殴就会变成温柔的互相抚爱。那两个配偶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情话,一边用长喙在对方身上的羽毛上亲密地来回移动着——这就是鸟类版的“毛发梳理”了。这一情景就是两性伙伴之间从决斗逐渐转换到互相爱抚的一个典型案例。

不管雄鸟多么野蛮地攻击自己,雌鸟都没有去报复。雌鸟的温顺举动逐渐使它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并使它将愤怒转化成了爱。(就像《圣经》中所说的那样)雌鸟知道如何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不是真的要讨打,而是为了使雄鸟失去攻击欲。如果它表现出最轻微的攻击性,那么,这两只鸟的婚姻就会在被撕下来的纷飞羽毛中随风消逝。

平常的时候,雌憨鲣鸟远不是柔弱或顺服的。它们与雄憨鲣鸟一样大也一样强壮,而且它们的攻击性也不亚于雄憨鲣鸟。当雄憨鲣鸟外出捕鱼时,往往是雌憨鲣鸟独自守卫着那个巢,而它完全有能力将敌鸟赶跑。它会以真正基督徒式的谦卑来对待的唯一的鸟就是它的丈夫。

动物的温顺行为为何具有平息攻击性的效果呢?基于本能的社会行为(两个或更多个体之间的互动行为)会构成连锁反应。在彼此做出反应的基础上,两个个体会改变对彼此的反应。例如,为了引起一场吵架,两个人得先互相挑衅,而后互相侮辱与威胁,最后互相动起手来。一方每一次富于攻击性的反应都会引发对手更猛烈的反应。如果一方以退出争吵或安慰对方的方式来打断连锁反应,那么,争吵就会因缺乏燃料而逐渐熄火。顺从行为消除了继续争吵的本能基础。

从理论上说,人类的语言和推理能力应该使人类有可能平息彼此的攻击性,并给争吵带来一个和平的结局。遗憾的是,两种因素常常阻止了人们这样做。首先,人类在本能上倾向于以攻击对抗攻击,这样就会使冲突升级。他们很少有足够的见识和相应的正确态度来打破这一恶性循环。

其次,如果一个具备这样的见识的人试图去打破这个互相攻击的恶性循环,并将自己的另一边脸朝向对手(喻指容忍对方的攻击)的话,那么,对手往往会本能地将这一姿态误解为软弱和劣势,并因此鄙视他而不是尊重别人的品格与和平意愿。那两个对手也许会和平解决当下的冲突,但当他们下一次再打起来时,如果他们两个都第一次给了攻击本能以发泄通道的话,那么,他们之间的战斗就会比上次更激烈。在这次的冲突中,那个更富于攻击性的人就会试图利用求和者的求和心理迫使其屈服。这时,他会觉得自己高出对手一头,并会认为只要施加足够的压力,他就能使对方让步。最终,那个较为理性与和平的人会被逼到忍无可忍的程度,因此而发生的战斗就会比任何只是按常规进行的战斗都更具有破坏性。

当一个人面对的是虐待狂、人格扭曲者、暴乱群体或那些压制人民的政府时,理性与和平的行为是没有用的。即使是拥有平息攻击性的超人能力的耶稣基督,最后也是以被钉在十字架上而告终的。

幸运的是,憨鲣鸟无须面对或处理像人类社会中的这么复杂的问题。雌憨鲣鸟平息雄憨鲣鸟的攻击性的努力是如此有效,以至于会让我们人类深感嫉妒。不过,它们婚后的幸福时光并不长久。婚前那场以温柔的爱抚结束的仪式性战争要花掉那对鸟约20分钟时间。此后,雄憨鲣鸟就会离开巢去外面寻找食物。等它回来时,同样的战争又会从头到尾重演一遍。在憨鲣鸟的生活中,这样的仪式必须被不断重复。

雌憨鲣鸟的婚姻生活看来就像是个长长的受苦受难的过程。有些证据表明:雌憨鲣鸟的日常挨打可能具有唤起性兴奋的作用,因为有时,雄憨鲣鸟在打过雌憨鲣鸟后就会直接与之交配,而没有预备性爱抚。尽管如此,它仍然是只苦命的鸟。

只有当一对憨鲣鸟夫妻的年纪已相当大时,雄鸟才会停止对雌鸟的每天都不间断的虐待。到了这一阶段,当那两只鸟中的某一只回到巢中时,它们就会放弃战争,它们会只是将它们的喙前后来回地舞动一番,却不会真正碰到对方的身体。这时,它们之间的战斗就完全是象征性的了,那纯粹是一种仪式性的问候的形式。

憨鲣鸟们的行为表明,攻击行为是如何能在经过一番程式化后转化为求爱仪式而起作用的。此外,它们的行为还表明,两个起初敌对的动物是如何能做到在相对和谐的关系中交配并一起生活的。许多种动物的婚姻生活都是与憨鲣鸟的相似的。不过,大多数动物都省略掉了憨鲣鸟的婚姻戏剧中的第一幕,即大多数动物中的雄性通常不会在身体上虐待雌性。大多数动物都已在用一种程式化了的仪式性战斗来进行象征性的求爱活动。

雄鹤从来都不会伤害自己的配偶,但它会经常在雌鸟的面前表演一种会让人想起美洲印第安人的战争舞的舞蹈。与憨鲣鸟一样,鹤在本质上也是不喜欢同类陪伴的、孤独而好战的动物。然而,若想作为一个物种生存下去,那么,雄鹤与雌鹤总得以某种方式来克服彼此间的反感。

鹤配偶双方对彼此的了解要远胜过憨鲣鸟配偶之间的了解。它们是实行一夫一妻终身制的。鹤能活到50岁高龄。与憨鲣鸟夫妻不同的是,一对鹤夫妻是一年到头都待在一起的,即使是在冬季往南飞到非洲的长途旅行途中仍然如此。

在它们一起生活的漫长岁月中,两只鹤得忍受攻击冲动和控制攻击性的需要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在雄鹤的舞蹈中流露了出来。这种舞蹈不是求爱时专用的,而是在一年中的任何一个时期每当两个伙伴进入亲密接触时就会进行的。雄鹤可不像雄憨鲣鸟那样每天靠打雌鸟来制服配偶,它们是靠舞蹈来开辟通往婚姻之路的。

雄鹤会展开1米多宽的翅膀,跃升到一两米高的空中,并将短剑似的喙对准雌鹤。康拉德·洛伦茨将这种姿态的意义解释为:“看哪,我可是一只既大又强壮而且可怕的鸟哦!”接着,那雄鹤会突然掉转身子,将一团草撕得粉碎或将一根树枝抛向高空。这一行为的意思是:“毫无疑问,我是强壮而可怕的。不过,我的强大力量不是对着你的,而是对着任何想要攻击我们的东西的。”实际上,那只雄鹤是想要告诉雌鸟:自己是能保护它的。

雄鹤的确不是在自夸。如果另一只鹤在觅食时无意之中靠近了那只鹤,那么,它就会停下战争舞,从符号性话语转向实际行动。它会跳到空中去攻击那只陌生的鸟,用喙和翅膀凶猛地啄、打那只鸟,以此来将其赶走。

在那一段时间中,雌鹤看到了它的配偶对除了它自己以外的鹤的那股凶猛劲。(通常,人类中的女人也会对那个特定男人对其他男人气势汹汹的力量炫示和对她们自己温文尔雅的姿态留下深刻印象。)雄鹤的战争舞就这样起到了巩固它与配偶间的联盟的作用。

在许多动物中,雄性在雌性面前跳的求爱舞是由不是针对配偶的一系列威胁动作组成的。这是一种借助威胁来进行的求爱。

不过,当无可供它发泄怒气的入侵者在场时,雄性的攻击行为就可能导致惨重后果了。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的水体中栖息着一种橙色丽鱼,对这种鱼的雄鱼来说,如果它想要有个幸福婚姻的话,那么,它就需要有个“替罪羊”,也就是说,它需要有另外一条每隔一段时间它就能在自己配偶面前将其痛打一顿的鱼。(当然,有时它自己也会成为那个挨打者。)如果它找不到可以对之发泄攻击欲望的伙伴的话,那么,最终,它会故意找碴跟自己的配偶吵起架来。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它们之间的配偶关系就到此结束了,而跟着遭殃的却还有它们已有或将有的幼崽们。在一个雌鱼无法逃脱狂怒的雄鱼的攻击的小鱼缸中,战争就会以雌鱼的死亡而告终。

正是雄橙色丽鱼攻击性发作所需刺激阈值的降低,才使得它去攻击雌鱼的。(参见第六章关于本能的内容。)

一只在与邻居鱼的边界争夺战中老是挨打的雄丽鱼与那种缺乏“替罪羊”供它泄怒的雄丽鱼的行为表现是大不相同的。也就是说,这种鱼不会表现得气势汹汹。在吃了许多次令自己痛苦的败仗后,它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挖产卵孔并借这样的“家务活”来消磨自己的时间。它会挖上许多超出需要的孔,并将那些孔挖得异乎寻常地深。如果它的邻居只留给它一小块可供挖孔的领地,那么,在每开始挖另一个孔前,它就会将原已挖好的孔先填上。就这样,那条不幸的雄橙色丽鱼陷在了西西弗斯式的循环不息、永无尽头的徒劳劳作中。不幸的是,在它填上那些已装入鱼卵的孔时,它的后代也就被它自己给埋葬了。

一只被打败的雄丽鱼的行为向我们显示出了工作是如何起到抑制攻击性的作用的。每一项行为都需要消耗一定的能量。如果一只雄性动物在交配活动或体力劳动中耗尽了它的能量,那么,至少在经过休息恢复其能量储备之前,它就没有能量从事攻击行为了。

那些想要在同一只鱼缸中放养雄性与雌性橙色丽鱼的养鱼爱好者们必须设法保护雌鱼,以使其免遭雄鱼攻击。在一个小鱼缸中,雄丽鱼是无法用挖孔之举来耗掉自己的时间的。然而,如果在容器中放上一面镜子的话,那么,那面镜子就能使那雄鱼释放掉它的过剩精力了。那雄鱼会将自己的镜中映象当作另一条鱼,并对它发起攻击。每当它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并因此攻击欲旺盛时,它就会再次对那映象挑起冲突。除了青潘猿(等大猿)外,没有其他动物看起来能搞得清镜子的秘密。

憨鲣鸟与橙色丽鱼的婚姻关系是有差异的。雌憨鲣鸟似乎对天天挨打这样的事听天由命,但雌橙色丽鱼可不是这样:如果雄鱼攻击它,那它就会将这看作“离婚”的理由。

这两种动物的行为差异告诫我们:不要以为所有动物的行为方式都是一样的,也不要以为动物能教导我们人该怎么做。例如,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有人说“有些动物能飞。所以,人与小白鼠也该能飞”,那么,这听起来会是多么可笑!每个人都会立即看出这种说法的荒谬之处并答道:“你不能做这种推论。在得出这种结论之前,你得看看小白鼠与人是否具有飞行所需的器官与身体结构。”

同理,如果动物行为学家们想要避免得出荒谬的类比的话,那么,他们就必须搞清楚:一种动物是否具有发生某种特定行为所需的本能。这并不总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在取得相关数据之后,一个动物行为学家得经常靠直觉来解释。

有些科学家只是出于对研究本身的兴趣而别无所求地研究动物行为。然而,动物行为学的真正或主要价值在于它对理解人类行为所能提供的线索和帮助。理解人类行为是一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因而,动物行为学家们用他们所掌握的动物行为知识来阐明,从而帮助人们理解人类行为——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雌憨鲣鸟与雌橙色丽鱼的行为差异证明了攻击性水平在决定婚姻的性质上所起的重要作用。憨鲣鸟的攻击性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只有在雌鸟允许雄鸟在自己身上发泄它的攻击欲望的情况下它们才有可能结成伴侣。如果这种鸟的攻击性再略微强一点或雌鸟拒绝被虐待的话,那么,雄鸟和雌鸟们就绝不会互相靠近到可成为伴侣的程度,因而,这种动物也就不存在了。

橙色丽鱼的攻击性就不如憨鲣鸟强了。因此,在求爱期间或交配之后,丽鱼们是不会打起来的,除非雄鱼缺了那个可供它发泄攻击性的“替罪羊”。憨鲣鸟也像橙色丽鱼一样与邻居们打仗,但它们的攻击性实在太强,即使有“替罪羊”在场的情况下雄鸟还是忍不住会去攻击雌鸟。

人类在这方面的情况又如何呢?动物们的行为表明:攻击性的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婚姻的性质(和类型)。有些人的攻击性要比另一些人强得多。遗传、教养、童年经历和压力状态都影响着人的攻击性水平。婚姻的稳定性取决于夫妻双方如何回应对方表现攻击性的行为。

其次,橙色丽鱼的婚姻关系向我们显示了婚姻当事人与外人的冲突在婚姻中所能起到的作用。例如,如果一个男人成功地克服了职业生涯中的许多障碍而他背后有妻子在支持的话,那么,他们的婚姻就可能是稳定的。(而一个有魅力的秘书在一个经营管理者的事业的成功中所能起的作用则是另一回事。)

但如果那个丈夫在职业上不成功的话,那么,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不幸的是,在人类中,很少有不成功的丈夫会表现出像雄橙色丽鱼那样的行为——走出屋子到花园里去挖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表现得像其他种类的雄丽鱼:当找不到可在其身上发泄怒气的对手时,他们就会拿自己妻子出气。

我注意到:夫妻中一方(通常是妻子)对另一方(通常是丈夫)攻击的反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婚姻稳定性的高低。有时,夫妻间攻击驱力的悬殊差距会导致某些奇怪的男女组合。例如,如果一个具有虐待狂倾向的男子与一个具有受虐狂倾向的女子结婚的话,那么,他们就能完美地互相满足各自的需要,即使没有较强的亲和性对子关系也能维持他们的婚姻。他能在对她的折磨中获得性满足,而她则喜欢被折磨。

亲和性对子关系可以持续一辈子,而施虐与受虐式的结合就没那么持久了。在这样的婚姻中,任何一方都不是将对方当作一个个体来尊重的;相反,他们中的每一个所看重的都只是他或她从另一个那里所获得的快乐。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婚姻变成了一种习惯而它所能提供的快乐又开始下降,任何一方都可以轻易地找到另一个人来取代对方。

强奸杀人犯代表着虐待——攻击型人格的一个极端,这种人是将人当作物体而非人来对待的。

有些婚姻是以攻击性为基础的,是靠混杂着攻击性和幻想的性吸引力来维持的。我们都碰到过那种有人一提起爱情就发出讽刺性大笑的人。一次,有一个女人跟我说:“所有关于爱情的言论都绝对是胡说八道!我的婚姻是以性为基础的,而且除了性就没有任何其他基础。我的丈夫令我厌恶。如果不是为了性,我今天就会离开他,或者,或许我会杀了他!”

评述攻击性在每一对雄性与雌性之间的关系中所起的关键作用,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在动物中,各种交配模式主要是用来解决攻击问题的。结成亲和性对子关系是克服攻击性的最高级方式。然而,在打出这张最高级王牌之前,大自然已设计过许多其他方式。

在交配前,大多数动物都得先解决一个两重性问题。首先,当雄性接近雌性时,雄性必须采取一种不会让雌性因害怕而逃离的方式。与此同时,它还必须找到某种能使自己免遭雌性攻击的方法。因此,雄性必须设法抑制雌性的逃跑本能和攻击驱力。解决这些问题的可能的方法有许多种,我将要讨论的仅仅是其中的三种。

在南美洲生活着一种叫作长尾刺豚鼠的啮齿动物,这种动物比小白鼠稍大一点,腿也更长一点。长尾刺豚鼠演化出了一种比其近亲刺豚鼠更文雅的求爱模式。雄长尾刺豚鼠只是简单地跟在那只逃跑的雌长尾刺豚鼠后面跑,直到它因精疲力竭而停下来。在那个时候,雄鼠也累得差不多没有力气与其交配了。

雄长尾刺豚鼠的求爱显示出了相当多的技巧。雌鼠能怀上孕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因此,雄鼠必须很快就确定某只雌鼠在什么地方,并赶紧求爱。当它发现一只已做好交配准备的雌鼠时,雄鼠就会像一只挨饿、受冻的无助的幼鼠一样悲切地吱吱尖叫起来,以此来唤起雌鼠的母爱本能。

那只被那种声音吸引的雌长尾刺豚鼠就会靠近它。这时,雄鼠会待在原地,让身体猛烈地颤抖起来。这样,它看上去就像受了惊吓而非气势汹汹了。就像许多动物中的雄性向雌性求爱时所做的那样,它也不敢离雌鼠太远,因而连一小段距离也不会跑开。实际上,雄鼠只是将背转向雌鼠并做原地跑步状,假装出一副要逃跑的样子。事实证明:通常,雌长尾刺豚鼠都是无法抵抗这种诱惑的——婴儿般的行为再加上一副明显害怕的样子。

许多动物都会在求爱仪式中使用类似的策略。我已经提到过:恋爱中的人类也经常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他们也会表现出或真或假的诸如道歉、脸红、口吃或脸色变白等焦虑的症状。有时,一只雌长尾刺豚鼠会对雄长尾刺豚鼠的胆怯与无助无动于衷。在这种情况下,雄鼠就会突然改变策略。它会在离那雌鼠几米远的地方用后腿支起身子,笔直地射出一股尿水,将雌鼠浑身都淋湿,以此来标示这只雌鼠是它的一件“私有财产”。这样,其他的尤其是地位较低的雄鼠就不敢再来向其求爱了。由于雌长尾刺豚鼠有能力交配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因而,那时,它已经无法选择再找别的雄长尾刺豚鼠做配偶,从而不得不屈从于那个在它身上打上了所有权记号的雄鼠了。

无数动物中的雄性(包括人类中的男人)都用孩子般的或胆怯的行为来吸引雌性。由此可见,孩子般的行为显然是一种高度有效的求爱策略。

在麻雀中,雄雀在向雌雀求爱前得先有个巢。而那个巢是否破旧、凌乱是无所谓的,因为稍后,那对配偶就会将它清理干净并使它看起来更像样一点。最重要的是雄雀得拥有某种类型的巢。而在一个大型麻雀社群中,许多雄雀都没有自己的巢。雌雀是不会理睬这些流浪雀的。

那些没有“房产”的雄雀经常折磨那些尚未结婚的雌雀。它们会成群结队地降落在某只雌雀旁边,而后大声地叽叽喳喳叫着,并将翅膀张得开开的、尾巴翘得高高的,向其求爱。那只雌雀会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以此来对它们的求爱做出回应。于是,那些无巢的求爱者就会叫得更响。它们的齐声合唱有时倒是会引起人类的注意。

曾有人认为,当一只雌雀同意与雄雀中的某一只交配时,这种吵闹的求爱活动就会停下来。但事实上,雌雀是绝不会与一只无巢的雄雀交配的。显然,不够格的雄雀对雌雀的骚扰只是在表达因无“房产”而遭雌性拒绝的愤慨。

一只拥有鸟巢的雄雀就不会表现得如此粗鲁了。当它碰上一只它所爱慕的雌雀时,它会叽叽喳喳地发出几个在人听起来相当刺耳的音;但对雌雀来说,那就显得像是一首温柔缠绵的情歌了。不过,那只雌雀所感兴趣的主要是鸟巢而不是情歌。一旦那只雄雀离巢稍稍有点距离,雌雀就会过去查看那个巢而不顾那个未来的新郎了。雌雀很有可能发现那个巢不能令自己满意,因而拍拍翅膀走了。这时,巢的主人就必须尽其所能地做一切能够吸引对方的事情。它会扇动着翅膀,像一张风中的白杨树叶那样颤抖着,并在雌雀面前低头鞠着躬。它还会将自己的尖喙翘向天空,并将喙张得大大的,就像一只向自己的父母乞食的幼雀。这种扮幼行为会唤醒雌雀的母爱本能并使其克服对雄性的自然的反感。

沃尔夫冈·维克勒(WolfgangWickler)指出:从外貌上看,妇女要比成年男人更像儿童。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大多数男人在面对女性时能本能地克制自己的攻击性。

在求爱之外的别的场合中,动物们会模仿幼雏行为,以控制住同辈同类的攻击性,从而使自己免遭攻击。

在麻雀中,除了表现得像只幼雀外,一只雄雀必须向雌雀证明自己拥有“房产”才可能获得雌性青睐。那些将鸟类看作轻盈飘逸的动物的人或许会感到吃惊:对雌雀来说,物质财富是浪漫的基础。

雌啄木鸟就只对雄啄木鸟的树洞中的巢感兴趣。只是看在其房产的分上,它才会容忍雄啄木鸟。

春天时,雄大斑啄木鸟会在一棵中空的树上将自己的木鼓敲得很响,它这样做是想要告诉其他啄木鸟:它已经造好它的巢了。它不是在巢所在的树上敲鼓,而是在附近一棵专门用来发送信号的树上敲。那棵树是中空的,能发出像非洲人的丛林鼓那样的回响。

啄木鸟敲信号树就像是人类敲战鼓,意在赶走潜在的竞争对手。雄啄木鸟很少打仗。然而,一旦真正打起来,它们就会将利爪刺进对方身体并像啄树干似的猛啄对方的身体。这样的战斗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至少一方的死亡。由此,啄木鸟在敲战鼓时的击打就象征着它将要给对手的打击,如果它们不逃的话。

除了交配季节外,雄啄木鸟的鼓声是会将雌啄木鸟和别的雄啄木鸟都吓跑的。在春季,雄啄木鸟的战鼓仍然会吓着雌啄木鸟。大约要花两个月时间,雌啄木鸟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并接近那敲鼓的雄啄木鸟。此外,雄啄木鸟也必须努力克服自己对来自雌啄木鸟的攻击的害怕。求爱的过程会持续几个月。因此,雄啄木鸟常会在尚处于冬季的2月中旬就开始敲鼓。

在刚开始的数周之内,雌啄木鸟一听到雄啄木鸟敲鼓就会逃。当雌啄木鸟逃的时候,雄啄木鸟就会追过去。但它到底是想要将对方赶向还是赶离它的巢,这一点常常让人弄不清楚。甚至,它们中到底哪个是攻击者也是有点疑问的。因此,啄木鸟会用威胁来进行求爱。

有一天,当一只雄啄木鸟正在敲信号树的时候,一只雌啄木鸟会飞过来,并在同一棵树上比那雄鸟低大约两米的位置上停下来。这时,雄啄木鸟就会上演一场求爱飞行。它的表演会让人想起溜冰的人或蜂鸟所飞出的优美曲线。最终,它会呈优美的曲线状飞向它的巢所在的那棵树上。它停在巢边,热情地在那棵树的树干上啄着。它在向那只雌啄木鸟展示它们未来的家。若它们造不出一个巢的话,那么,雌啄木鸟是不会对它表现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兴趣的。

红腹啄木鸟的求爱仪式就更加精致一点了。就像雄大斑啄木鸟一样,雄红腹啄木鸟也会坐在巢的入口处并敲着树干以吸引雌鸟的注意。最终,雌鸟会飞过来并停在它身旁的树干上。这时,那两只鸟还是互相陌生并因此而害怕的。为了防止雌鸟飞走,雄鸟会消失在巢所在的树洞之中并躲在那里,这样,雌鸟就看不到它了。而后,那两只鸟就会在树干的里外两边以二重奏的形式敲起鼓来。

啄木鸟配偶之间是从不互相靠得很近的。奥地利鸟类学家奥斯卡·海因洛特(OskarHeinroth)曾这样描述它们的行为:“我们观察到,每当一只鸟飞回巢中时,另一只鸟就会立即飞离那个巢。我们觉得,似乎配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能容忍另一只鸟正在帮它养育幼鸟这样的想法。”

在啄木鸟中,雌鸟是献身于那个鸟巢而非献身于那只雄鸟的。除啄木鸟外,包括麦穗鸟(穗)在内的许多其他鸟种中的雌性也都是这样的“物质至上主义者”。

雌麦穗鸟是将在岩石上找到一个适合用来做巢的洞的任务留给雄鸟的。在岩石上探察那些洞是有危险的,因为那些洞可能已被蜥蜴或蛇所占据了。麦穗鸟必须找到一个没有蚂蚁的地方,因为当雏鸟刚孵化出来时,那种昆虫会将雏鸟的肉从骨头上剥离下来。此外,洞的入口处必须小到猫无法进去的程度,而那个洞本身则又必须足够宽敞。要找到一个符合所有这些条件的岩洞实在不是小事一桩。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雌麦穗鸟雇用了一个“房产代理商”即一只雄麦穗鸟,来替它做找房子的工作。

就像一个房产商一样,那只雄鸟一旦发现一处房产就必须给它做广告。它在那巢洞附近的一块巨岩上方忙碌着,大声地唱着歌,并以在空中做飞行表演来展示自己的魅力。有时,它也会停在那块岩石上休息一下。

在求爱期间,雄麦穗鸟会在嘴中噙着筑巢材料,并以此来向雌麦穗鸟发出信号:它想将自己的巢展示给雌鸟看。

雄鸟的歌唱和炫示活动引起了雌鸟的注意。它停留在一定距离外,等着看雄鸟提供的房产到底怎么样。雄鸟没有试图靠近它,而是忙着从一块石头飞向另一块石头,以此将雌鸟带向自己的巢所在的地方。

当那只雄麦穗鸟到达那个巢洞上方的那块岩石时,它会唱出一小段特别的歌来,而后跳到那个巢洞的入口处,并低头鞠上两次躬。它低着头、张开着尾羽进了那个洞。几秒钟后,它又出现在了那个洞口,这样,那只雌鸟便能被引领进洞从而看到它的发现了。但雌鸟常常不愿进洞。也许是因为雌鸟不喜欢那个入口;也许就像任何聪明的顾客一样,它不想显得过于渴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它只是因为迟钝而没能理解雄鸟的意图。看来,那只雄鸟倾向于最后一种。当那只雌鸟冷淡地停在洞口附近的一块岩石上时,雄鸟捡了几片草叶含在嘴里,在它面前或前或后地跳来跳去;而后,带着草叶进了洞,并给巢加起衬里来。这个象征性姿态是用来向雌鸟传达两种意思的。首先,雄鸟在说:“你这个蠢材,我是想让你看我们未来的家呀!”其次,它在说:“看哪,我可是能筑巢的哦!”

当那只雌麦穗鸟最终同意查看那个巢洞时,雄鸟就会在入口处的前面一边跳上跳下,一边大声地唱着歌。

在求爱期间,许多鸟中的雄鸟都会向雌鸟展示自己的巢,并给自己的筑巢能力做广告。

许多种鸟会将巢筑在地上,筑在田野中间的空洞里。从可用作巢穴这一点来说,一个洞与另一个洞并没什么差异。因此,雄鸟找不到一个特殊的洞来呈示给雌鸟看,这样,它就得用某种别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意图。

南非鹌鹑是一种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的鸟。在求爱期间,雄鹌鹑会在嘴里衔一束干草,并以直立姿势快步走向雌鹌鹑。它走路时把脚抬得很高,看上去就像在行军似的。尽管嘴里衔满了草,但当雄鹌鹑走到雌鹌鹑身边时,它还是设法唱出了一句动听的歌。而后,它走向它选中的地方并开始筑巢。它从来都不会把巢筑完,但这并没什么关系,因为对求爱来说,有价值的是那个象征性姿态。

彼得·孔克尔(PeterKunkel)将两只雄、两只雌的南非鹌鹑关在一个玻璃笼中。由于某种原因,那两只雌鸟中没有一只喜欢那两只雄鸟中的任何一个。因而,那几只鸟从未交配过。尽管如此,每当有嘴里衔着草的雄鸟朝一个已选好的地方走去并开始筑巢时,那两只雌鸟还是会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不过,不久,那两只雌鸟就掉转身离开了那个巢。然而,这一事实——它们对那两只雄鸟并没有性的兴趣,却仍会跟着到巢边去——证明:对雌鹌鹑来说,嘴里衔着草的雄鹌鹑的吸引力是多么大。

在有时间变得彼此习惯对方并克服掉自己的恐惧感和攻击欲望之前,雄性与雌性是不会交配的。在许多动物中,配对关系的形成与性行为并没多大关系。在进行性交前,那两只动物常常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配偶了。

在即将交配前的那个阶段,南非鹌鹑的表现是不同于求爱过程中的那些较早阶段的表现的。这时,雄鹌鹑会以半圆形绕着雌鹌鹑前后来回地小跑着。每次转向的时候,它都会俯下身子,看上去就像是准备跃到空中去的样子。这一姿态预示着雄鸟骑到雌鸟背上去的时刻。到这一步,鹌鹑的求爱仪式中才第一次出现了性因素。

有些人对动物行为所知甚少,也没意识到,即使是萍水相逢式的短暂的性事也会涉及复杂的社会问题。这样的人就可能从动物的求爱仪式中读出许多性的隐喻。实际上,求爱过程中的性提示是很少见的。在求爱过程的第一阶段,两个伙伴必须努力克服恐惧感和攻击欲望。就像人类中的性器官的突然展示一样,这时,公然的性要求对动物们来说也会受排斥或惊吓到对方。求爱舞的最终目的是引起性交,但过于突然的性行为则会使雄性与雌性无法变得互相熟悉从而达到安全性交的条件——伴侣双方克服了对彼此的恐惧感和攻击欲望。

与其他动物一样,人类的男女关系通常也是逐步发展,最后才发展到性关系的。(当然,妓女与嫖客之间的关系是个例外。)几年前,我看过一部法国喜剧片,那部片子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人类的求爱仪式是怎么样的。

在那部片子中,有两个经验丰富的“女士杀手”与一个羞怯、内向的苦行者在一列火车上旅行。那两个卡萨诺瓦(Casanovas,一个以风流韵事多而闻名的意大利冒险家)打赌说:那个羞怯的同伴到旅行结束时还是没法吻一下隔壁车厢中那个漂亮而年轻的女士。为了证明他们的判断错了,那个羞怯的男士就打赌说:他能吻那个年轻女士并在那个车厢里跟她待在一起。打过赌后,他就只是身体僵直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窗外,不敢说一句话。当火车进站时,他突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那个女人并试图去吻她。自然,她打了他耳光并尖叫着求助,接着,那个被当作性侵犯者的男人被警察用车押送走了。

在此期间,那两个“女士杀手”中的一个安慰了那个女士,并帮她搬运行李,还给她买了花和巧克力,最后送她回了家。在那部影片的末尾,那个羞怯的男人在监狱里受折磨,而他的对手则与那个女士躺在床上。由此可见,在性活动领域,人类的行为有时也是离动物不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