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友谊”

你问我,眼看好朋友感情陷入混乱,一再自毁自伤,伤人伤己,唯恐她走向毁灭,做朋友的该如何帮忙?

我刚满二十岁时,生命里的第一段恋情就是不伦恋,当时的我初尝恋爱滋味,却立刻爱得粉身碎骨,亲人朋友都以“为什么好好一个人要这样?”的眼光看我,责骂也有,阻止也有,断绝来往的也有。我自知得不到祝福,更往黑暗里遁去,那时,我也是出不了柜的恋爱,自觉背德,又觉得爱情无罪,为了坚持爱情,与亲人朋友决断,人生无比悲惨。

毕业后,我一直做着劳力的工作,回到家默默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说,爱情断断续续,生命中没有一件事可以得到肯定,贫困而孤独,我自觉已经走上与其他朋友都背反的道路,别人的关心,听起来都像阻止。为了不让人阻止,我主动远离。

一直到三十岁,没有一段感情是旁人可以自然理解的,我自己也不理解,为何平顺的路我不能走,为何看来平顺的路,我走起来就变成歧路。不被理解,不追求理解,已经成为我保护自己的方式。因为寂寞也好,追寻也罢,甚或只是我非常渴望被爱,却又不知如何正确去爱,我依然在混乱而难以对人启齿的各种爱情关系里,日复一日地自弃。

但那时,我已经出书了,即使写作一事依然没有给我什么现实上的肯定与依靠,即使在写作里我也是个怪胎,生活上的朋友几乎全不来往。可以写作,是我精神上的依靠。

快满三十岁,我面对了生命中一个几乎致命的爱情风暴,却也是在那时我遇到了两个朋友,一男一女,我们只相处了几天,之后因为距离遥远,我几乎每天写信给他们,那是我第一次愿意,也有能力,将自己正在经历的无论内在或外在的风暴、混乱、困惑都告诉他们。记得那总是夜晚失眠时起身在计算机前啪嗒啪嗒写上几小时的E-mail,有时我甚至还没清醒,脑中被狂乱的情境折磨,有时,我彻夜不归,狂躁不安,也是告白似的一封封信连发,我隐约记得那些信,信里的字句痛苦得近乎哀号,有时又好像已经得到解脱,生活像云霄飞车,每天都是冒险,而我的信,也如我的生活,全都是自言自语。

朋友们持续给我回信,即使他们都忙,有时忠告,有时调侃,有时只是生活上的鼓励。但只要我写,他们就回。我猜想,他们一定非常担心我吧,在另一个国度,住在小套房里,过着混乱而疯狂的生活的我,在他们眼中或许就在崩溃的边缘,一个不小心,就会打开高楼的窗户,一跃而下。

然而那样的担心,他们控制住了,无论我遭遇什么,他们从来不批判我,评价我,好像知道我自己最后会清醒过来,或者知道我必然要经过这么多漫长而黑暗的试炼。我猜他们也很担忧,或者也不认同,或许因为担忧而焦虑,或许我的许多做法,也超越了他们的道德极限。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没表示过,好像只要我还活着,可以写信,紧急时打个电话,他们就会爱着那样的我,无论是痛苦的、悲伤的、怪异的、善变的,自己都不理解自己,自己也无法认同或珍爱的自己,看起来就像正在自我毁灭的,那个我,却被人真正地接受着,不是爱人,也不是亲人,而就是两个在远方的朋友,他们知道我怪,一并连我的怪也爱进去了。

生命的磨难没有减少,我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幸而我总是可以写作,我把清醒理智的自己留给小说,而混乱的我,则写信。

我总是一直在努力,我深信即使看来像是自我毁灭的人,也是一直在努力着的,只是人有时啊,竟要通过那么漫长的弯路,透过那么多的言不由衷,透过那么多次的撞墙,才能打开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记得劳伦斯·布洛克(LawrenceBlock)的《每个人都死了》(EverybodyDies)中侦探马修描述他的朋友米基·巴鲁,此人是个罪犯,“我似乎能做到理解他而不审判他更遑论弃他而去”,“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审判他们,更不审判我们的交情,我审判不起”。

我想对你说,作为朋友的,最重要的也就是这个“理解而不审判”,因为每个人背负着自己的地狱,可能非得亲自走一遭,才能救赎自己,但面对这样一个处在深渊的朋友,倘若能日复一日地支持,或远或近地陪伴,甚或者就是去聆听去理解他,而不劝诫他该如何做,只有在发现真正紧急时,才拉住他以免掉落悬崖,我依然相信人心的可能,人只要有机会完全面对自我,只要有机会接纳自己,就可以在这样的过程里,慢慢地修复,逐渐壮大起来。

当然,友谊也如爱情,是无法勉强的,但倘若你真愿意做他的朋友,那么,一句“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你”就是最好的鼓励。当然,凡事量力而为,清醒以对,就会是一个真正对他人有益的朋友,而且,或许在漫长时间过后,他也会像我这样,知道自己曾经在最黑暗的时候,遇到了人生的知己,那是救命恩人。