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良心被狗吃了

她是有风韵,不是有风尘;他是很豪迈,不是很江湖。她是上班族,不是上班的;他是出身贫寒,不是出身卑贱。

故事一

“朱太太!你家小宝有这种橡皮擦吗?”杨太太把橡皮擦递过去。

“好像有耶!真漂亮,日本做的。”朱太太接过来看了看,“我看到小宝铅笔盒里有。”

“不是你给他买的吗?”

“不是,好像是他同学送的。”朱太太笑笑,“这年头啊!小孩子很浪费,乱送东西。这么一块橡皮擦,我看一百块都不止。”

才回家,杨太太就拨电话给王妈妈了:

“王妈妈,我去问过了,朱太太没给她儿子买那种橡皮擦,但是她看到小宝有,说是小宝同学送的。”

“小宝可真会撒谎。”王妈妈哼一声,“你没跟朱太太说她儿子的橡皮擦是偷我孙子的吧!”

“我没说,我不敢说,怕她生气。”

“对对对!朱太太爱面子,不能直说。”

“可是不说也不好吧!”杨太太有点操心,“小宝总在你家我家跑来跑去,要是手脚不干净……”

“是啊!”王妈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古董柜,猛点头,“麻烦就大了。”

“这样吧!”杨太太想想,说,“明天小宝来我家,我私下劝劝他,就不用让他妈知道了。”

王妈妈高兴地喊:“对!私下说说那孩子就成了。”

……〇〇……

“我没偷!我没偷!”小宝居然不承认。

“你没偷,王奶奶为什么说她孙子的橡皮擦不见了,就在你那天去她家玩的时候不见的,而且跟你那块橡皮擦一模一样?”杨太太有点火了。

“我的橡皮擦是我妈妈去前面小店买的,”小宝眼睛一瞪,“当然会一模一样。”

“好家伙!你这个小鬼。”杨太太指指小宝的脸,得意地笑笑,“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啊,我先去问过你妈妈了,她说没给你买过,还说你对她说是同学送的。”

小宝怔住了,隔了两秒钟,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外套都没拿,就冲出门,跑回家去。

……〇〇……

才一下子,朱太太就带着小宝出来了,直直地进了杨家:“姓杨的,你说我儿子偷东西?”

“没偷我的,是偷王家孩子的。”

“偷什么?”朱太太的脸涨得通红,吼声把四邻都惊动了,纷纷探出头。

“偷什么?偷橡皮擦——”杨太太把“擦”字拉得特别长,“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种很贵的橡皮擦,你不是说他讲是同学送的吗?”

“橡皮擦?”朱太太尖叫了起来,“姓杨的!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告诉你!我跟你没完没了。我儿子的橡皮擦是我买给他的,你儿子的橡皮擦才是偷的呢!”

狠狠一脚踹开门,拉着小宝冲了出去。

……〇〇……

故事二

“一句话!一句话!告诉你女儿,到台湾先打个电话给我,以后有什么事,也都找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放下电话,老曹对太太耸耸肩:“以前大学同学,二十年没消息,原来早移民去了美国。”

“现在有消息,一定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不对?”曹太太笑了笑。

“他女儿上大学了,要来台湾学中文一年。”老曹从书架上找出同学录,翻到小吴的照片。

“还长得不难看嘛!”曹太太瞄了一眼。

……〇〇……

那女孩长得更漂亮,比她爸爸还好看。大概在美国,牛奶牛排吃得多,尤其迷你裙下两条腿,又直又长,美极了。

“在台湾,住哪儿啊?”老曹关心地问,“要不要到曹叔叔家来住?”

女孩子,左歪歪头,右歪歪头,一笑:“好啊!”当天就搬了一堆行李来。

“谁要你多话!”曹太太偷偷数落老曹。

“我没想到她会真来了!”老曹摊摊手。

这美国丫头一来,老曹家全乱了。

老曹不能再穿着内裤在屋里晃。

两口子深夜不能看A片。

尤其操心的,是才上高中的儿子,每天一回家,第一句话先问:“吴姐姐在不在?”

所幸,没住半个月,美国丫头说找到了教英文的工作,在内湖,交通不便,搬走了。

……〇〇……

这一去,就半年没消息。

老曹打了两次电话,都是录音,也没回话。后来试着深夜拨,还是不在。

不久,接到老同学电话。

“我找不到她。”小吴在那头喊,“怎么深更半夜都不在呢?拜托你,帮我多注意一下。”

没她的地址,老曹只好跑到那丫头念中文的语文学校去看看。

“这个学生,”语文学校的人翻着名册,“早就不念了。”

……〇〇……

老曹急了,立刻向美国的小吴报告。

小吴跳了起来,在那头央求老曹:“好同学啊!求求你,帮我找找。我这儿实在走不开,我老婆要是知道,非急死不可。”

才挂上电话,那么巧,居然就有了吴家丫头的消息。

电话是另一个女孩子打来的。

“曹先生,是吴小姐叫我打电话给您,她现人在××分局。”

“××分局?”老曹的心脏差点跳了出来,”怎么会去那儿。”

“她跟几个朋友去一家PUB玩,被抓了。”

老曹立刻赶去××分局。

“别人都回家了。”分局的警员说,“但她是美国籍,由外事组办,过两天,我们直接把她送到桃园机场。”

“她犯了什么法?”

“犯了什么法?”警员笑了,“你连她在做那个都不知道?”

“她只是到那家PUB玩!”老曹说,“我知道!”

警员没说话,拿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沓名片,指给老曹看:

“去玩玩?还印名片,还上花名册?”

美国丫头终于上了飞机,老曹却几夜没能睡,翻来覆去地想。

“打不打电话给小吴呢?打电话,我说不说呢?”

老曹还是拨了电话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头先不吭声,隔了半天,沉沉地说了几个字:“你确定?你搞清楚了?”

过两天,老曹算着那丫头该到了,又拨电话去。

接电话的居然正是那丫头,一听是老曹,立刻交给了小吴。

还是沉沉的声音:

“老曹,你以后没事,最好少打电话来,你那一家对我女儿怎么样,我女儿都说了。还有,我女儿受冤枉的事,你没帮忙,还乱说话,你要是再让我听到,我非修理你不可!”

咔!电话断了。

隔了好一阵,老曹愈想愈不是滋味,又拨去美国。

妙了,跟那丫头一样,电话先是没人接,跟着就被剪了线,小吴一家都不见了。

……〇〇……

【你不可不知的人性】

上面这两个故事,你从“理”的角度想,两家的父母不但不该发脾气,还应该感谢杨太太和老曹。

但是从“情”的角度想,你可能又觉得他们“发怒有理”。

你为什么觉得有理?

因为换做你,你也可能不高兴。

这就是人性,在维护自己尊严的前提下,一个普通人可以变得“不识好歹”,一个领导者,可以变得“不守然诺”。

……〇〇……

不知你有没有读过这样的故事,或看过这样的电视情节。

臣子吞吞吐吐地对主子说:“我听到对方在辱骂您。”

“他们说什么?”主子问。

“小的……小的不敢说。”

“你说!”

“我说了,怕您会发怒,小的真的不敢说。”

“你给我大胆说!”主子想办法压住怒气,“我不会怪你。”

“他们说您是婊子养的……”

话没说完,主子勃然大怒:“什么?拉下去!给我斩了。”

……〇〇……

好!你说这主子是不是“不守然诺”?

他原来早打算好,听完这臣子的话,就把臣子杀掉吗?

不会!他原来确实想,只要臣子说出来,不会怪罪臣子。

但是,当话被转述出来,太难听了!对于一个“主子”、一个“圣上”、一个“真命天子”,什么比说他是婊子养的,不但不是真龙天子,还出身不干不净,来得伤害大呢?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我是“主子”,你是“臣子”?

就算我的武功好,双拳难敌四手,来个四十只手,这“主子”也非输不可。

“主子”之为“主子”,全靠他那点名,甚至他那点自己编的神话。也正因此,当年跟他穿一条裤子,打天下的老臣,凡不把“平起平坐”的眼神,改成“仰望圣上”的、全都会被他除掉。

知道他底细的全滚了,或全“噤声”了。

他成了真命天子、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人。

这时候,当你说有人讲他原来是婊子养的,他能不把你除去吗?

他可以“不守然诺”。虽然“君无戏言”、“民无信不立”,但是与主子的“尊严”比起来,“信”已经不重要。

……〇〇……

现在我们回头想想。

朱太太和小吴难道真不知好歹、不明是非吗?他们为什么突然翻脸,甚至从此绝交?

道理是一样的,因为在这个时候,“面子”比“里子”重要。他若不翻脸,他就面子里子全输了,他就再也难翻身。

什么叫“再也难翻身”?再难翻身就是事实证明她儿子偷了东西、他女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当他们一下子跟你绝交,事实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只要你不再继续追,或你追而他们死不承认,也就不了了之了。

……〇〇……

“再也难翻身”是一个最重要的关键。

让我举一个实例——

国画大师黄君璧在世的时候。

有一天,一位贵妇,拿了四幅从国外买的古画,请黄大师鉴定。

四幅画都是价值连城的“传世之作”。

黄大师没看画,先问:

“这些画您都已经买下了吗?”

“买下了!”那老板娘得意地说,“真是花了相当多的钱,抢回这几件国宝。”

说完,指示三位随从把画打开。

第一幅,展开一半,黄大师就摇了头:“假的!”

第二幅,全展开了,黄大师又瞄一眼、叹口气:“假的!”

第三幅,打开来看了半天,黄大师说:“这画家的作品,我不内行,虽然说不准,但是看得出画上的笔法相当老练。”

第四幅,才展开三分之二,黄大师就叫好:“这幅好极了!”

那个阔太太虽然有点失望,但想想有两幅八成是真迹,还算安慰,便带着随从高高兴兴地走了。

才走,黄大师就叹口气:

“冤枉啊,冤枉啊!花了那么多钱,四幅都是假画。”

我当时不解地问:

“既然您知道都是假的,为什么不说呢?”

黄大师笑笑:

“她对自己的眼光那么有自信,又已经花了那么多钱,而且当着她的那么多部属,我能说全是假的吗?”黄大师对我点点头,神秘地笑笑,“钱对她来说,是小事;伤了她的面子,可就是大事啦!”

……〇〇……

【你不能没有的谅解】

现在你了解了吗?

为什么黄大师先问那人是否“已经买下了”呢?

当对方说:“我还没买,要给您看过之后才能决定。”黄大师八成会告诉她:“千万别买!全是假的。”

但是对方已经买下,就是“再也难翻身”了。

孔子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就是这个道理。当你发现一件事已经“定案”,再也无法挽回,就不用再多说了。

你能对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说“你这辈子,什么什么都做错了,如果不那样做,今天一定不一样”吗?

你可以说,但你没有必要说。

他的事已经成了,人生已经过半了,再下工夫,能改变的也有限了,你不是伤他的心、伤他的自尊吗?

……〇〇……

自尊比什么都重要。

多么卑微的人、多么年幼的孩子,都要自尊。

要自尊,是人性!

所以对于他还能改变的事,你可以说。对他已经也难翻身”的事,你不能说。

人性很有意思,就好像抓你的皮肤。轻轻地抓是“痒”,重重地抓是“痛”;轻轻地打是“拍”,重重地打是“揍”。

问题是,每个人的感觉不同,抓多重是“痒”,抓多重又是“痛”呢?什么玩笑是“幽默”,什么玩笑又是“讽刺”呢?

答案还是那个——

凡是会伤人自尊的,都是“揍”、都是“痛”、都是“讽刺”。

……〇〇……

再举个例子吧!

有个人带你参观他已经荒废的祖宅。

“真可怜哪!你瞧!我曾祖父住的地方有多烂、有多脏!”他自己摇着头说。

“是啊!讲句实在话,有点像堆柴的仓库。”你附和。

“称得上是狗窝了。”他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看他如此幽默,你也补加一句:

“是啊!看这一小间、一小间,还像妓院呢!”

原来好好的,他马上翻了脸。

……〇〇……

他为什么翻脸?

因为祖先穷,可以显示下一代的努力和荣发;祖先“不干净”,就显示人的“出身”了。

出身无法改变,所以出身不能拿来开玩笑。

问题是,对于出身,每个人敏感的又不相同。

你可以看着一个人,说:“我看你的上一代有蒙古血统。”

他可能很高兴,因为显示他豪迈。

你也可以说:“我看你上一代有西域、新疆的血统。”

他也可能高兴,显示他白里透红,像穆斯林,是从天山过来的。

你还可以说:“(尤其对女孩子)我看你上一代有云南白族的影子,又有水摆夷的味道。”

她虽然没见过白族,也没看过水摆夷,但是听那名字就觉得自己浪漫柔美。

但是,你能说“我看你上一代有黑人的血统”吗?

我不歧视黑人,你也不歧视黑人,但你怎能确定他不歧视?

不信,你试试,当你这么说,他的反应会如何?

……〇〇……

现在,回到原来的故事。想想,如果杨太太是私下对朱太太暗示:“现在小孩子之间,总是你拿我的,我拿你的,大家拿来拿去,等到有一天孩子之间不高兴,又说是你偷我的,我偷你的。真要命!”

如果她还听不懂,杨太太再加一句:“我也常注意我孩子的东西,看到不是他的,我就叫他还给同学。”

请问,她们两家还可能“朱杨变色”吗?

……〇〇……

想想,如果你是老曹,你当时打个电话给小吴,说:“哎呀!一个年轻人,生活难免不正常,我想帮,也帮不了许多。我看哪,女儿还是留在身边,留几年是几年,享享天伦之乐吧!”

小吴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好,至少他会感激你,不会恨你。

而且,你要知道,当吴家丫头猜测老曹可能告状的时候,她很可能先说老曹坏话。

搞不好,她已经说了老曹的儿子色迷迷地看她,让她住不下去了呢!

所以,当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不但不能说,而且应该先找小吴的女儿挑明了:

“你今天的事,我绝不会对你爸爸讲,这次既然被遣送出境,就暂时别回来了。

……〇〇……

请不要怪我教你作假。

这是人性啊!

一个孩子偷东西、一个女孩子从事淫业,都是我前面所讲的——它是难以改变的事实,你说出来,只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

你帮助他们的唯一方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事情慢慢淡去。

……〇〇……

既往不咎!既往不咎!

夫妻之间、朋友之间、亲子之间,当你有话要说的时候,要常想想:“我这话,于事有没有补?既然无补,说了又有何益?”

如果你说了,只是图自己爽,或给对方一个羞辱,你得到的结果一定是——恼羞成怒。

你这就是不懂人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