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安”

你说,年轻时谈恋爱,你几乎不感觉到任何不安,但你是让人不安的对象。

二十来岁像匹野马,自己都拴不住自己,好像偌大世界,还等着你探索,仿佛森林里的树木,在每一棵上都想留下自己的名字,横征暴敛,恣意妄为。

那时的你,说是谈恋爱,不如说,遇到喜欢的人就想爱,不想过去,不问未来,“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爱的时候觉得对方是天使,不爱的时候看对方都是束缚。你跑来跑去,自由任性,有时玩累了想回头,恋人像是守护神,每一次都包容你,那些时日里,你为自己的混乱感到痛苦,一痛苦起来,就又整本砍掉重练,以为是给自己自新的机会,说穿了,老把戏,“换一个人重新来过”。一直在恋爱的你,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几乎全部不清楚,要到手了才发现不是,人们问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不出,你能说的仅是:“我不要什么什么。”

“我不要原地不动。我不要束缚,我不要被拘束。”

第一次感到不安,是遇到了一个比你还“任性的人”,那时你都快三十了,对方年长,看来可靠,你们都想,“嗯,也是该安定的时候了”,但事与愿违,你都不知道自己安定下来这么可怕啊,依赖,软弱,全然迷失自己,你活在童话里,以为人生就此一帆风顺,天塌下来,有巨人为你挡着。

你以为你们心有灵犀,恩恩爱爱,后来才知道那都只是在床上。

爱自由的人说一声,“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爱面子的人就崩溃了。

后来的日子又拖了一阵,你日日活在恐惧里,唯恐对方的准备永远不会好,更恐怕自己失态,被贴上“黏人精”的标签,那段日子你活在不安里,每天练习的就是“分心”。分心啊,能否有一种药吃了,就能像对方一样,想起来的时候才爱,离开的时候就自由。

最后,你以另一个人作为浮木,借此漂向安全之地。

后来的发生,当然是惨惨惨,以浮木为开始的爱情,岂是不安二字可以形容。

离开这个人,从那个人开始,你又开始了让人不安的过程。

不安到底是什么?假想敌?前女友?新欢旧爱陌生人?是因其纪录不良?还是自己过去太多?是对人格的怀疑?还是对爱情本质上的困惑?

不安,是怀疑对方会偷吃?还是疑心他正在说谎?是担心自己终将移情别恋?或者担心爱情总会走上衰败?爱情路上晴天霹雳何其多。

或者,那惶惶的不安来自无名之处。比如,你为什么爱我?你这么爱我,难道不会突然爱上别人?你现在爱我,那我老了病了你还会爱我吗?你老了病了我还会爱你吗?

不安,是怀疑对方与我不同心、不同步?是因为曾经被劈腿所以怀疑?还是自己曾经劈腿所以怀疑所有人?

不安,是对命运感到不安,对未来感到不安,或者,就是对自己的存在,自己这个人,自己的过往种种,感受到“我不可能幸福了”。

不安这种感受,使你一直以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后,不安的戏码终于从可以选择变成无法选择,它杀人无形的毒药深植受过伤的人心隐秘之处,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自己都没有发觉。

噩梦停止了,你的心还没痊愈。

不安是最善变的敌人,它甚至会化身成你的朋友,在你脆弱时耳提面命,别忘了过去的悲惨,别快乐于现在的幸福。

不安也是最诚实的镜子,当你不安时,不需问别人做了什么,不需回想往事里哪处伤害了你,你在你的不安中看见自己的狼狈。

像呵口气想把镜子擦清楚,却又不敢靠近看。

我想对你说,活到四十二岁我也没学会处理不安,我学到的只有,即使如此不安,即使可能受伤,我也绝不要回头做那个“先下手为强”的人,我绝不让自己回到“不在乎就不会受伤了啊”的无知状态,那是懦夫的行为。

我要扛起不安这个包袱,像旅行者扛着他的行李,我还要一日一日学习,偶尔拆开来看看,我想我有时会嘲笑自己的傻,有时会怨怪自己的想象力,有时,身边的人会气得想把我骂一顿。

但我诚实面对自己,伤害几次,需要很长的时间化解,何况伤人伤己,落下的病根更深。

“不安”,就像是伤口的记号,唯有时间与自信可以将之弭平,但我们知道的,当你愿意面对你的不安,它也就失去了兴风作浪的根源,当你不逃避,不闪躲,不美化掩饰,不刻意渲染,你像面对一个旧友,耐心与“不安”相对,日复一日,你慢慢会从一个不安的女孩,变成不安的中年,然后,非常有机会长成有自信的“人”,那时,不安离开你了,你甚至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